今夜的月光特別刺眼，諾蘭輾轉難眠，昏沉地從床上坐起。起身時，背部傳來一陣涼意，全身濕濕黏黏地沾滿了汗水。
他大呼一口氣，心中煩悶異常，一整日的風波令他精神耗弱。當他閉上眼，早晨火焰燃燒的燥熱，傍晚時刻墓園的言語折磨，種種雜亂的噪音與景象不停地在腦海出現。思緒無法安寧，心底好似有整排的尖刺，當好不容易放鬆時，又扎得自己痛苦地醒來。
身為中央聖堂總書記官，諾蘭在瓦倫諾領地擁有一間教廷授予的單獨住屋，但他太過疲倦，已毫無意願走上二十分鐘的時間回去。諾蘭起身下床，坐向木製的簡陋桌邊，這間神職人員宿舍他已半年沒有來過，家具和地板積了層薄薄的灰，撒入的月光將房間鋪上一層冰霜。這世界彷彿僅剩自己一人，眼前一切盡是黑白，盡是死寂。
他拿起桌邊的水壺，掂了掂，容器裡還有一點清水。他將水壺舉在半空，讓液體順流進入自己咽喉。水一下倒光，諾蘭搖了搖壺身，殘餘的水份凝聚成了剔透的水晶，從壺口飄然落下，生命的泉源再也無法汲取，乾渴依舊。真 神不是會降下救贖的聖水嗎？難道連這點救贖都不肯多給嗎？
諾蘭頹喪地彎著身軀，將水壺隨意扔向地面，輕脆聲響，散成一地落花。
房門突然被打開。
「諾蘭，你沒事吧！」
誰！
突來的聲響嚇退了他的負面思緒。諾蘭驚愕地望向房間門口，一名男子頭頂暗紅色雜亂短髮，濃眉大眼，五官深邃，神情誇張地看著自己。原來是偷懶王摩頓。他的手裡正抓著一瓶葡萄酒，左手指尖正夾著兩只小圓杯。
「是、是你啊，摩頓大哥。」諾蘭急忙整理儀容，抓起被自己隨意扔在床沿的長袍披在身上。諾蘭知道摩頓莽撞，沒想到莽撞的他竟然會就這麼衝了進來，估計是自己剛才的聲響驚動到他。「我沒事……剛才……不小心打破水壺了，有什麼事嗎？」
「原來如此，嚇了我一跳。哈哈。」
諾蘭故作精神地說：「下次記得敲門，我和你熟識很久可以原諒你。但若是其他人，你這冒失的舉動可不保證別人會如何了。到時候別又跑來跟我哭訴誰又欺負你。」
「我知道啦，我真的一直都有在注意，只是剛才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我才想都沒想就衝進來了。況且你的房間門也沒有鎖，我一推，誰知道門就開了──」
「好啦好啦。」諾蘭知道不阻止摩頓這傢伙，他便會開始喋喋不休直到永遠。「你來找我什麼事？」
「你的房間怎麼這麼髒？來，我幫你掃一下房間。」摩頓框噹一聲，將酒瓶酒杯粗魯地扔到桌上，諾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他不理會諾蘭問題，自顧自地拿起掃把，幫諾蘭把房間及破碎的水壺一起掃了乾淨，中間揚起了灰塵，弄得諾蘭一陣咳嗽。「啊，抱歉，我馬上幫你擦──」
「不用了！」
諾蘭攔下他的動作，將他手上掃具搶了回來。摩頓還一邊嘟囔著要幫忙。兩人一陣推托，諾蘭拉了一張椅，強行將摩頓壓在椅上，他才終於靜了下來。
諾蘭跟著坐下，總算壓制眼前這混亂製造者。但被他這麼折騰一番，心情倒也稍微輕鬆了起來。「現在可以冷靜一下，好好告訴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啦，哈哈。」摩頓撥開葡萄酒瓶上的軟木塞，將兩只酒杯裝滿。「聽維拉說你最近心情不好，叫我別來打擾你。拜託，我可是你的好兄弟哪！小老弟有困難，我怎麼能坐視不管呢？所以我到酒窖偷偷拿了一瓶酒，特別跑過來跟你聊聊天啦。」
「呃，整天跑出去閒晃的你，竟然也會擔心別人喔。」
「什麼話啊，我可是很重視兄弟的人呢。雖然我的確……常常偷溜出去啦，但那是書庫的工作實在太無聊了，整天關在陰暗的地下室裡，不多出去曬點太陽，遲早會生病。」
「會嗎？我看卡洛斯還有那姊妹倆都挺健康的呀。」
