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男子戴著漆黑的高帽和枴杖遠道而來。
當古董鐘錶店的大門被推開時,點燈人早已巡過街頭,覆雪的道路濛亮微光。
代表著階級的硬帽被取下,優美的黑棕捲髮垂滑臉側,他揚著體面的笑意,進店的剎那目光便直投工坊裡側,似被何物勾起了興趣,卻並非架上已有的鐘錶陳設。
「晚上好,希望我的來訪沒有冒昧了諸位的休息時刻。」
標緻的發音與談吐昭示著貴族的身分,本來標示著關店的標誌再度轉為營業,不敢怠慢的店員趕忙招呼起尊貴的顧客,卻不料對方無視了推薦與詢問,徑直朝內走去。
察覺到視線的投注,本正專致於精細作業的大般若困惑地回頭,驀然與不相識的紳士對上了目光,「……?」
「我能為您提供什麼服務嗎?先生。」不願外人踏入工坊裡頭,主掌店面的老匠人故作無意地攔擋門口,親切地關心道。
「喔,失禮了。」鞋尖止於門前,紳士從容地笑了笑,終於從懷中揣出損毀的來意,「我想問問、這個懷錶能否被修復?」
微微瞇細眼,老匠人沉吟著接下貌似被重重拋摔過的老懷錶,來回翻覆過後,搖了搖頭,「……它已經沒有完好之處了,但是錶面還能保留,如果您不介意舊零件都被汰換的話,我能做個相仿的給您。」
「這樣啊。」聽見這樣的結果,紳士的回應略顯敷衍,他的關注點顯然不在懷錶的修繕,而是越過老匠人的肩頭,直奔向後方的大般若長光,「那邊那位是?」
按捺住暴躁的脾性,老匠人沉聲回答:「我的學徒。」
「真是少見的模樣啊!哪個地方的人?他能修錶了嗎?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強烈的探求欲逐句顯露了異樣,紳士興奮地一連追問道。昏暗的光線難以照清笑顏下的真實,亦透不進空洞的瞳內,那是吸盡色彩的純黑,張狂的詭譎一瞬間讓人產生了心神墜進其中的錯覺。
毛悚油然而生,老匠人即時醒神,警戒地以佝鍾的身軀阻開他的視線,「他是日本人,英語不好,聽不懂您說的話,技術也不成熟,是修不好您的懷錶的。」
——擁有金錢與地位的貴族,極易墮為以人為形的惡魔。
無視了顯白的勸退語句,紳士的神情轉瞬恢復了和善的模樣,他撕開隨身筆記的一角,飛快地寫下潦草的地址,「盡力就好,修不好也沒關係。」
說著,那人硬是闖入工坊內,將懷錶與紙片放在他手邊,彎著微笑,字句強硬且緩慢地敲落桌面,「一週之後,請你親自把它送回這裡,我會等待你的到來。」
——而那些扭曲的嗜好與性格,卻不容階級低下的百姓有所怨言。
「……你不必赴約,那位伯爵是出了名的怪人,懷錶修好後我會託人送過去。」在紳士離開後不久,老匠人少有地劃破了作業時的靜默,蒼老的眉頭簡直要蹙出一塌深壑,好似對自己沒能攔擋委託而感到懊惱。
沒有立即回應,男子專注地將手中的工作告一段落後,這才與機芯拉開距離,抬頭回以安撫的微笑。
他還記惦著老匠人維護自己的過程,可不能再害對方遭受被貴族記恨的風險。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老爺子。」
『喀』地一聲,修復完畢的古董鐘被覆回雕有藤蔓花紋的機芯板,恢復了原有的精緻模樣。
謹慎地將損壞嚴重的懷錶放上桌臺,大般若長光沉聲擔保道:「我會親自送過去。」
於是,所有的齒輪開始轉動。
◈◈◈
男人似要逃避什麼,不顧後果地自閣樓的窗台離開,踉蹌地遠離了別墅;而七年前的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揣著懷錶與紙條踏上通往別墅的徑道。
——他們反向而行,彷彿擦身而過。
雜亂的踏雪聲靜止於大般若長光不支跪地的剎那。
「哈……」起伏的胸膛壓洩出緩長的吐息,他摀著脖頸,囤積肺腔的炙熱漫至咽喉,轉瞬便燃盡了體內的氧氣,無法喘歇的男子不得不急促地汲取起凍寒的空氣,並在極端的溫差間、如同落魄的敗寇一般伏首於地。
