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佇立在沙灘上，海浪澎湃的呼喊，海風吹拂的輕語，他用如羽翼般的羽耳聆聽著，在心裡化為飛翔的旋律。
海浪的氣息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他感覺到強勁的風正托起身體，將他送往那嚮往已久的天空。
他滿心雀躍地抬頭一望，亮得刺眼的日光，卻在一瞬間吞沒了他的視野。
他反射性用手擋住日光，隱約看見張開翅膀飛翔的鳥群，他朝鳥群大聲呼救，卻得到無情的訕笑：「沒有翅膀的你，怎麼可能飛得起來，別做夢了！」
此刻，他才察覺到，自以為朝天空飛翔的自己，卻是往下直直墜落，風與海潮的聲音迅速掠過耳邊，所有的一切彷彿都離他而去。
身體狠狠撞擊了地面，卻感覺不到疼痛，更準確地說，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過了許久，他被擁入蒼白而冰冷的懷抱，他依稀記得這份懷抱曾有的暖度及溫柔，雖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道歌聲傳進他的羽耳裡，朦朧而遙遠，卻從此銘刻在他心底，那句帶給他夢想，又給予他絕望的歌聲。
＊＊＊
拜爾德在一片昏暗中醒來，他撫著自己滲出冷汗的肌膚，並看了下隨身時針，距離他上一次入睡前，只差了二十分鐘。
拜爾德疲倦地用雙手摀住臉，他本就因焦慮而難以入眠，就算好不容易入睡了，卻又因惡夢驚醒，令他更心神不寧。
繼續勉強躺著只是更加難受，拜爾德索性頂著一頭蓬亂的藍髮，起身推開了房門，他小心翼翼不驚動到其他人，憑藉魔晶提燈的微弱燈光，在黑暗盤據的空間摸索前進。
踏出小屋大門後，凌厲呼嘯的寒風立刻向他襲來，拜爾德趕緊使出魔法，對風下達不能觸碰自己身體的暗示，很快的，他便感受不到風直接帶來的濕冷寒意。
就在此時，拜爾德瞥見不遠處的海邊有一道竄動的人影，原本只是想出來散散心的他，全身的神經瞬間變得緊繃。
這裡地處偏僻，不會有人深夜前來，而小屋裡其他人也都入睡了，這樣的話，對方很有可能是史萊說的那名主謀，或許主謀已經察覺到他們的行動，打算先發制人。
拜爾德無法抑止自己悲觀的想像，也沒有自信能制服對方，雖然他擅長操弄風的魔法，以此戰鬥防身，但這方面終究不是他的拿手領域。
拜爾德輕手輕腳地靠近，想要探明對方的身分。當雲層間灑下的藍白月光，為拜爾德照亮了對方的模樣，他宛如擂鼓的心跳，也悄悄恢復了平穩。
阿芙拉立於海邊的礁石上，在這寒風侵襲的夜晚，她只穿著貼身的黑色裏衣以及白色短褲，她裸露出大半的深色肌膚，在月光的撫照下，彷彿鍍上了一層奇異的光華。
即使海浪在她腳下翻騰，海風吹亂了她的銀髮，阿芙拉仍不為所動，只專注在她眼前飛升的飛行船模型，彷彿她的一顆心就懸在那上頭。
飛行船模型飛升到一定的高度，陣陣吹襲的海風便成為飛行的阻礙，阿芙拉的表情緊張了起來，在她的操控下，飛行船模型張開兩側的機翼，打算藉由風力向上飛行。
但飛行船模型最後還是被風無情地吹落，在幽暗的海面上載浮載沉。
「啊！」拜爾德忍不住失望地喊出聲來，聽到聲音的阿芙拉轉過身來，這才發現拜爾德的存在。
拜爾德半掩著微紅的臉頰，尷尬地說：「不、不好意思，我沒有要偷看的意思。」