「少來了，他們一有機會也是到處亂跑。書庫這種破地方，除了你這奇怪地看書狂魔外，根本不會有人來啦。尤其是維拉，這臭女人，誰都知道她動不動就假藉一些事情跑掉，把她的事情丟給我幫她處理，其實根本就是去躲起來偷畫畫，生活過得還真是愜意啊。哼，結果我也只是做與她同樣的事，反倒就被其他叫做什麼偷懶王了，完全就是故意聯合起來弄我。」
摩頓一口乾掉杯中的酒，用力地往桌上一敲。
諾蘭看著這比自己大上好幾歲的大哥，卻一副孩子氣的模樣，心中不禁好笑。諾蘭始終認為摩頓有種特別的魅力，可以讓他周遭的人暫時拋下諸多煩惱，以最真實的本性與他交流。
諾蘭舉起酒瓶，將他的杯子重新裝滿，好奇的口氣順著他的話說：「喔？原來是這樣子啊，和維拉跟我說的完全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他又把酒一口乾掉，整個人講話開始大聲起來。「那臭婆娘總愛顛倒是非，害得我每次遇到熟人時，都被問說：『嗨，又準備要去偷懶了嗎？』真他媽的，被她到處造謠，講得我好像整日遊手好閒似的。好，既然這樣，那我就真的遊手好閒給你們看！」
果然真的是偷懶王啊。諾蘭啜飲一口酒，看他聒噪的樣子，估計等會多喝幾杯酒就要倒頭睡去，然後隔日又被管理宿舍的修士強制壓到禮堂早拜，再被維拉壓到書庫做每日工作。這種戲碼早就不知道重複幾次了，旁人對他如此觀感也是天經地義。
「虧那臭婆娘長得還挺好看的，她妹妹也同樣可愛。唉，書庫這地方原本和墳墓沒兩樣，只有我和卡洛斯兩個人在管理，又臭又暗，終日死氣沉沉的，直到這姊妹倆被分派來書庫，完全沒想過這骯髒的地下室竟然來了這麼漂亮女孩子，整個地方好像都香了起來。」
摩頓回憶說：「那個時候，我真的開心得不得了，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早起到書庫等他們。我手把手帶著她們認識聖堂環境，休息時間時，還會介紹中央聖堂周邊哪裡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她們當時青澀模樣真的超級可愛，還會很有禮貌地跟我說謝謝。看著她們如陽光般的笑容，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諾蘭單手撐著臉，欣賞著他手舞足蹈模樣，有意無意地聽著他的胡言亂語。這傢伙真是直率單純的好人，有時不禁會想，如果自己不要讀那麼多書，是否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像他一樣率性生活，會不會活得比較輕鬆呢？
摩頓拿著酒瓶倒酒，不小心撒出幾滴。
「只是啊，唉。」他突然大嘆口氣，「當時與她們相處幾個月後，我就和妹妹婕德告白。結果被她給拒絕了。」
這句話立刻令諾蘭兩眼發直。
沒想到摩頓又說了更讓人驚訝的話：「過了幾天，我實在不甘心，想說妹妹不行，那乾脆找姊姊吧。所以我又向維拉告白了。誰知道不但被拒絕，她們從此看我的眼神變得很奇怪，尤其是維拉，幾乎從來就沒有給我我好臉色看……嗚，諾蘭，我一直以來真的好委屈啊！」
諾蘭搔搔後腦，一時不知做何回應。這人以前竟然跑去和姊妹各去示愛一遍，先不說她們的身份可是希爾克斯家族的千金，這輕浮的舉動被人討厭本來就很正常──諾蘭不忍說出這些話，勉強擠出幾個字，斷斷續續地說：「是、是……嗎？她們不喜歡你……感情這種事也沒辦法吧。」
「所以我真的很嫉妒你啊，諾蘭小老弟！」
摩頓又一口乾了一杯，突然詭異地笑，整個人貼在諾蘭肩上，不停地用手肘頂著諾蘭的肚子。這人實在又臭又黏又熱又煩，「啊，你做什麼！」諾蘭掙扎地想推開他，卻無法成功。