又一次地,鼻尖劃過了腐朽的氣息,煞像枯葉交雜土壤的味道。
勉強維持了些許神智,男人齜牙隱忍著呼之欲出的灼燒感,艱難地查看腿腳的情況。經過方才的奔馳,傷處理應撕裂開來,然而漆黑的褲身卻未染濁色,反之,正以驚人的速度癒合了起來。
感受到額側的悶痛,大般若痛苦地抱頭抗拒起異變,卻只換得徒勞無功。
——他遠遠輕忽了伯爵對執念的不擇手段。
送抵懷錶時,前來應門的不只有當初造訪的紳士,還有拉開包圍的衛兵與上膛的槍枝。
彼時伯爵衣著華貴,揚起雙手之刻連袖袍都一帶揚起,他的笑容燦爛得就像歡迎玩伴的大孩子,渾沌的瞳眸中卻透出一絲精明的瘋狂。
歡迎你,我親愛的客人。伯爵高興地說。
步伐被槍管抵近森涼的宅邸,屬於自由的天光便封閉於門扉後方,衛兵取走了他的太刀和隨身物品,僕從則面無表情地、無視了他延路的調侃與刺探,將他鎖入毫無光源的地下監牢。
刺鼻的惡臭夾雜著腐敗與鐵鏽的腥味,幾乎燻出了生理性的淚水,他一時難以辨析冰冷空間內的輪廓,然而直覺的警鐘時刻提醒著此地不宜久留,於是,待外頭毫無聲息之後,他小心地摸索起門把的位置。
也是背過身的剎那,來自外物的碰觸瞬間激盪起竄透脊骨的寒意。
「……!」
反射性地摀住顫慄的後頸,跪伏雪地的男子倒抽了一口氣,本能地避開若有似無的冰涼,防備地看向後方。
夠了,別亂拉。
無奈的聲音隨記憶盪過耳畔,然而,這回淺紅瞳面倒映的不再是愣怔的青年。
——視線終於適應黑暗,生存的本能促使男子抵禦起突如其來的血口,他抓緊錯綜的鹿角,使勁力氣將襲擊者掀翻在地,並且毫不留情地箝制對方的咽喉。
隨著眸色的沉澱,他終於看清了鹿首怪物欣喜若狂的笑顏。
似曾相識的畫面交疊在一塊,驟跳的思緒被強硬地拽回現實,大般若難受地摀面垂首,指縫間透出的猩紅已然喪失了人眸的圓狀,長方的深邃橫過瞳面,他的眼白盡沒於狹長的眼尾內,彷如羚種的瞳眼。
時隔七年,沉眠的惡靈終究還是醒了過來,幽森的聲音徹響顱內:『我的老朋友,你肯定不明白、甦醒後還能見到你的喜悅。』
按捺著腦袋的脹痛,大般若厭棄地低語道:「……我可、一點都不待見你啊。」
好似聽見了愚昧的笑話,溫迪戈的笑聲愉快而刺耳,『怎麼這麼見外呢?你不是還特地為我準備了禮物嗎?那個銀髮的、漂亮的……』
枝幹被重擊的悶響中斷了話語,男子咬牙緩過一瞬飢餓的暈眩,凌厲的低喝震過空寂的雪林:「他不是給你的禮物!」
『遠自東洋的孩子,即便失蹤也不會有人發現——這不是你收留他的原因嗎?』
「……!」有意隱瞞的痛處被毫不留情地揭穿,大般若擰緊眉間,羞愧地沉默下來。
他不願承認,亦自知否認起來將會蒼白無力,溫迪戈擁有閱覽宿主記憶的能力,祂能夠比他更清楚所有的經歷。
見譏嘲起了成效,蠱惑人心的惡靈再度朝動搖的心神逼緊一步。
『忘記的話、我再幫你重新回想起來吧……那段、有趣的往事。』
◈◈◈
——溫迪戈選擇了他。
原宿主的鹿首身軀已然瘦骨嶙峋,冰涼地躺倒於堆聚房側的骨骸上,與新鮮的屍體一同遭受著蟲蠅的咀蝕。
牢房的角落內,蜷坐著高挑的男子。
其上身赤裸,肋骨的痕線銜接著優美的肌理,毫無贅處的身軀精實之餘又過度纖瘦,直垂腰際的銀髮披散在突起的脊骨邊,僅有幾縷髮絲——彷如墜飾一般——高掛於顱側的雄偉的鹿角上,看起來詭譎而神聖。
垂在身側的五指規律地劃抓地面,似是為了保持神智的清醒,又或是藉此計算著漫長的分秒流逝,無論何種,相同的都是引人窒息的絕望。
黑暗之間,腦內猶有惡靈的蠱語。
『你的家人都在東洋?』
『父母、旁親、兄弟……啊啊,看來、是個大家族啊。』
『你想起他們了嗎?』
撩刮地面的指尖微微一頓。
戲謔的低笑聲沙啞地響起,溫迪戈又一次問道:『——你餓了吧?』
這次,大般若終於給予了回應:「……閉嘴。」
餓嗎?
