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儘管作者旨在突顯母女、朋友間爭奪主角地位的衝突，卻藉由轉換敘事者的寫作方式，在形式上真正消解了「主角」的存在。
由於出場人物雙方（或多方）皆享有敘事權，因此「主角」也隨之不斷變換。而作者筆下的人物雖常自詡能察言觀色、善解人意，但與另一方的敘事相對照之下，總是存在不小落差，甚至這種理解的落差直接導致了悲劇，使原先敘事的「主角」顯得荒謬可笑。
《告白》中〈慈愛者〉一章為謀殺教師女兒犯人之一的下村，其母親的日記，內容以母親的視角敘述對兒子下村直樹的理解。母親始終認為兒子個性善良，犯罪行為乃是出於教師編造或同儕影響。對於兒子表現出的異常狀況，她認為僅是處於「多愁善感的青春期」的緣故。她對兒子的教育理念承襲自母親：
母親要讓我無論嫁到哪裡都不會丟人，教我一般的教養跟禮儀，連細節都非常嚴格。對弟弟則是相反，就算是小事也誇獎他，讓他充滿自信自主行動，慈愛的在旁支持守護他。
按照母親的教誨去做就不會錯。[1]
在下村將自己可能患上愛滋的事全盤托出後，她認為兒子之前避免與家人接觸的行為，是出自對家人的體貼，不希望傳染給家人。然而，對照下一章〈求道者〉中兒子的回憶片段，母親先前的理解完全被推翻。原來，兒子之所以不想傳染給家人，只是因為怕父母比自己先死，自己將無法獨自生存罷了。兒子對於母親過度的稱讚與維護，其實非常困擾，甚至產生與能力不相符的自尊心，最後導致想透過犯罪證明自己。
《為了N》則更加複雜的交織了四名青年男女的想法與意圖。隨著人物由筆錄對談轉為十年後的坦誠，才逐漸揭露了事件發生的始末。杉下希美的父親將情婦接到屬於母親的家中，甚至將妻兒逐出。希美失去了如城堡一般、象徵幸福生活的家，於是將這種情感投射到同學成瀨身上。根據希美的自述，他認為成瀨出於與自己對城堡相同的感情，才對倒閉的自家餐廳縱火：
火是他放的。他為了讓重要的地方永遠屬於自己，所以才放了火。……謝謝你救了我。[2]
然而，對照成瀨的說法，事實與希美的臆測大相逕庭：
（希美說：）「當你目不轉睛的看著『漣漪』（成瀨家開的餐廳）被火舌吞噬時，看起來好堅強，但又好脆弱。想到你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能付諸行動，就覺得自己也想一起被吞噬……」
等一下。杉下真的以為是我縱火嗎？而且，她的語氣十分肯定。[3]
雖然成瀨確實也暗戀著希美，但餐廳縱火事件的背後，卻沒有如此浪漫、充滿文學氣息的動機，僅是不知名的人士所為罷了。
安藤望認為，希美對世俗價值不屑一顧。為了在價值觀看似相近的希美和西崎之間獲得歸屬感，安藤決定接受上司野口的派任：
她（希美）會羨慕我被派去連名字都沒有聽過的國家嗎？如果她默默伸手拉我的衣襬，我可以帶她同行。
希美卻在最後的自白中表示：
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把我帶向高處的安藤望。[4]
由於安藤的上司野口告訴她，要把安藤調到偏遠落後的國家。希美其實希望，能夠跟著安藤一起離開，前往已開發國家。為了阻止野口，她打亂了原本的營救奈央子計畫，才促成了一切的悲劇。
西崎看見奈央子身上的瘀青，馬上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同樣是以愛之名被烙印在身上的痕跡。奈央子親吻西崎的疤，坐實了西崎「暴虐即是極致的愛」的想法：
女人親吻著每一個疤痕，嘴唇抽離之後，又再度吸了起來，我漸漸發現我受到了如此的深愛。
真希望我身上有更多的疤痕。
母親果然是愛我的，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愛我。當出現肯定這種疤痕的第三者時，我才能強烈的意會到，這就是愛。
這才是極致的愛。[5]
西崎認為，奈央子同樣理解被文學昇華過的現實，才能肯定「傷口」是愛的證明。然而，當他決定像拯救「公主」一般，救出奈央子時，奈央子竟然顯露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態度：
「你騙我嗎？我以為你是她（希美）男朋友，會幫我說服她，所以才對你這麼好，還幫你舔那麼噁心的傷痕。」[6]
對奈央子而言，西崎只是自己用來挽回婚姻的對象。西崎之所以愛上奈央子，或許只是因為奈央子肯定了母親給與的「愛」，讓西崎對於文學的想像有了安頓的所在。
表面上，希美認為自己與西崎都是為了他人而犯罪，但所謂的「為了N」，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作者安排四位姓名中以N為首的角色（再加上野口［noguchi］和奈央子［naoko］便有六位），看起來彼此也都是為了其他人而採取犯罪行動，但出於自己主觀的投射，以自身經驗揣測他人心思，是否到頭來都是為了自己？
《母性》中的母親，也認為自己總是能察言觀色，明白對方的需求，而這麼做也並非真正為了對方設想，而是期望獲得讚美：
我向來很擅長察言觀色，思考對方要的是什麼，然後才付諸行動，別人根本不可能挑剔我。[7]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母親並未試圖理解女兒的想法，只是將生活重心全放在討好婆家的成員上，期望獲得婆家的讚美與接納。
作者在《惡毒女兒˙聖潔母親》中所收錄的〈罪孽深重的女人〉，更是大大的玩弄了這種人物性格。天野杏奈的母親出於嫉妒，不斷騷擾剛搬到公寓樓上的黑田母子。杏奈起初認為黑田正幸與自己一樣，受到母親的壓迫，因此對他產生同情，並且想像自己必須如姊姊一般照料他。作者再度使用轉換敘述人物的手法，向讀者揭露黑田正幸本人的視角。在正幸眼中，他只認為幸奈是「噁心的女人」[8]，而幸奈的母親才是破壞自己與母親生活的元兇。
這種安排，無疑諷刺了那些自認為能夠理解他人心情的角色，也諷刺了這種並非真正為他人著想，而是出於自我滿足的行為。角色以為自己出於體貼對方的心意，其實竟是將自我的創傷投射到對方身上，想像對方也如自己一般痛苦，因此與自己是同病相憐的夥伴。
對他人悲劇的過度想像，與自認「悲劇女主角」的心態發於同源，試圖將悲劇昇華為浪漫，以對悲劇本身視而不見，也堅決否認自己平庸、可鄙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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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湊佳苗（六）——用「小說」批判「小說」的後設筆法
[8] 《惡毒女兒˙聖潔母親》，p. 127。
參考書目：
1. 湊佳苗，《告白》，丁世佳譯，（台北：時報文化，2009年）。
2. 湊佳苗，《為了N》，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
3. 湊佳苗，《母性》，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4年）。
4. 湊佳苗，《惡毒女兒˙聖潔母親》，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7年）。
創作內容
漫談湊佳苗（五）——被消失的「主角」？
動畫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