「維拉那臭婆娘，人長的漂漂亮亮的，個性卻兇惡的很，對誰講話都毫不客氣，一副大家都欠她錢的樣子。嗚嗚，一開始的她明明是個很有禮貌的女孩子啊……除了你，你知道嗎諾蘭，她唯獨對你特別溫和，你究竟是施了什麼魔法，不然她怎麼對你這麼好，教教老大哥好不好。」
摩頓摟著諾蘭的頸，另一手瘋狂抓著他的頭髮，搞得諾蘭快要不能呼吸。「放、放開我……我怎麼會知道她……」
「真是的。我說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摩頓放開了諾蘭，將兩人的杯子裝滿酒，一整瓶的葡萄酒剛好倒得一滴不剩。他突然變得很正經，語氣正常地說：「我已經聽維拉說了，關於費德．馬提爾的事，還有今天下午你在墓園發生的事情。維拉叫我別來煩你，可是我覺得我應該過來看你一下。」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諾蘭低下頭，喃喃地說：「老實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該相信什麼……我很茫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所有的一切在今天瞬間全毀了……」
「我這個人很笨，不太懂為什麼會這樣，沒辦法給你任何建議。」摩頓拍了拍胸口，爽朗地笑：「但我特地前來，只是想讓你知道，你身邊還有我，還有書庫裡的夥伴們。只要你有任何需要，我們都會拚盡全力幫助你。所以，很多煩惱請別憋在心裡，儘管告訴我們，好嗎？來，乾杯！」
他舉起了杯子。諾蘭盯著他露出的皓齒，躊躇了會，微微一笑，也拿起酒杯，相互一碰。輕脆聲響，將酒一飲而盡。
風吹起了窗簾，整片月光傾洩而入，視線一下子白成一片。
兩人不約而同望向窗外，今夜的月亮不知為何又大又圓，光線強烈得有如白日，直視竟令人睜不開眼。戶外的聖堂廣場被壟罩在一片雪白之中，景象柔和無比，有如純白的棉絮織成一張輕柔的地毯鋪在地面上，讓人想光著腳漫步其中。
「好美啊。」諾蘭忍不住說。
「對啊，如果現在是維拉在旁邊陪你，而不是我，那該有多好呢。」
「你……」
「哈哈哈。」摩頓大笑，拍了拍諾蘭的肩。「你跟她啊……哼哼，其實只要有一方願意開口，事情就圓滿了。可惜啊……可惜，看你們的個性，應該還會再互相折磨一陣子囉。」
「可是，我、我是艾米諾聖姓擁有者，不可以……」諾蘭突然意識到自己竟有如此想法，不禁感到訝異。對於那女孩，他的確不討厭她，對她的感覺也頗為親近。他懂摩頓想表達什麼，但是這種感覺，真的是所謂的……愛情？
越是思考，維拉的面容、身影、動作與聲音就越發強烈。腦中開始浮現與她相處的種種過去。猶記與維拉初識之時，她還只是對各種工作笨手笨腳的孩子，後來逐漸顯露她天生的領導力，將書庫整頓得比以往還要乾淨整齊，連自己的閱讀區都被她重新規劃。諾蘭一路觀察整個過程，對這耀眼的女孩印象非常深刻。
不知何時開始，有一日，她抱了一本書跑來自己桌前，講話有些結巴，一句話斷斷續續講了好幾個形容詞，卻總無法表達好她的問題，但諾蘭也很有耐心地回答。後來她又來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的問題對答都越來越流利，深入程度也明顯增加，她正在成長。漸漸地，維拉有了更多自己的想法，問題的困難程度有時甚至難以招架。
知識量一旦構建到某個程度，會開始互相連結成一片廣闊的地基，人站在知識的地基上面，會開始感受到視野提升，以往許多糾結在意的小事，與朋友同事們日常閒談的事物，會在不知不覺中將變得如同沙塵，不再值得注意，諾蘭心中一直有此體會。
