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了霍翦與馮之鵲,後方進入大殿的只有四五個人。殿上一片空蕩,裝飾的瓷器、珍玩,摔碎了滿地。一盞半裂的茶壺靜靜地躺在御座椅腳邊,猶散發著熱氣,顯然其主人剛逃不久。
「留一人在這裡,待弟兄們從外面進來,傳我命令、讓他們分隊搜索皇宮,揪出其餘皇族。剩下的人先跟著我,莫要走散了。」
霍翦吩咐完,一小隊人很快在御座後方找到了一扇暗門。穿過去後,連接著一條向下的台階。簡單地製作了一個火炬,由霍翦領隊、馮之鵲殿後,他們下到密道中,腳下的路忽上忽下,曲折的岔口處分開了兩條路。
密道做得著實精美,可低頭看那蒙塵的地面,一排慌張的腳印透露無可名狀的滑稽。他們又前進了一小段距離,忽然,火把上的光源搖晃了下,霍翦頓住腳步,久久、發出乾冷的笑。
士兵們紛紛探頭,馮之鵲也從狹窄的密道中被霍翦招上前。看清他腳邊的物事,馮之鵲狠狠一僵,緩慢地抬起頭──女子們的屍身堆疊在數十呎的範圍內,有的似是死前激烈地掙扎過、仍緊摳著身旁的岩壁,有的則兩兩抱在一起,被同一角度的劍貫穿胸脯。
「要以此拖慢我們嗎?」
渚兵喃喃地念著,其中一人見到死狀悽慘的嬪妃們,臉色有些發白,旋即便遭到同伴恥笑。可他們心裡其實同樣都有不舒服的感覺。
「走吧。」
霍翦搬開女子的屍身,除此之外一個字都沒說。馮之鵲回到隊伍後方,一路上不斷注意著那些死人的面孔──其中沒有姊姊,這使他稍微心安。可隨之而來的便是巨大的荒謬感,這些花樣年華的女子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都看見了,與昏君同謀、壓迫百姓的女人,最終落得也是這樣的下場。」
霍翦從前頭傳來的話帶著回音,馮之鵲狠狠一頓,不知不覺與隊伍脫節了。才聽見下個轉彎處那人把話接了下去,說道:
「……自然,這當中亦有平民之女、或身不由己者,與百姓們一樣受著苦。那些就是我們必須拿下梁君的理由。」
前面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岩壁後方,馮之鵲用力地閉了閉眼,才邁開步伐,加緊速度重新跟上隊伍。轉過彎後便見到一條直通地面的樓梯,霍翦丟棄了火炬,將手按在刀柄上。
頭頂有樹葉摩娑的聲響沙沙落下,不規律的節奏,也好似逃亡者紊亂的呼吸聲。隨將軍一聲「走」,渚國的隊伍衝上階梯,豁然開朗的視野中出現了被仔細照料的花園。
「好傢伙……」
不合時節的樹木青鬱地撐開了傘蔭,修剪良好的枝枒平緩伸展、上頭卻以粗繩吊滿了鐵器,隨著風相撞,發出清脆響聲。
鐵器垂至相對枯敗的花叢間,大概是牡丹吧?每一片葉子都沾染著一層蒼白灰敗的顏色,噴濺狀的痕跡讓人難以產生好的聯想,尤其附近鐵器的鋸齒邊緣仍留有鏽色的血跡。
「大、大膽……」
孤身一人的梁帝靠在牡丹叢上,雙眼通紅,一把三尺青鋒指向眾人。頭上的冕冠在移動時被枝條掀落,只見他匆匆忙忙地擺正它,握劍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指節發青。
士兵們無不被花園裡的景象驚呆了,這竟是個光天化日的遊戲場──那些難以描述的金屬器,顯然便是梁帝拿嬪妃們取樂的道具。
此人並不以淫樂為恥,要不怎麼會將如此的場地建在地面之上、連老天爺都敢藐視?霍翦陰沉地抽出刀,望向那猥瑣不堪的男人,卻赫然發覺,身邊的士兵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他們隨著將軍拿起武器,卻偷偷摸摸地瀏覽著花園、暗中交換曖昧的眼神。這些刑具帶來的幻想──只消數秒──便挑起他們野獸般的飢餓,現在士兵們的腦海裡或多或少地閃現了幾幅活春宮的畫面。
方才看見嬪妃屍身時的不適感得以煙消雲散,她們從可憐的女子變成意淫的對象,便與畜生無異、不令人心疼了。
霍翦反應過來,持刀的手有些不穩,差不多就要一刀砍向自己的部下。他預見了日後這些人立下功績,成了部將、做了將軍,就要拿女人與孩子,餵養這份由今日開始滋長的獸性。
何以扭曲至此?