「沒關係啦，反正失敗也是常有的事，我已經習慣了。」
「拿提爾號的平衡性跟動力，或許還需要再調整一下呢。」雖然阿芙拉面帶微笑，仍難掩失落的情緒。
「那、那麼，阿芙拉，妳只穿這樣不會冷嗎？」拜爾德當下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好生硬地轉換話題。
阿芙拉看了看自己的黑衣短褲，再看向拜爾德穿著的寬厚衣袍，然後笑道：「別擔心，我們伯萊雅族的身體能自行發熱抵禦寒冷，我們一族的故鄉可是終年天寒地凍的裘喀拉雪峰，相較之下，這裡的寒意根本不算什麼。」
「原來如此，本來想說妳覺得冷的話，我可以用魔法幫妳祛寒……」說到此處，拜爾德腦內靈光一閃：「對了，阿芙拉，我可以用魔法操控風，說不定可以幫妳的飛行船飛得更高呢。」
「啊！意思是能夠操控風配合飛行船嗎？這方法我以前從沒想過呢，但我想可以試試！」阿芙拉精神為之一振，躍躍欲試的她，立刻操控飛行船模型從海上回到岸邊，然後重新調整飛行船模型。
拜爾德看著阿芙拉手裡的模型，問道：「阿芙拉，這個是不是幾天撞到我的那個飛行船模型啊？」
「啊！被你發現了，對不起啦。」阿芙拉不好意思地輕笑道。
「沒關係的，幸好這飛行船模型沒被撞壞，話說『拿提爾號』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裡有聽過……」
「呵呵，我很崇拜的魔具工匠，名字就叫做拿提爾，他也跟我一樣是伯萊雅族人，而且在賽媞亞大陸挺有名的，你聽過他的名字是很正常的事喔。」阿芙拉就像是自己被稱讚般得意洋洋。
「我希望自己的工匠技藝，能夠更接近拿提爾先生的境界，然後打造出能跨越任何阻礙的飛行船。」阿芙拉抬頭凝視夜空，彷彿望見了那夢想中的飛行船。
「這樣的話，首先要讓拿提爾號成功飛起來呢。」拜爾德淺笑道。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謝謝你，拜爾德。」
於是兩人互相配合，拜爾德操控拿提爾號周圍的風向，阿芙拉則一次次地調整拿提爾號的飛行方式及結構，只想讓拿提爾號飛得更高更遠。
即使失敗了無數次，阿芙拉和拿提爾仍興致勃勃地投入嘗試飛行的過程中，對此時的他們而言，不管是孜爾頓學院、偷邀請證的犯人，還是之後的行動計畫，都沒有比這個小小的飛行船模型更重要。
「好了，再試一次吧！」阿芙拉做完最後的細部調整，對拜爾德說道。
拜爾德點點頭，輕聲唸出：「邦爾加。」
他的魔晶手環再度綻放水藍色的光輝，操控風的魔法術式刻印於魔晶裡，只要拜爾德唸出咒語，他就能將魔力化為在手裡流轉的絲線，牽引海風的流向。
阿芙拉放開捧著拿提爾號的雙手，在兩人的目光下，拿提爾號展開雙翼飛向高遠的夜空。
然而，拿提爾號才剛起飛，強勁的海風就毫不留情地襲向拿提爾號，形單影隻的拿提爾號停滯在狂躁的風流中，機身及機翼開始不停晃動。阿芙拉立刻加強動力輸出，而拜爾德則巧妙引導風向配合拿提爾號的飛行路徑，避免海風將其吹落。
這次，拿提爾號終於衝破強風的障礙，就像振翅高飛的鳥兒，迅速飛升到比阿芙拉預期的還要高的地方，拿提爾號在夜空中發出的標示燈光芒，倒映在阿芙拉和拜爾德的瞳眸中，比任何星光還要明亮耀眼。