而維拉，這女孩的心靈蛻變與成長，諾蘭彷彿從她身上見到從前沉浸於知識中的自己。對於自己的某些解釋她有時會表現得不怎麼認同，或根本心不在焉，但有人願意聽自己分享所學，倒也開心。之後換她開始分享她的事情，她拿出了她的畫作，對自己解釋她的作畫構思與內涵的想法，並請求自己的評論。一直以來互相分享著各自的興趣，數年過去，好像也成了生活的習慣。
「說什麼聖姓，有規定取得聖姓的人就不能娶妻生子嗎？」摩頓中斷了他的思緒。
諾蘭思索了一下。「好像……沒這規定……」
「那你擔心什麼！」摩頓大吼，用力朝諾蘭的背拍了下去。他拍得很大力，諾蘭感覺自己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他拍了出來。
「可是──」
「唉，我問認真的。」摩頓收起上彎的嘴角，目光如電，輕浮的態度一下子消失。「我就問你，你喜歡她嗎？」突然認真起來的模樣讓諾蘭偷偷嚥了口氣，不自覺避開他的眼神。
諾蘭站起身，腦中一片滾燙，漫步走到窗邊，身軀為靠著窗沿，月光灑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形鑲上了閃爍的銀邊。對此，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確實對維拉頗有好感，維拉對自己特別的善意他也比誰都清楚。
然而，諾蘭心底卻悄悄升起一股恐懼感。今日面對了老師的死亡而意志消沉，在墓園中還差點賠掉性命，都是受維拉幫助才安然度過。然而下次呢？諾蘭緊緊抓住了窗框，安穩的生活一下子迎來劇變與打擊，不但守護不了自己的性命，連老師最重要的遺骸都沒能緊緊抱在胸口，這雙手能守護誰？能守護她嗎？成就自己的一切全都依靠他人給予，連墓園中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人都為自己跳出來遭受酷刑，自己不過就是個喜歡埋首書堆的書呆子，有什麼資格接受這一切？
「唉呀，放輕鬆點吧。」摩頓也貼到窗台邊，欣賞這難得強烈的月光。他輕聲說：「你就是想太多了，很多事情並沒有那麼多『為什麼』。想不出答案的話，就跟著直覺走吧。」
是嗎？
諾蘭輕閉雙眼，深吸口氣，平緩自己跳動的心臟，暫時脫離翻湧的思緒。
良久，他緩緩出聲。
「我──」
嗶──
遠方突然傳來一陣詭異而尖銳的笛聲。兩人不約而同互看了眼，這聲音不像平時長笛演奏聖樂時的音色，應該是某種工具，何以這大半夜的還有亂鳴笛？正思索間，笛聲卻開始連續響起，逐漸劇烈，最近的一聲從頭頂劃過，然後遠去。
「諾、諾蘭，你看。」
摩頓手指著遠方天際線，無數密密麻麻的黑影從陰影處揚起，像是一整群的螞蟻爬上白色的桌巾。此時，兩人聽得頭頂上方連續低沉的撞擊聲，好似有什麼生物正瘋狂衝撞。
樓上……頂樓……諾蘭想了起來，宿舍區的頂樓是飼養信鴿的鴿舍。諾蘭將頭伸出窗外，赫然見到一整群的鴿子正瘋狂衝出，化作天際的黑影。
忽然，幾個黑影越來越大，什麼東西從空中掉了下來。
諾蘭緊急縮回身軀，只聽見外頭傳入幾聲悶響。
他與摩頓重新望出窗外，地面趴著兩個人，他們穿著聖堂事務員的服裝，全身摔得扭曲變形。其中一人的臂膀斷了開來，肢體滑到了窗邊地面；另一人腦殼破了個洞，粉色的腦漿從中滑出。地面滿是鮮血，倒映皎潔的月。
「我去通知異端討伐隊！」
摩頓奪門而出。諾蘭如同麻痺，呆看著眼前景象。
後記：
故事的時間線終於要接上第一章了。
安排了後續不少的苦難，但卻突然沒有自信能夠寫好。
盡量放空寫吧，我發現這樣碼字速度會快很多。
創作內容
【廢人小說】《放逐》序篇-巨變前夕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