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區的K國小，近日遭鄰近住戶投訴：棲息在學校的鳥類，在夜間的叫聲過大，干擾社區安寧。他們透過書面，也透過電子郵件的方式投到校長信箱或是訓導處，但完全沒有得到回應。那是自然，因為那些信通通都寄到空帳號或是紙類回收箱裡，跟著每學期的期末大掃除一同清空。受到噪音影響，睡不著覺的居民們的聲音能傳進校長耳裡，都是多虧了阿嬌（化名）。
阿嬌是K國小某班學生的媽媽，家裡有錢，不用工作，常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要去參加狂歡節一樣引人注目，平時喜愛到處串門子，講八卦；一次她從某位家長那聽說了這件『鳥事』，便立刻決定要為夜半不成眠的住戶們發聲。生活無虞，不需要為了房貸、水電瓦斯汽油、三餐和小孩子的教育費煩惱的人，大抵都有此種不知從何而來的使命感，認為自己有為民喉舌的義務——她家根本就不住附近。她打電話請校長祕書幫忙安排會面校長，祕書說，校長近日事務繁忙，要四十四天後才有空檔，阿嬌說，她想捐一筆錢，作為學校的教育或設施經費，祕書說，校長今天下午有空。
他們在鋪有木頭地板和薰衣草香氣的校長室見面。校長和阿嬌聊得很愉快，首先聊到了台灣小朋友的競爭力不如國外，且英文程度低下，在美國，同樣年紀的小孩都已經能做到聽說讀寫，台灣小孩卻不行；接著提到現在的小孩只會死讀書應付考試，不懂得活用知識，沒有變通能力，應該要獨立思考，發揮想像力和創意，不要被既有的框架侷限；然後抱怨小孩子才幾歲而已，父母的話就不聽了，翅膀硬了，嫌父母囉嗦了，成天就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往外跑，家門不幸啊！
待時機差不多時，阿嬌道：「聽說，住學校附近的家長有煩惱。」
「什麼煩惱？」
「學校的鳥在晚上的聲音太大，打擾到他們了。」
「我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校長道：「別擔心，這件事情，我們校方會做一個多方意見採納與討論的動作，相信不久之後，很快，一定能有一個圓滿而妥善的處理。」
「聽校長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聊完前言，終於要進入正題了。他們談了有關教育經費的話題。這種有關錢的事情呢，往往有黑幕存在，作者得知的有限，故無法詳細寫出，敬請各位讀者自行想像。
阿嬌離開後，校長把祕書叫來，說：「關於這個這個……學校的鳥吵到鄰居的問題，就交給你處理了。」之後就去應酬了。校長的前腳才踏出校長室，祕書隨即撥了通電話給訓導主任，大致上說明一下是什麼情況，說：「這件事情，校長指派你處理。」他特別在『校長』二字上加重語氣。接下這件鳥事的主任，在訓導處坐了一段能讓泡麵泡爛的時間後，用廣播通知各班導師移駕到會議室。會議室除了牆壁是黑色的，椅子有滾輪和桌子比較長之外，基本上就是個大一點的教室。老師紛紛就座，主任說：「學校對面的社區住戶投訴，說我們學校的鳥晚上聲音太吵，要我們想辦法解決。」
「他們被吵到，關我們學校什麼事？有問題不會去找警察嗎？」一個老師這麼說。別的老師有的點頭，有的鼓譟起來表示同意。主任說：「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這件事情是校長直接交代下來的。」他也有樣學樣，特別強調『校長』二字，於是所有老師都沉默了。緊接著，他們展開了熱烈討論——有理性，也有感性，有傲慢，也有偏見，但就是沒有關於如何解決問題的具體做法。主任說：「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不如我們先選出一位負責人，交由他全權辦理。有誰自願？」老師們一聲不吭，會議室靜得連有幾個人在呼吸都聽得出來。「沒有人的話，那就抽籤決定吧！」主任將寫有在場老師名字的紙片放進籤筒，右手伸入，攪了攪；老師紛紛向自己信仰的神祇、人鬼利益交換或禱告。主任刻意拉長抽的過程，享受支配他人命運的快感，等他爽完了，抽出一張，打開唸出名字——教英文的老師瞬間爆出一聲悲鳴。