「太好了，終於成功了！」阿芙拉高舉雙手歡呼道，拜爾德也面露喜悅，胸口翻騰著如海潮般澎湃的歡快感。
拿提爾號在高空盤旋一段時間後，阿芙拉操控拿提爾號飛回地面，檢查機身狀態。
「機翼骨架有點受損，方向儀的魔力鍊也有些偏移，看來耐久性還有提升的空間……」
「怎麼了，這樣還是失敗了嗎？」看阿芙拉眉間微皺，拜爾德有些緊張地問道。
「當然不是啊，這次飛行試驗的成果比我想像中還要好呢，都是多虧了你的幫忙喔，拜爾德，謝謝你。」阿芙拉綻放了燦爛的笑容，在拜爾德胸口翻騰的浪潮因而更加澎湃。
「只不過，這樣還遠遠不夠呢。」阿芙拉坐在礁岩上，依然呼嘯著的海風，颳過她微亂的銀髮，以及遙望遠方的臉龐。
而拜爾德就坐在她身旁，靜靜聽她說下去。
阿芙拉凝視手中的飛行船模型，淡淡地說：「除了這個拿提爾號，我送給皮莎和皮亞的圓球模型，是我小時候做出來的飛行模型之一。但就算能做出模型，距離真正的飛行船還是遙不可及，光是動力、材質、穩定性、魔力平衡等等，所要思考的面向就是完全不同的層級，憑現在的我，根本還沒辦法打造出夢想中的飛行船。」
「所以我心裡一直都很害怕，害怕到了最後，我的夢想根本無法實現，只是不切實際的一場夢。」阿芙拉苦澀的話語，與她平時開朗的模樣有所差距，拜爾德感到意外，卻也喚起他內心的共鳴。
「雖然我對露娜小姐說了這麼多漂亮話，但其實我跟她是一樣的，就算被自己的夢想傷害，對自己的夢想感到恐懼，卻又無法死心放棄，就算是現在這睡不著覺的夜晚，我第一個想做的事，還是想測試我的飛行船模型，看著它飛向天空。」
「我想，我到死為止都無法放棄這份飛行船的夢吧，如果我捨棄了夢想，我就不再是我了。」阿芙拉轉過頭，與拜爾德四目相對，拜爾德望見了，她淺金眼眸中宛如火焰般的熾亮光輝。
「阿芙拉，妳果然很耀眼呢。」拜爾德不經意吐出了心聲。
「咦？耀眼？」阿芙拉困惑地歪著頭，拜爾德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說出了多麼羞恥的台詞。
「啊啊，那、那個，就是覺得妳很厲害，妳很棒的意思。」拜爾德低著頭，輕觸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龐，暗自慶幸夜色掩藏了他臉上的紅暈。
「謝謝啦，拜爾德，我也覺得你很厲害啊，要不是有你的風魔法，拿提爾號也沒辦法在這種天氣飛起來。」
聽到阿芙拉的稱讚，拜爾德反而面露苦笑：「不，跟妳比起來，我差太多了。」
「才不會呢，你真的很厲害喔，話說回來，我想起來了……」
阿芙拉的眼眸倒映出拜爾德的身影，她興奮地說：「我奶奶曾跟我說過，她就是因為遇見了鳥人族，才有了飛行船的夢想。」
「原來是這樣的嗎？」看見拜爾德訝異的表情，阿芙拉更興致勃勃地說：「是啊，這要說到數十年前，我們伯萊雅族因為人類的統治壓迫，只好逃離故鄉四處逃亡，那時我奶奶還只是十歲的小孩。」
這段話讓拜爾德的心情變得沉重，在賽媞亞大陸上，人類與獸人之間的紛爭與歧視延續了漫長的歲月，雖然拜爾德所屬的海利克族與人類不常往來，但他也聽說過獸人被人類欺壓，甚至被屠殺滅族的殘酷歷史，卻沒想到阿芙拉的親人竟也背負如此沉痛的過往。
「我奶奶在逃亡的過程中，遇到一名好心的鳥人，那名鳥人當時抱起我的奶奶飛向天空，才逃離了後方敵兵的追殺。」