他終究轉向了梁帝,壓抑心中蔓延的怒火。其實也不能怪那些士兵,他們看見了掌有權位之人的作派,不將它美化、轉化為自身潛藏的欲望,難道日後還要不斷為類似的事感到痛苦嗎?
「苓苓!」
梁帝突然大叫,臉上露出了狂喜的笑容。他在霍翦背後發現了馮之鵲,興高采烈地跳起來、向他招手。
「過來呀!妳看今天、今天好多人來玩了,妳覺得有趣嗎?有趣吧!」
馮之鵲到此為止沒吭過半聲,他看著瘋癲般的皇帝,兀自睜大了眼。向對方走去,後者迎了上來,看他一身甲冑不解地道:
「苓苓,穿成這樣是幹什麼?妳……」
「──讓你欺負我姐姐!」
馮之鵲忽然爆出了聲音,他抽劍向梁帝刺去,後者慌慌張張地往後退、竟也避開了他。馮之鵲足尖點地再追擊,對方舉起了劍,「鏗」地架住了他的攻勢。
幾次進攻,明明對方的動作像酒醉般沒有條理,卻都能險險地躲過劍尖、或擋住劈砍與突刺。
「苓苓,這不好玩!妳再這樣我要生氣啦!」
梁帝大叫,渚兵們這時也衝上前,數把武器同時圍攻那瘋癲之人。梁帝看似腳下一軟,栽倒在地上,卻避開了武器的鋒芒。同時眼前出現一截渚兵的腿,他露出奇妙的笑容,滾動身體的同時、劍鋒削了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
渚兵的慘叫混雜著他快樂的笑聲。即便黃袍沾上了一層泥,他躺在地上踢蹬雙腿、仍一次又一次踹開了士兵的刀。就像他並非被擊倒、而是自願在土地上打滾,滾了兩圈他便跳起來,「鏗鏘」一下將眼前渚兵的兵器挑飛,接著猛伸出手抓住了對方的臉。
「看劍!」
馮之鵲出劍相救,梁帝卻將士兵的身體朝他劍鋒撞去。他急忙撤劍,瘋帝覺得有趣似地把士兵提向他劍鋒轉彎的地方。渚兵猛烈掙扎著,一個穿著盔甲的男人,在梁帝手中竟像個布娃娃一樣。他無視了掙動、抓著人左繞右甩,「啪嚓」一聲,渚兵的手軟軟地垂下來,竟是硬生生被甩斷頸椎。
「退下,將傷者抬走。」
霍翦令士兵將傷患帶到一旁,自己提刀加入了戰局。一照面他便將被當作盾牌的士兵劈成兩截,隨後直向梁帝而去。後者彷彿發現了某種有趣新奇的事物,自己放棄了剩下半截屍身,退後避開霍翦。
馮之鵲繞到他後方,劍尖疾刺!
梁帝一歪頭,鬢角的頭髮被削斷了。他搖擺著左閃右躲,退到了一棵樹下,從粗繩上扯下了一副手銬,把東西向霍翦擲去。霍翦迴避時,他大笑著揮舞劍鋒,腳下步伐變化,倏地來到霍翦面前,一手抓向他腦袋。
「無恥賊子──」
瘋帝的語氣猛地變了,這聲怒喝如真龍吐威,神態也與前一秒判若兩人。他在抓住霍翦的同時將對方往樹上撞去,砰!霍翦背後吃痛、還想將手中刀近距離地刺向梁帝,奈何武器的長度限制了靈活運用的空間,手腕還不及移動,梁帝已經又一次把他摔到樹上。
「霍翦!」
匡──馮之鵲背後的攻擊被梁帝單手持劍架開了,他看著鮮血由霍翦額角滑落,感覺心臟劇烈地震顫。梁帝漠然的眼光掃過他,「嗤啦」一聲,反手將霍翦釘在了樹上,長劍硬生生地敲開鐵甲的縫隙、穿透了那人的腹腔。霍翦嘔出一口血,強撐著不肯出聲。
「瞧瞧,這不是馮將軍嗎?」
梁帝斜睨著馮之鵲,眼神轉為另一種冰冷的瘋狂,他噙著笑轉動劍尖,嘴上嘆道:
「一家子的叛將呀。」
馮之鵲衝上前,以攻擊迫使梁帝拔劍隔擋。金屬擊出刺耳的聲響,他與對方拚劍、為的只是讓霍翦不至於更進一步地受傷,而從開始便不合路數的劍招迅速地被拆解,梁帝震飛了他的武器。
「怎麼?他沒給你穿個牡丹的衣裳?」
梁帝看著失去劍的馮之鵲,帶血的劍尖指著他鼻樑,卻不急著刺穿他。他打量他數秒,臉上毫無預警地又浮出了怪異的笑:
