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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耽美】《牡丹骨》第十四章 天壤

作者:牧葵│2020-05-29 09:49:03│巴幣:6│人氣: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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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壤
  
  1.
  入夜後,雪開始融化、周圍的環境變得更冷了。
 
  不知何時,感到無趣的兵將已經散去,篝火邊留下的兩人也像冰封般停止了一切動作。李常義的頭髮被白雪覆住,又給平地的大風揚起。像招魂的幡,翻飛、蓋落在凍傷的肉身上。
 
  陸廣英想到曾有一日樓將軍的府上出現過這樣的白幡。送葬隊伍浩浩蕩蕩,他至今不知去世的是哪號人物──他住在那兒、與所有宅第裡的他人皆不相干。
 
  他只知道樓宗明沒來找他,但那天霍翦來了。撲空的少年抱著刀站在前院裡,默默地望著窗櫺後方送行的隊伍。陸廣英刻意從他背後繞過去,成功地嚇了他一跳。
 
  「嘿,今天咱們都可以休息呢。」
 
  「我想練刀。」
 
  他記得他們的對話,記得霍翦開口前僵硬的眼神、與不自然的沉默。他輕挑的表情應當映在對方漆黑的瞳孔裡,可惜他想不起自己少年時的樣貌、就像他其實從未有過意氣風發的時光。
 
  「練刀?那有什麼有趣,不如上市集晃晃。」
 
  「你能出去嗎?」
 
  「不能啊。」
 
  他肯定是笑著說的,因為下一秒霍翦便緊緊地皺起眉頭──不似他老是心裡一套、表面一套,那人會把所有情緒往臉上寫。
 
  李常義也是這樣。除了樓宗明,他碰見的大多軍人都容易一眼看懂,所以他待在軍中的日子遠比待在將軍府輕鬆,而當時霍翦第一個讓他知道,他可以不用看著他人臉色活。
 
  他懷疑樓宗明根本有心讓他與霍翦相識,好讓他學得人與人的正常關係,進而更加──痛苦。
 
  「大夫?」
 
  李常義的叫喚把他招回現實。陸廣英眨了眨眼,感覺到一直用體溫捂著他的軀幹離開了些。那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他知道他在看什麼,那和多年前霍翦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庭院裡的老樹終日將陽光切割得破碎。
 
  「我可以從牆頭翻出去。」
 
  就算這麼說霍翦也紋風不動。他隱約猜出對方撞見了自己的醜態,心底陡然一空。可後來的日子兩人互動如常,而他經過數年才知道霍翦立志要作將軍,為證明他不必成為樓宗明那樣的人、也能替百姓征戰沙場。
 
  「真的不去?你們這些玩刀弄槍的怎麼都一個樣啊!」
 
  ──他當初想指他腦袋轉不過來,不知道霍翦是否誤解成另一種意思了。
 
  陸廣英靜靜地閉上眼,由著滾燙的眼淚化掉面上冰霜。一隻手輕碰到他的臉頰,似欲抹去淚痕。只不過,那頭掀開營帳的聲響打斷了這脆弱的時刻,那隻手飛快地抽了回去,接著一聲顫抖的提問:
 
  「將軍……可以了吧?」
 
  睜開眼睛,只見一雙黑色的靴子站在數呎之外,始終不置可否。陸廣英無端得生出力氣,挺起身體、撞開身上的人。顧不得自己赤裸狼狽的模樣,他死盯著霍翦,和李常義道:
 
  「讓我和他說幾句話。」
 
  李常義明顯頓住半晌,方才提起褲子、慢慢地退到稍遠的地方去。陸廣英沒能撐住太久,便跌回雪地中,他仰躺著等到霍翦出現在視野裡,從這角度看,那張臉成了一團朦朧的黑影。
 
  攤開最腐朽、陳舊的傷疤,用這副畜生般的模樣面對此人。陸廣英不在乎了,他只想聽他回答:
 
  「你不是說過,你不願成為樓宗明?」
 
  「是。」
 
  毫無猶豫地答覆,反而令他一時啞住聲音。霍翦蹲了下來,手卻猛然伸向陸廣英、掐住了他的頸子。破出雲層的月光半照著冷然的輪廓,他道:
 
  「樓將軍以折磨表達迷戀,是你年少的惡夢、亦是霍某的惡夢──所以即便是你,陸大夫,我不容許你碰他一根指頭。」
 
  哈啊?陸廣英掙扎地想坐起,反倒被掐緊了呼吸。他不得不靠回地面上,大口地喘著氣,吞下帶血的眼淚,用變質的聲音吶喊:
 