這份飢渴簡直扼絞了喉腔與內臟,好似連己軀都妄圖吞噬地那般貪婪,空虛的胃袋劇烈渴求著鮮紅的甘霖與美餐,若非緊繃的理智仍拘束著道德的枷鎖,他想必早已朝著每日供食的屍身放縱食慾。
——這是他被附身後的第三天。
本來還懷抱著有人會前來找他的期待,卻被喜出望外的伯爵剝奪了殘存的希望。
「你簡直是傑作啊、大般若長光!」暗淡的瞳面映入幾欲癲狂的笑顏,伯爵痴醉地攀著相隔其間的鐵欄,難耐地發出歡愉的喟嘆:「啊啊……你究竟會變化成多麼美麗的溫迪戈?我會替你看著的、你要吃多少我都給你——畢竟,你可是我親愛的養子嘛。」
震愕地抬頭望向男人,大般若艱難地自乾啞的咽喉中吐出詢問:「……養子?」
「是啊。」稍微收斂起失格的樣態,伯爵得意地從懷中揣出一紙摺疊整齊的文書,展示出已經跑過收養程序的核准,「即便你不回那間鐘錶店,也不會有人起疑了,對吧?你得一輩子待在這裡。」
撞擊的鏗鏘聲迴盪於寒冷的空間,伯爵的笑臉背著火光,在撼搖起來的欄杆後方燦然得扭曲。
鐵桿在奮力的抓握下喀吱作響,兩雙情緒各異的眼眸相對,一向從容優雅的男子被逼入無盡的絕路,竟一反盛怒的舉止,咧齒揚開嘲諷的笑意,「——做到這種程度,你以為就能得償所願了嗎?」
對方的反應遠出他的意料,伯爵愣怔片刻,視線這才轉往幾日來絲毫未動的食糧,終於察覺到語氣中的脅迫感,「你……怎麼能什麼都不吃?」
鬆開了欄杆,大般若輕聲問道:「你想得到一隻能夠控制的溫迪戈?」
臉色煞白,伯爵慌亂地置否起他的念頭,「不行,你不能做這種事,這份飢餓會殺死你……」
饒富興味地挑眉,受惡靈寄宿的男子瞇彎了深紅的瞳眸,「喔呀,你從來沒有想過、宿主跟惡魔一同死去的可能嗎?」
牢籠內外的立場霎時顛反。
「別開玩笑了,大般若長光!」劇烈地晃動欄杆,伯爵失控地大吼了起來,看來亟欲闖入禁錮之內掐死眼前的男人。
盛燃的憤怒之中,對心血付諸東流的畏懼無所遁逃。
「啊哈哈哈!真是天真到令人發笑啊!」爽朗的笑聲驀然響起,瞬間淨盪了整座地下室的雜音,隨著聲音的緩歇,鹿角的陰影延出了欄杆的間隙,大般若垂首凝望神情越亦驚懼的男人,嗓音輕柔而憐憫:「我會幫你清醒的——從這個不切實際的夢境裡。」
被顫慄逼迫著後退幾步,伯爵逃跑似地離開了地下室。
這份不合作的態度顯然惹火了高傲的實驗家,後續兩天,伯爵都沒再前來叨擾,亦未派人遣送普通的水和食物,地牢恢復了腐朽的死寂。
『你真的打算這樣餓死?』詫異於虛弱的男人所熬受的飢餓,溫迪戈似乎真切地感受了威脅,『我會放棄你的。』
不打算浪費氣力回應,大般若默然覆上絞縮的胃部。若是再有新的寄宿貢品前來,即使是拼盡全力,他也會率先將對方殺死,絕不讓惡靈有更換宿主的機會。
『真可惜,我本來挺鍾意你。』
既嘆息之後,腦內暫時恢復沉靜,紛沓的跫音卻接踵而至,火把的光亮照耀了一端,男子警戒地屈身後退,數道身影出現在欄杆外頭,其中一位驀然被架持兩側的衛兵粗暴地摔跪在地,發出吃痛的悶吟。
很快便認出對方的身分,大般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老爺子……?」
聽見耳熟的呼喚,口中堵著布團的老匠人艱難地抬眼,在視線交會的剎那,他的表情轉瞬浮現驚愕,以及出於虔誠信仰的、對不祥的厭斥。
見亦父亦友的老師神情如此,意圖踏往光亮的腳步立刻退回陰暗,男人崩潰地握緊額側的鹿角,咬牙嚥下內心的徬徨與脆弱。
拜託了,別這麼看他。
