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都還是細雨夾雜著碎雪紛飛的天氣,這天卻晴光瀲豔,萬里的藍,毫無半分雜雲。
偌大的墓園中,一名老者在其中一座墳前舀水灑掃,動作緩慢,卻很仔細。
不多久,那墓石便晶亮如鏡,瓶中剛換的花朵襯著深色墓石顯得鮮豔可愛。老者將一盤盤甜點菓子從籃中拿出,整齊地排放在墓石前面,接著點燃了線香。
這名老者從來都吩咐底下僕役定期將這片墓園維持的整潔清爽,數十年來如一日,即便幾經戰火,這片墓園仍得以保存,所以他來時不需費力除草,更不必擔心找不到墳墓。
其實以這老者身分也不用親自過來灑掃,只是今天他一定會來。
今天,是那兩人的忌日。
隨意地立在墓石前面,老者似乎在自言自語著什麼,時而低眸淺笑,時而搖頭嘆息。
口裡念的,不外乎就是今年發生的大小事,政府又搞了什麼花樣,他們幸田大宅終於把藏於地下的複雜暗道整修完畢,溫泉旅館在多年的經營轉型後從主宅拆分出去成為獨立的商業系統……再來又說起三代終於定下第四代的繼承人,其他子女各自擁有的家族產業都是依照他們的喜好與專長去發展,盡可能地減少厚此薄彼、手足反目的情況。
說著,老者拿出一副酒碗與一副茶碗,分別往裏頭注入甜酒香茶。
三月末的風帶著極稀薄的早春氣息,然而其中竟夾雜著些許冷銳。
殺意。
數名男子自墓園旁邊的樹林、草叢等地方躍出,手裡拿的都是些鋤頭鐮刀之類的粗陋農具,他們的包圍圈以那老者為中心迅速縮小,就當他們以為自己快要得手的時候,那名老者衣袖微微動了一下。
男子們眼前一花,除卻自身或夥伴所濺出的鮮血與刀刃切膚的痛楚,他們再沒有其他感覺。
一把二指寬的刀自水杓頂端延伸而出,上面還綴著數顆血珠。只一招,甚至呼吸也不見紊亂,偷襲者便已沒了性命,成了一堆破碎屍塊。
老者金色的眼眸中沒有情緒,有也只會是比臘月冬雪更加冰寒的憤怒。
「好好掃個墓也來亂,如果是昨天或明天,我說不定還會讓你們死的好看點呢……」
數十年前,威震一時的高樹組在官府鎮壓黑道的戰役中被幾乎殲滅,年輕的組長也在此役中身亡,前任首領高樹憲章在將組內殘餘黨羽交託給幸田組後,浪跡天涯不知所終。
幸田龍助以組長的身分對高樹組殘黨提供庇護安身之所,其中有些人不願侍奉二主而選擇遠走他鄉,他亦未阻攔,但當然也有對已故的高樹組長不滿的成員,在知道幸田組的少主為他兩名好友立墳祭拜時,紛紛前去抗議。
「都是因為收留了那小子才導致高樹組毀滅……若不是要去救他,我們組長又怎麼會死!」
「您身為組長的好友,為組長立墳也罷,為何連那小子都……」
就結果而言,明穗雖是選擇了自己放棄性命隨楓同去,有些人能夠理解他們的情深義重,可是在部分倖存成員的眼中,等於是楓帶著他們的組長走上黃泉。
他們有多景仰明穗,就有多恨楓。
對所有的謾罵幸田少主一概承受,只因他太能理解他們因愛生恨,因忠誠而產生的憤怒。所以即便這些意見越來越不堪入耳,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解釋,從不出手處罰。
直到那天,有人將兩座墓石搗毀。
同時被搗毀的,還有壓抑住那份瘋狂的枷鎖。
老者眉眼平靜淡薄,帶著微微倦意。他有時覺得自己這表情大概和某人當年很像,然後又不免唏噓感嘆幾句某人外表年輕內心卻像個老頭。
「誰讓你這麼早就看開一切,得道升天了呢……」
那兩位好友在那一役中屍骨無存,這裡的墳也不過是個空墳,連一件衣服刀劍等祭奠之物也無。饒是如此這位老者仍然每年忌日都會來這裡灑掃祭拜,他知道自己這個行為同樣招人怨恨,他倒是不介意這場長年的較勁──
只是──人終有一死,未來是否還會有人繼承那份念想?
用桶中剩餘的清水洗去杓刀上血漬,按動機關將刀刃收回杓柄,老者重新將濺到血跡的墓石拭淨,又換過新的茶酒。他看不見的是,在此同時有名身形嬌小的紅衣少年就坐在墓石旁邊。
紅衣少年正是這墓石祭奠的亡魂之一,多年來,不論破壞墳墓或偷盜之人,甚至是想砸毀他們視作妖孽墳墓的高樹組舊人,巡守墓園的幸田組成員全都著手清理,無一倖免。按照地府規矩,這些被殺死的人亦有命數,神明特意交代過紅衣少年並不能對此有任何阻撓,只能默默看著。
默默看著每年反覆上演的殺與被殺的戲碼,還有綿延多年的思念。
突然,老者伸手輕拍拍墓石頂端,像在拍撫孩童的頭頂那樣溫柔。
「……很抱歉那時沒能和高樹一起去救你,在我還活著的時候為你倆守著墳是我僅能做到的一點事了……」
呆望著面前那老者,紅衣少年不知該說什麼,儘管對方聽不到。
曾經,他也是那麼瀟灑優雅的男人啊。這份悲傷,太不適合他。
初見之時這人還曾經笑話他,常常開他玩笑,但誰能想到會為自己和那人守墳數十年的也正是面前這位老者?