「奶奶說，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天空的風拂過肌膚的感覺，在遠方的地平線浮沉的太陽與雲海，還有地面被縮得小小的建築物及人們，青翠的山林與草原覆蓋大地，她才發現真正的世界，其實是如此的遼闊。」阿芙拉激昂的話語，喚起了拜爾德對天空曾有的那份憧憬。
「所以奶奶想讓世人看到那片景色，才開始想要打造飛行船，她說如果大家能在天空看見這世界的廣大，就會發現彼此的紛爭是如此渺小，或許就能消弭世上的爭鬥。」
「我不確定飛行船是不是真的能做到這麼偉大的事，但我也想讓大家一起看到那片景色，所以即使奶奶逝世了，我也不會讓這份夢想斷絕在我手裡。」
這夢想所寄託的深遠意義，震撼了拜爾德的內心，他再次深刻體會到自己的渺小，胸口翻湧著如深海般幽暗的情感。
「其實，我很羨慕拜爾德你呢，鳥人族隨時隨地都能飛向天空，我說的那片景色你應該已經看到膩了吧。」
阿芙拉的這句話，令拜爾德一瞬間無法抑止陰暗的情緒：「不，我從沒飛到天空去，應該說，我連展翅飛翔的資格都沒有。」
看見拜爾德陰鬱的神情，阿芙拉愣住了：「拜爾德，對不起，我說話太不經大腦了。」
「沒關係，阿芙拉，妳沒說錯任何一句話。」拜爾德抬頭仰望，那遙不可及的深邃夜空。
「我們海利克族的族人都擁有一對翅膀，用羽耳聆聽著風，用魔法操控風向，鼓動翅膀飛上天空，對我們族人而言，這些都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拜爾德一邊說，一邊朝天空伸出手，卻什麼都碰觸不到。
「但是，我出生時就沒有了翅膀，即使我對操控風的魔法駕輕就熟，我卻是被天空捨棄的鳥人，就算再怎麼憧憬，依然無法飛向那片天空，所以我已經連作夢都放棄了」
海風及海潮的氣息，將拜爾德的思緒帶回那遙遠卻又熟悉的故鄉，在故鄉的海岸邊，他只能仰望著族人們在天空飛翔的身姿，卻無法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那麼，就讓飛行船變成你的翅膀吧！」阿芙拉的一句話，打破了拜爾德苦澀的回憶。
「我夢想中的飛行船，就是為了沒有翅膀的人打造的，一定能夠帶你飛向更高更遠的天空，帶你去更加遼闊遙遠的世界。」即使風聲及浪濤聲依然喧囂，阿芙拉的聲音，在拜爾德耳裡卻無比響亮。
「雖然說這種大話可能還太早了，但我可是不會放棄的喔！」阿芙拉的表情更加堅定，同時她將拿提爾號放在拜爾德的手裡。
「其實，之後我還想拜託拜爾德幫我進行飛行船的試驗，你操控風的魔法，讓我看到了新的可能性，當然，這也要看你的意願。」
「阿芙拉，我……」在拜爾德胸口翻騰的情感，如海潮般洶湧澎湃，縱使無法碰觸天空，手中飛行船模型的重量與觸感，卻是如此真實而貼近。
「那麼，妳的夢想，也可以成為我的夢想嗎？」這句話，宛如虔誠的祈願。
「當然可以，謝謝你，拜爾德！」阿芙拉開懷地笑了。
不論是對過去的哀嘆，對未來的不安，還是對自身殘缺的遺憾，在此時都無關緊要，他們只想將一切投注在這份近乎痴妄的夢想。
即使他們都是沒有翅膀的人，卻一同懷抱著，如飛鳥般翱翔於天空的夢。
創作內容
(原創奇幻小說)飛鳥之詩:第八回-飛鳥之夢
同人創作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