「這老傢伙吵著要見你,我就讓你們見面了,正好,你也很想念他吧?」滿意地欣賞完他們的重逢,伯爵抬手示意衛兵放下第二道閘門,「你應該感謝我的仁慈,即便上次你這麼對我,我依舊願意寬恕你。」
轟然的運轉聲搭配著老人掙扎的呻吟,衛兵們強硬地將他推進牢房內,並在絕望的目光下,將阻隔寄宿者的欄杆收回頂端,猶如殘酷戲碼的開幕。
悠哉地於僕從扛下來的皮椅落座,伯爵勾起嘴角,「——來啊,你們好好敘舊。」
洶湧的飢餓感再度侵襲理智,察覺到惡靈的騷動,大般若連忙摀住口鼻,痛苦地低咒道:「你、混帳得無可救藥……」
回應霎時森冷,伯爵的瞳眸劃過一閃詭光,「是你逼我這麼做的,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鼻息因恐懼而粗重,倚靠欄邊的老人被衛兵們推以槍托,譏笑聲細碎響起,眾人皆等待著血腥上演。
「吃了他,否則我會射殺你,大般若長光。」
悚然的笑聲再度盪過腦海,溫迪戈儼然成為了愉快的旁觀者,『看來,事態有趣起來了啊。』
不論是哪種結果,對祂來說只有更換宿主的差別。
面對強烈勾得食慾的恩師,大般若終於興起了強烈的殺意,彎身撿起被吸盡內髓的人骨,緩步自陰暗中現身,走向癱坐於地的老匠人。
衛兵們猶在嬉鬧著將顫抖的身軀推向前,直當垂首的寄附者逼近時,才稍微後退了些。
「嗚、嗚……」呼吸變得紊亂,老人似乎想說些什麼,奈何布團混糊了話語,驚恐的瞳面落入鹿角的陰影,他才剛祈禱著閉上雙眼,後方的鐵桿便驀然震晃了一回。
枯瘦的手臂摜過欄杆之間,尖銳的骨頭直捅進閃避不及的衛兵咽喉,一路穿刺出後腦勺,直到血液噴灑地面的剎那,眾人才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錯愕地從椅位上站起身,伯爵厲聲朝另一名衛兵指示道:「愣著做什麼!開槍!開槍啊!」
「啊……啊啊啊!」見森冷的紅眸投向自己,衛兵慘嚎著扣動單發槍的扳機,卻忘了抬起槍管,子彈近距離沒入老人的體腔,火石被敲撞之刻,他便被拎著領口撞向欄杆,纖瘦的臂彎飛快地絞緊脖頸,直至臉部發紺,才被牢籠後方的男人鬆手放開。
「該死的!」發覺情況不妙,伯爵與僕從當即離開地下室,階梯上方倉促地傳出了扣鎖的清亮。
地牢陷入死寂,大般若稍稍回過神,蹲身探向老匠人的情況,對方的面容卻已然凝固於默禱時的安詳。
「唔……!」不穩地自屍身旁退開,他奮力鉗上鐵桿,額角因隱忍而泛起青絡,深怕幾近崩潰的精神再受一手推動,致使萬劫不復的墜落。
而惡靈也確實沒有放過這次機會,只是並非他所想得那般。
『再這樣下去,那傢伙會逃跑喔……讓我們合作吧,我也不滿那個人類很久了。』似乎被血腥的變故所愉悅,溫迪戈的低語聲充斥著玩味的笑意,『你殺了他,我也能得到自由,不錯的交易吧?』
——這是一次特例,在不經食人的情況下,祂將所有力量借予人類。
壓抑的齒間隱有鬆動,釋放嗓眼的怒吼融入了尖銳的鹿鳴,響徹廣闊的地下空間。
他們都同罪。
伯爵、衛兵、傭人,在這棟宅邸內的人士——全部。
地牢的枷鎖形同虛設,男人無視了求饒與尖嚎,毫不猶豫地血洗過大廳,並從積灰的置物室裡取回隸屬己身的太刀,銀亮的刀身短暫地折映出極其陌生的面容,旋即便被鮮紅的簾幕給遮蓋。
心性似被殺意蒙蔽,思緒依然冷靜得可怕,過去積累的戰鬥經驗重回腦海,他輕而易舉便看穿反擊者的攻擊軌路,俐落地拆解開來,並且揮刀砍殺,一路幾無停頓。