「苓苓,我看見妳弟弟啦。他跟妳半點都不像……不、不,應該一模一樣!」
他又開始了語無倫次的話,馮之鵲腳下暗暗用力,瞬間退了幾步、抄起自己的劍。同一時間,梁帝聽見背後傳來大刀揮出的颯颯風聲,持刀的動作加快了霍翦的失血速度,可他只求在倒下前解決這瘋帝。
梁帝飛撲到地上,以難看的姿勢避開他們的前後夾擊,蹬著腿、似欲故技重施。咚!霍翦像不支般跪倒在地,馮之鵲心慌地想出聲,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卻和他對上了眼光。
霍翦向他點了點頭,他反射似地平靜下來。
一霎時天地靜默,馮之鵲向旁跨了兩步,調整重心、以一個弧形切入了梁帝與霍翦之間的空隙。他從梁帝上身無法搆及的角度斜斜地出劍,劍上焰光削向金絲繡線的軟靴。
梁帝一挺腰、把肩膀以下的身體都甩到了空中,此時霍翦自下而上地挑起武器,刀尖對準了梁帝後腰。
「嗖嗖」數聲,馮之鵲在自身即將失去平衡的半秒內連續出劍,封鎖梁帝本就有限的閃避空間。下一秒,聲音重返人世,梁帝頓了下,隨後發出了極為慘烈的叫聲。
「啊……啊啊!」
他重重躺倒,彎刀正好順著他的下背進入、再由胸口突出。馮之鵲摔掉了劍、跌入霍翦懷中,後者為接住他而牽動傷口,卻在扶穩對方後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你──」
馮之鵲身上一下沾滿霍翦的血,他抬起頭,兩個剛剛一直找不到空隙幫忙的士兵宛如大夢初醒,喊著「將軍撐住啊」,才急急地找援助去了。
霍翦長舒了口氣,吐息中總算洩漏一絲痛苦的呻吟。馮之鵲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平,讓他把腦袋枕在自己膝上。不遠處的梁帝仍在垂死抽動,他已經不想管了。
「沒事,不是什麼致命傷。」
霍翦低聲安慰,馮之鵲把手壓在他傷處,可壓不住的血從指縫間湧出。他把頭埋得很低、想藏住自己泫然欲泣的臉,聽到霍翦那樣的說詞,眼淚反而不聽話地掉下來。
梁帝在不遠處嚥氣,徹底失去聲息。馮之鵲也知道霍翦傷的部位只是看著恐怖、實際上沒那麼礙事。然他意識到自己曾經的國是真破了、要改朝換代了,心中便止不住惶恐。難免不切實際地想:要是同時失去霍翦,他該怎麼辦?
「你千萬別睡著。」
他放棄徒勞無功的止血,輕抱住了霍翦腦袋。霍翦嘗到他臉上鹹的淚水,身上全是濃烈的腥氣、卻覺得心口柔軟了起來。他驀然放鬆,把關於今後的憂慮暫時拋諸腦後,甚至有心情說笑:
「你親一親我,霍某大概就睡不著了。」
豈料馮之鵲壓根沒有猶豫,顫顫地捧住他的臉、便把唇送上來。乾澀卻柔軟的觸感輕擦過了霍翦,那湊近的眼睫猶帶淚痕。霍翦注視著,察覺這不是個適合開玩笑的時刻,因勝利而激起的喜悅平復,他的口吻恢復認真。
「……待梁帝被殺的消息放出去,外邊的梁軍估計便會投降,但還得提防一下那些貴族、另外確認是否捉住了皇子們。」
「嗯。」
「要是一切順利,我們隨後便北上回渚國。」
馮之鵲又輕輕地「嗯」了聲,把臉埋進霍翦的肩窩裡。霍翦勉力抬起手、抱住了他,空出的手指著花園邊上的琉璃瓦屋頂,問道:
「你捨得離開這個故鄉嗎?」
「我不知道……但我會離開的。」
馮之鵲抹掉眼淚,一字一頓地回答。隨他指的方向看去,簷下精緻的花卉雕刻已然褪色崩裂。更遠的地方,幾朵捲雲托著舊家鄉的太陽,不知被什麼驚動的鳥兒成群飛過,牠們要去一個平靜的、不受戰火打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