  「我只能作你的惡夢、他就能是別的?」
 
  多少次因為他在樓宗明身下喊了這個人名字,以至於被蹂躪得更慘。結果當他壓著他,卻不是為了和纏綿有關的事情。
 
  「霍某曾犯過太多錯。這一次,想擔起責任。」
 
  無法抑制的荒謬感湧上喉嚨,化成尖厲嘶啞的狂笑。遠處的李常義再也按捺不住、向他們跑來。咚!他重重地跪下,扶起了陸廣英,又抱著發抖的大夫手足無措地看向自家將軍。
 
  「你就是被他迷了眼、還欲尋求藉口!」
 
  霍翦隱約嘆了口氣,起身退開數步。陸廣英感覺到冷卻的精液從腿間湧出、和摟在他腰間的溫熱臂膀形成鮮明的對比,然而某方面來說都一樣──它們同樣令他反胃。
 
  「鬆開他吧,讓陸大夫去休息。」
 
  陸廣英絲毫未有得救的感覺,霍翦此話反倒像將他推入冰窟、又在他面前走出去。他想他明白了,霍翦鐵了心要變得不同……然而他呢?他永遠要作那個哭也瘋癲、笑也瘋癲的陸廣英!
 
  李常義割斷他手上的束縛,猛然抱住了他。霍翦往營帳的方向走去,而陸廣英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那深淺不一的足跡到了帳前。
 
  「大夫……」
 
  「霍翦,我告訴你、我要留在那個將軍府,永遠跟著你!」
 
  耳邊李常義的呼喚自那不存在的初見時節傳來。他卻在錯亂之中大叫,看著霍翦因他而回過頭。然後,他推開了李常義,反手一掌朝後者臉上拍去!
 
  啪嚓──毫無防備的人在他用了十成力氣的狀況下被拍碎了頭骨。正如虛設的悲歡即泡影,後來那些年歲、在他的偏執中碎裂成粉末,他還未見過自己在愛他之人眼裡眸底含笑的樣子。
 
  霍翦有瞬間瞠大了眼,這讓陸廣英在吐出血時仍能瘋狂地笑出聲。
 
  他倒在李常義的屍身上,讓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給予他的、無意義的愛意,最後一次暖和他。
 
  
 
  2.
  霍翦本要將陸廣英當場梟首。
 
  颯!他回帳取刀,一掀開帳幕、便對上馮之鵲驚懼的眼神──那人裹著被子縮在木樁旁,睜著大大的眼無助地望向他。他愣了,像被人從頭頂澆下一盆水,迅速地冷靜下來。
 
  「我來拿刀。」
 
  「你要殺掉他?」
 
  不然呢?霍翦內心反射地問。李常義從北方隨他來到這裡,是部下、亦是出生入死的戰友。這麼活生生地在眼前被打死,他哪裡還能無動於衷?
 
  可只要稍微多想幾秒,他也明白馮之鵲為什麼這樣問他──李常義被他當作朋友,那麼,陸廣英呢?
 
  此刻他必定失去理智。恐怕在見到那人試圖傷害馮之鵲時,便已讓憤怒主宰了思考,結果現在卻也是馮之鵲讓他鬆開握上刀柄的手。霍翦咬了咬牙,壓下滿腔怒意。
 
  他走向馮之鵲、在他面前屈膝半跪,後者下意識地瑟縮了下。
 
  「李常義……那名士兵當場斃了命。陸大夫目前昏了過去,若把他擱置在外頭,約莫也活不過今夜。你認為當怎麼做?」
 
  一陣沉默,霍翦轉頭點上燈。才發現馮之鵲臉色蒼白、雙頰泛著異樣的潮紅。往他額上探,發覺他正發燙得厲害。轉瞬間的第一個念頭便欲找陸廣英來──接著才被現實驚醒,而緩緩放下了手。
 
  他的袖子被人輕扯住,喉頭忽然一噎,別過臉,霍翦兀自道:
 
  「沒事的。我還沒同你說,奐城的使者早前已送來蓋著官印的降書,梁軍直接撤回了他們的國都、估計打算在那兒背水一戰了。日前派出的探子去確認消息、也順道至西陽關查看過關內的狀況。據他們昨日稟報,關口內已無活人。」
 
  他一口氣說得太多太快,不知馮之鵲究竟能聽進多少。霍翦自個兒察覺到這點,頓住片刻,為自己的心慌感到可笑。重新將目光轉回那人身上,放緩了語速:
 
  「如若順利,後天的這時候我們已在奐城裡,我進城就找大夫來給你看看,你毋須擔心。」
 
  馮之鵲為之感到惶恐的哪裡是這些?他攢緊了他衣袖,幾次張了張口、終不能發出聲音。霍翦其實隱約已有猜想,仍說:
 
  「你慢慢講,霍某在聽著。」
 
  「能不能、不殺陸大夫?」
 
  是了。馮之鵲畏懼的不只有陸廣英的陰毒、還有霍翦眼下冷酷的表現。他當然清楚陸廣英的所作所為,不論於公於私皆死不足惜。但他不曉得如果殺了他,自己以後還能不能正視霍翦?
 