很快地,男人便尋至閣樓,將意圖帶著研究資料逃跑的伯爵賭個正著。
對方神情慌張,嘴唇開開闔闔,顯然正嘗試對他說些什麼,然而雙耳卻聽不見蠱語以外的聲音,殺戮的鼓吹促使他箭步上前,旋刀斬下了醜惡的頭顱。
溫熱濺灑滿頭滿臉,帶來禁果般腥甜的芬芳。
『來吧,順從你的慾望。』趁著宿主失神的間隙,暴食惡魔煞像指導者一般,柔聲許可道:『這個宅邸內你殺死的所有、都是狩獵者應得的獎賞……你可以吃了他。』
持握的刀柄滑落手掌,男人拎起癱軟的屍身,咧開飢餓已久的齒牙,湊向仍溢流著血液的斷頸。
『沒錯,就是這樣!吃了他!』
溫迪戈欣喜的聲音充斥耳際,混雜著劇烈的心臟脈動,在即將突破身而為人的界線之刻,突如其來的曦光灑落視野,那是冬日難得的晴朗,驅破濺染腥血的別墅,直墜進喪去魂魄的空洞眼底。
所有的動作霎時靜止,大般若迷茫地望向窗外,只見雪林窸窣地拂過山風,天邊彼端的山頭泛起一線燦然的澄亮,逼得恢復淺紅的瞳面不自覺地落了淚。
他彷彿聽見世界甦醒的聲音。
於是,力量耗竭的溫迪戈陷入沉眠,而他斬下前一位寄宿者的頭顱前往山腳的小鎮,充作惡魔已死,換取了常人的生活。
此後七年,他從未間斷地找尋驅除體內惡靈的方法,卻往往無疾而終,時間幾乎將生存的希望消磨殆盡,於某次被詛咒折磨反側的夜晚,他自暴自棄地選擇收留了遠親的孩子,作為放棄的手段。
——他始終沒能料到,青年竟使這份信念以另一種方式起死回生。
回憶銜接起此刻,為逃避而閉緊的雙眼緩緩睜開,混亂的心緒霎時平靜了下來。
時至入夜,月光隨細雪抖落枝頭,林間錯綜著裸木的枝椏落影,垂吊的冰錐折射著混沌的銀暈,放射狀的彩光散碎於起身的男人腳邊。
「……祢也、差不多該放棄了吧?」用力擰緊額側的鹿角,大般若咧開吃痛的笑意,似乎正打算直接將其折斷,「再和祢耗下去的話,那孩子會擔心的。」
察覺到回想後的結果不太對勁,溫迪戈諷刺地拔高了音調:『擔心?別偽善了,你明明還襲擊過他的,在你同伴爆頭的那一天、你進入了他的房間——』
「是啊,被他狠狠地摔了一回呢,腦子都清醒了。」爽快地承認了曾經的行徑,男子自嘲地失笑出聲。
他永遠不會忘記視野顛倒的剎那。
那雙倏然瞪大的寶藍瞳眸殘存著夢醒時分的悲傷與激昂,煞像載浮著碎冰的北極海面,他的理智轉瞬便從飢餓中打撈回岸,濕淋著險些下手的歉疚與自責。
堅硬的角響起細微的碎裂聲,按捺著腦袋的劇痛,大般若的笑聲轉為堅毅的低沉:「啊哈哈……很可惜,我沒辦法對他不利,也不會讓你為所欲為。」
被動搖而出的裂縫重新密合,再無溫迪戈得以入侵的間隙,祂氣急敗壞地吼道:『你沒有想過、你的情結是食慾還是愛慾嗎!』
「不論是哪種,都無所謂。」
是睽違的恬靜將囚梏的靈魂釋放出多年前的凜冬,肌膚的體暖、心臟的鼓譟,一切再普通不過的細緻,都令『大般若長光』重拾起身為人類的自覺。
『……你不可能捨棄慾望的。』森然留下了回歸的預告,惡靈的騷亂消弭無蹤。
非人的特徵徹底消失,男子嘆息著拍落沾黏衣裝的雪屑,眼睫底下只餘深邃的沉寂,「嘛,或許吧。」
這也是為什麼,他要把燧發槍交給山姥切長義。
當溫迪戈被討伐結束,該安頓的事情皆落下帷幕。
屆時,他或許還得再提醒青年一次。
『不要遲疑開槍的時機,長義。』
若是可以,在那之前、他還想看看青年在一片徹寒大地上,對自己微笑的模樣。
那一刻——那一瞬,他將會是他的冬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