談話聲傳來,少年就看見墓園入口那兒,一群人浩浩蕩蕩地簇擁著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來找那名老者,在看見墳前這片血腥後,幾名青年男子全是見怪不怪的神情,隨即命僕役將屍體清走。
「明明去年刺客沒這麼多啊?慷慨赴義也不用這麼慷慨的吧?」
「這些人也真是,什麼妖孽、什麼詛咒……有錯往死者頭上推最輕鬆,都幾十年過了還這般放不下……」
青年們議論沒兩句,就遭到老婦人眼神制止,老者輕輕嘆口氣。
「這是他們的選擇,選擇繼承那股憤怒與恨。」
老者眼神悠遠,墓園中種著幾棵櫻花樹。
當年他與那位表情甚少的老友隨口相邀了句「明年櫻花開時你帶小楓來我家喝酒吧?」,結果得到一句「楓不喝酒。」的回應。
不喝酒,茶總能喝吧?我親手點的茶哦!
能,而且我敢說我點的茶絕不輸你。
……那時喝我茶喝得津津有味的是誰啊?
你自己吧。
分別之際,他又再問了一次,得到的回應更短,只有一個單音節。
櫻花開了,人卻已不在了。
淡粉色的花瓣落在青黑的墓石上,輕靈嬌美,彷彿淚痕。
「……幾十年過去了依然無法放下的這份執念,我又何嘗不是呢……」
「父親大人,我認為您早已放下。」
幸田組第三代組長輕聲說道,「但放下並不等於遺忘,他們至今在您的回憶中仍能保有極為鮮活的姿態,正顯示了您對他們的珍重,自古有天道輪迴之說,相信他們在來世會過得更加幸福的。」
「……」
聞言,老者微怔著正想說點什麼,第三代組長的兄弟妹妹兒子女兒等忽然像全都被啟動了什麼開關一樣,你一肘我一推地往人身上招呼。
「說到父親大人啞口無言!算你厲害!」
「這句我剛剛也想講啊!就你最會,就你最會!」
「所以說父親大人總誇二哥嘛,敦司大哥就只知道往溫泉裡扔藥草……」
「說藥草浴對皮膚好的不就是大妹妳嗎!哥這麼疼妳,還不快謝過哥!」
「來來大家跟著我說,久紀二伯父/叔父/兄/弟/爸爸好帥──」
「久紀二伯父/叔父/兄/弟/爸爸好帥──」
「都住嘴。」
老婦人故作嚴肅地制止了小輩們試圖帶動氣氛的嬉鬧,然後輕輕擁住丈夫手臂淺笑,「你看看,全都像你,沒一個正經。」
「這真是莫大的榮幸啊。」老者也笑了,垂首以額輕抵對方髮頂低語,「……明明就都像妳,貼心得不得了。」
兒孫們不想長輩過度傷感的心情不言而喻,但老者愛面子十年如一日,他才不想被這群小輩看見自己為友人祭悼的眼淚。兒孫們也十分有默契地別過臉,各自旁邊忙著打理幸田家族的族墓去。
吃罷供品,紅衣少年抹抹嘴起身行禮準備離開,忽然見到老者夫婦倆同時微笑地看著自己。
正確來說應該是自己所在的墓石的方向,但少年沒來由就覺得他們看得見。
霎那間,少年覺得記憶倒退回到從前,他和小百合輪流詠唱歌牌上面的優美詩句,明穗和京介則是互不相讓地玩著競技歌牌。
回不去的時光,再怎麼令人懷念,都是回不去的。
漫天紛飛的櫻花花瓣,吹散了遺留於世之人的哀婉,吹不盡相思無限。
楓的殘魂留在神明身邊修行,神明恩准他在忌日這天能夠回到京介為他和明穗所立的墳逛一逛,楓看著幸田組成員為他們排除破壞墳墓或偷盜者,還有每年京介帶著與小百合所生的兒女們前來掃墓,楓也發現這男人在為兒女取名時,把他和明穗的假名拼音分別拆放在他們的名字裡,作為紀念。
……看得見或看不見又有什麼關係呢?紅衣少年伸袖抹抹眼角淚花。
謝謝你們始終記得我和明穗。
有緣,希望還能再見到你們。
#【許你三生之戀】的副CP,有興趣的話可以回頭翻翻看^^
#腐向
#時間軸是兩百多年前的架空日本
#若有與史實不符之處,請記得一切都是架空的錯((被巴爛
以下雜談
我、我食言ㄌ(抹臉
這篇後面還有一篇ˊ艸ˋ 因為想要獨立出來好好再描寫他
這篇是穗楓過世幾十年後了,就某些地方來看,或許京介情感上對穗楓的記憶就一直停在當年沒有前進,充滿懷念,可是理性上,他接受了他們的死亡,並且盡力做了他能做的事
另外他還弄了一點巧思,這邊先賣個關子,之後會揭曉的,但不是在第三篇的番外AWA
希望產文順利,實習也順利(合掌(順序不對
番外的最終篇,前往輪迴的那個人。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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