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肺炎雖然在台灣穩定下來了，但是對表姐的工作造成不小的衝擊，她沒有明說，但顯而易見，否則她也不用把兒子託給我照顧，假日跑去兼差。
以前表姐對我很好，我自然不推辭。善意的付出往往會在料想不到時回報到自己身上，我照顧她兒子，興許十年、二十年後，等他長大就換他照顧我的孩子也說不定。
早上九點表姐會把他帶來我家，下午四點左右接走，我主要就是看好他，別讓他突然玩打火機燒全家或是跳樓自殺，然後就是替他準備午餐；我本身就是個挑食的人，想必跟小孩子是一拍即合，小孩子不敢吃的青菜我鐵定也不敢吃，小孩子喜歡喝甜甜的手搖飲料或垃圾食物，我也超級愛。每周他來我家的這兩天一定覺得自己到了他媽的天堂。
但我得到的反應似乎不如預期。
她兒子小學二年級，安安靜靜的，不發一語，來了以後不是寫作業就是看書（表姐替他準備的）。他所有作業中最多的就是課本的生字抄寫，同樣的一個字寫一整行，然後還要寫注音，長大後再來看這件事情實在是很蠢。除此之外還有數學作業，他寫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一下，嗯，勉強還懂，就是一公升的水等於幾公斤、一公斤的棉花和一公斤的鐵哪個比較重這樣的題目。如果他遇到不會的跑來問我，我不會被問倒，答案是棉花；但他從來沒有問過。我待在旁邊也沒事可以做，看電視會吵到他，所以就聽著他鉛筆在紙上沙沙的劃聲，一邊讀我的小說，感覺像是回到以前那間有綠油漆桌子的教室裡。
差不多中午他就會完成作業，看他把作業收起來就知道差不多到吃飯時間了。我不擅長料理，我會做的菜只有咖哩，總不能讓他一直吃咖哩。天氣好我會帶他出去吃，天氣不好，就叫外送，現在那個『食物熊貓』的網路外送平台很方便。他沒有告訴我想吃什麼，我也沒有問，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吃飯的時候他一樣靜靜地吃，好像對吃進嘴裡的食物沒有特別的感受，看不出他對哪樣食物特別喜歡或特別討厭。
吃完飯後，他會看書。小孩肯閱讀是件好事。那些表姐準備的童書，他寫作業的時候我有稍微翻一下，劇情好像是在講兔子王國的國王因為預言家告訴他『你的兒子將來會殺掉你』，於是把兒子丟棄到荒郊野外——讓小孩子看這種故事沒問題嗎？偶爾他看書看得累了，就在沙發上打瞌睡，當他的頭垂向一邊，眼睛闔上，將要進入夢鄉時，會突然一顫，甩甩腦袋繼續看書，沒多久睡意再次來襲，他反覆抵抗，死撐著不睡的模樣很逗趣。
一天差不多的流程就是如此。我們各做各的事情，在同一個空間，共通語言是沉默。
過了兩個月，我察覺到一股違和感，並不是厭煩了我們之間的沉默，老實說就這樣不說話也挺好的，有點像是看著一窩螞蟻爬來爬去，令人平靜；之所以體會到這份違和，是透過理性觀察得出來的：不管怎麼說，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未免安靜得過分。不是誇飾，我真的從沒聽過他講一句話，表姐來接他回去時，要他跟我說再見，他也只是揮揮手。雖然表姐沒說，我這邊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問，但我想……他應該是沒辦法說話，他是啞巴。
從那之後，我沒辦法不去想這件事情，愈是去想，心情就愈亂——盡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例如表姐當初知道兒子不能說話，她是什麼反應？當他發現別人都能開口說話，只有自己不行，他是覺得奇怪還是悲傷？他在學校被同學如何看待？如果老師沒有事先知道，在課堂上點他回答問題，他卻發不出聲音，同學是不是會說『老師，他沒辦法說話』？他會不會尷尬得低下頭，想要逃離一切？
我想著我能做些什麼？我身為他的阿姨，他的長輩，我這隻手能伸到多遠的地方？
某個平日的晚上，我看到新聞，疫情指揮中心的記者會說今天也是零確診，過程中，我看到手語翻譯員，立刻打電話給我一個朋友。
「喂？」
「喂，是我，我知道你大學的時候好像有去考那個什麼執照，總之，你有空嗎？教我手語吧。」
「啊？什麼？喔，是妳……等等，什麼？怎麼那麼突然？妳為什麼要學手語？」
「我外甥他、沒辦法說話。我想跟他聊天。」
「那他聽力方面如何？如果耳朵沒問題，妳沒有必要學。而且妳別忘了，再怎麼樣，也有紙筆溝通這個選項。」
「不行，一定要像手語那樣直接面對面的方式。」
「為什麼？」
「因為我是外甥的阿姨。」
我跟朋友約了時間，再加上書籍和網路影片，私下練習了幾個禮拜，勉強會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周六，當他在我面前沙沙地動筆寫國語習作時，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抬頭看我，手還握著筆；我在他旁邊蹲下，視線與他平行，接著兩隻手一下子如鋼琴家彈奏，一下像在拉小提琴，一下恍若指揮家要求節奏平緩，臉上的表情也隨之舞動。他眼也不眨地注視，抿著唇。比完後，他沒有給我回應，繼續盯著我看。難道我比錯了嗎？我正想再比一次，他卻開口道：
「姐姐對不起，我看不懂手語……」
「啊？啊……啊……啊啊啊？」
我整個人噴到沙發上，指著他道：
「你你你你你會會會會——說話？」
他像個傻瓜一樣猛點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手半掩著張著的嘴，說：「姐姐，原來妳也可以說話！」
「我當然可以說話啊！我又不是啞巴！」
「那姐姐妳為什麼都不說話呢？」
「有嗎？我有不說話嗎？是你一直不說話吧？」
「我是第一次聽見妳的聲音。」他說：「我以為妳沒辦法說話，所以就、就不好意思說話了……」
我搜尋著記憶，看是不是真的我都沒講到話。嗯……首先早上他在寫作業所以我沒有發出聲音干擾他……吃飯的時候我沒有問他想吃什麼就去準備……他下午看書看到打瞌睡，我也是在旁邊看著而已……表姐來接他回家的時候，我好像也只有微笑揮手，沒有說『再見』……幹，他說得對，我真的完全沒有在他面前講過半句話！他以為我不能說話，我也以為他不能說話，其實我們兩個都能說話——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
「姐姐妳還好嗎？」
「沒事、沒事，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除了笑以外不知道該作出什麼表情，道：「這件事一定要慶祝一下，你中午想吃什麼？儘管說！」
不過他也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是個對食物沒有欲望的孩子呢。後來在網路的外送平台找了找，決定吃鍋貼。我順便跟他提到棒球輸了要去吃鍋貼的典故，因為雖敗猶榮跟四海遊龍有重複到的字，被拿來指稱輸球。
外送到了，他跟我一起下樓去拿。在我低頭努力挖出錢包裡的硬幣時，他高喊：「媽媽！」啪噠啪噠跑去外送員旁邊，我一望，挖出來的五十塊掉回錢包深處，抬起手揮了揮道：「嗨……表姐，妳吃了嗎？要不要也來，那個，吃鍋貼？」
2020/5/31 很少開口說話的佐佐
創作內容
二十一、外甥的阿姨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