「等一下！這次會議有人沒出席，所以那個籤筒裡面的籤不完整。」英文老師說：「我們不能懲罰準時出席的老師，負責人應該從缺席名單中挑選！」
主任認為頗有道理，說：「那麼，這次會議有誰缺席？」
榮幸成為負責人的老師，是三年三班的班導，他覺得學校的廁所太髒，上得不安心，跑去校外借廁所，因此錯過了會議。等到踏入校門，被通知這項殊榮後，又離開學校，跑到一個看得見海的地方抽菸；一根接一根，像在吃糖果般。吃完半包菸後，他回學校，到班上對二十六位學生說了這件鳥事，並宣布：「從今天起，正課以外的時間，你們的美術課、體育課、健康課、音樂課、綜合課、電腦課的時間，都要用來想辦法解決鳥叫聲太吵的問題。」
「老師，我們辦不到。」班長說。
「都還沒試過就想逃避嗎？等以後你們出社會，長官交代你做事，你能跟他說你辦不到嗎？他才不會理你，你不想做也得硬著頭皮做，你沒辦法也得硬生出辦法。你們都長這麼大了，該學會自己處理事情了！」沒有等學生來得及反應，他便溜之大吉。這顆炸彈最終傳到了三年三班小學生們的手上。
起初，他們用土法煉鋼的方式，用捕蟲的網子試圖抓到天上飛的小鳥，白費了時間，得到的只有挫折。後來班長提出了一個計畫：如果我們抓不到會動的鳥，那我們可以改從不會動的鳥巢下手；移走鳥巢，就等於移走了鳥。
他們將學校有樹的地方圈選出來——二樓操場、地下室的中庭和校外步道一整排的行道樹；分組派人去調查樹上有沒有鳥巢。別班在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們在校園打轉，圍在每棵樹下伸頭張望。把築有鳥巢的樹的位置及數量確認完成後，一節音樂課，全班聚集在地下室中庭的那棵最矮的樹旁；鳥巢築在兩根粗樹枝中間，非常明顯。他們搬來一張椅子，幾個人扶好固定住，讓班上最高最有力氣的男生小黑站上去，再讓最輕最嬌小的女生小雪騎在他肩膀上。小雪是小黑的暗戀對象。二十多年後，當小黑的兒子坐在他的肩上時，他便會想起小學的這次親密接觸。騎上站在椅子的男生的肩膀的女生，高度幾乎跟鳥巢一樣高，這個距離僅需要稍微向前伸手，就能像是摘一朵百合花一樣取下鳥巢；但小雪卻遲遲沒動作，盯著鳥巢發愣。風吹得樹葉沙沙地響，落在他們身上的陽光色塊隨之搖擺。沒有人感到不耐煩，因為小雪在班上對每個人都一樣溫柔，男生和女生都喜歡她；此刻，他們反倒是擔心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之類的。「怎麼了？妳還好嗎？」班長問，眾人投以關愛的視線，小黑向上望，見到她兩個小小的鼻孔。「那個……」她看了鳥巢，再看了底下的大家，開口說了一句話，可是說得太小聲了，像是呢喃，只有屁股底下的小黑聽見。他拍拍她的鞋子，小心地放下她，她說了聲謝謝，他傻笑了一下，接著對全班複誦道：
「她說巢裡有蛋。」
這次所有人都聽見了。「有幾顆蛋？」班長說。小雪比出三根手指，想了想，伸出第四根。「這樣子我們就不能把鳥巢移走了。」班長說：「我們先回教室吧，一起想想能怎麼辦。」既抓不到鳥，又不可以把鳥巢移走，這樣子要如何解決晚上惱人的鳥叫聲呢？他們經過討論得出來的答案耐人尋味。學生報告給老師，老師不知道這樣子行不行，上報主任，主任也不清楚，呈交祕書，祕書跟校長說：「關於鳥叫聲吵到民眾那件事的處理方式……」
「有這回事？」
於是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晚上的鳥鳴依舊響，鄰居照樣被吵，抱有錯誤期待所寄出的信函躺在回收箱等待被閱讀的一天，阿嬌沒去管後續發展，她忙著替更多不公不義的事情打抱不平。後來有人路過學校，看了一眼行道樹，覺得有趣，拍照上傳到網路；記者看到這張照片，也感到趣味，複製網友的留言當文字稿，貼上別人拍的照片，加上『來源取自網路』和一個內容農場式的標題，便成了一則新聞。
那張照片的行道樹上，貼了一張告示，寫著——『請樹上的住戶夜間放低音量，以免打擾其他鄰居安寧，謝謝配合！』——字跡是小孩子的，但作者覺得比大人好看多了。
2020/6/10 安樂椅佐佐
創作內容
二十二、鳥事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