  「──放過這一次,難保他不會再打傷害你的主意。且他也算是害死了西陽關上的弟兄,霍某早晚仍得用軍法辦他。」
 
  馮之鵲抿住唇,低下了腦袋。他並非心軟,而是會想這是否也是霍翦真心的一部份?不久前他對陸廣英的懲罰,就像最早那時對自己的折磨。馮之鵲無法不感到迷惑:若陸廣英被殺,那有沒有可能、也成為他最後的下場?
 
  眼下那人還願意和他解釋,算極有耐心了。他知道霍翦說的有其道理,可心理上仍是抗拒。
 
  「我先把陸大夫帶進來。」
 
  霍翦妥協。李常義的屍身與陸廣英,都不能這麼留在外頭。他出去將陸廣英抱回來,又把屍體暫時搬至遠離紮營處的地方。天色陰冷,望見方才篝火邊的積雪凹陷,一時竟感迷惘。
 
  回到帳內,便見馮之鵲躲著昏迷的陸廣英,整個人靠在角落。
 
  不禁覺得好氣又好笑,霍翦反身取了件袍子、蓋落在全身慘不忍睹的陸廣英身上。衣袍一角被帶起的風給吹飛了,露出鞭痕交錯的股間。沿著那些蛇行的痕跡往上看去,只見低伏於腿間的東西像隻斷氣的雛鳥,背著一道將其整個劃為兩半的舊傷痕。
 
  霍翦拿開眼,眼色細不可察地黯了黯。胡亂地蓋好陸廣英的身體,他摸來一副手銬,把他雙手銬住。
 
  「這樣,我今夜可以先不殺他。」
 
  他和馮之鵲道,後者只是默然。看著袍子緩緩浸上水漬,遠超霍翦預料地、他道:
 
  「……那我去燒水、幫大夫清理身體。」
 
  霍翦都不知道他是真心這麼打算、還是想藉這樣的說法讓自己代勞。不過馮之鵲用行動回答了他,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走到帳幕前正要掀開,霍翦一把將他按住。
 
  「水由我去燒,你待在裡邊。」
 
  馮之鵲愣了下,霍翦已走出帳幕。留下他獨自與陸廣英待在同一空間內,他有片刻的僵硬。明知道那個人此刻無法傷害自己,仍小心翼翼地回過頭,許久,才放鬆緊繃的肩膀。
 
  他蹲下身試著把人搬動到蓆子上,陸廣英外表清瘦、動也不動的身軀搬起來卻著實得沉,而那副手銬更是重得只能在地上拖行。馮之鵲一面移動他,一面偷偷觀察著這位大夫。在對方身覆的衣袍因挪動而再度滑落時,他近於慌張地將目光轉開,不知怎麼,心口就有些悶。
 
  霍翦說今夜不殺,能算放過這人了嗎?
 
  很難解釋馮之鵲內心怎麼看待陸廣英。對方連日以來的惡意總是他也感覺得到,但要此人落成這樣的下場,絕非他所願。
 
  凝視那張死白的面容,他用燒燙的腦袋想了良久,總算想明白他是在陸廣英身上看見了誰的影子。閉上眼睛,身在深宮中的親人面孔便浮現眼前。
 
  「我姊姊說……漂亮的人往往更命苦。」
 
  馮之鵲自言自語著,想起說這句話的時候馮葦苓抿著紅唇,眼帶哀愁、卻異常清麗動人的模樣。他缺乏語言描述的記憶裡,少有這樣感受清晰的場景,諷刺──那時他都還不知道他會看著旁人應證這句話。
 
  流蘇香消玉殞、陸廣英亦命途多舛。
 
  美貌何嘗不會把他們帶上一個勝敗無常的戰場?
 
  馮之鵲想得出神,加上病著,整個人有些茫然,都沒發覺身後的營帳外停著人影。霍翦端回熱水盆在外頭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帳裡帳外,皆是思緒紛沓,想來要怪這一地殘雪弄花了人眼。
 
  陸廣英大概覺得口渴,無意識間,低低地喊了個名字、要人幫他遞水過來。馮之鵲湊上去,卻未及聽清他所喊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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