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乙己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偉靖酒店裡當伙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油T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熱狗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牛丼從鍋子裡舀出，看過鍋子底有洋蔥沒有，又親看將鍋子放在熱水裡，然後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做個溫泉蛋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陳金寶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點兔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王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王乙己是站著吃牛丼而穿油T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矮胖；印堂發黑，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臉亂蓬蓬的花白鬍子。穿的雖然是油T，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Re.stage野，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為他姓王，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幹你娘機掰我叫王偉任這半懂不懂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王乙己。王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王乙己，你帳號又多新紀錄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溫兩碗牛丼，要一根大熱狗。”便排出二十七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被A車撞了！”王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上傳了輔導級圖片，被車橫著撞。”王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點兔不能算輔……色圖！……咖啡店的事，能算色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你媽死了”，什麼“滾”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王乙己原來也飛過現地，但終於沒有去考N1，那話兒又太小；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學得一腹好日語，便替人家翻翻日文，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歌詞本、原文書，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翻譯的人也沒有了。王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引戰釣魚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運氣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永A；雖然間或沒有廢文，暫時記在違規名單上，但不出三個月，定然下車，從違規名單上拭去了王乙己的名字。

　　王乙己吃過半碗丼，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王乙己，你當真認識站規麼？”王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版務也撈不到呢？”王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你媽鼻屎之類的話，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腳臭的氣味。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王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王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站規嗎？”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站規，……我便考你一考。A車有四種撞法，怎樣撞的？”我想，釣魚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王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沒被撞過？……我教給你，記著！這些撞法應該記著。將來做版務的時候，填人要用。”我暗想我和版務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版務也從不將車單公開；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違反輔導級辦法嗎？”王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A車有四種撞法，你知道嗎？”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王乙己剛用指甲蘸了快樂水，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王乙己。他便給他們吃大熱狗，一人一根。孩子吃完熱狗，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盤子。王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盤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幹你娘機掰，你可以滾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熱狗，自己搖頭說，“幹你娘！你媽死了？可以滾了。”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王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元前的兩三天，版務正在慢慢的水桶，取下違規名單，忽然說，“王乙己長久沒有釣魚。還欠二十七篇廢文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發廢文。此時一位沒錢沒名但嘴巴可以塞十根熱狗的網友路過，“他怎麼會來？……他車了兩個月。”版務說，“哦！”“他總仍舊是釣魚。這一回，是自己發了昏，竟在每日點兔裡丟車圖去了。點兔的串，惹得了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了申訴，後來是議事堂，吵了大半夜，再A了一個月。”“後來呢？”“後來A了八周了。”“A車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永A了。”版務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桶他的人。

　　中元之后，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牛丼。”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王乙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髒，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帽T，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大包，用蕾斯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牛丼。”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王乙己麼？你還欠二百七十個錢呢！”王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牛丼要溫泉蛋。”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王乙己，你又亂釣魚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釣魚，怎麼會被永A？”王乙己低聲說道，“永A，A，AAAAAA……”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牛丼，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帽T裡摸出二十七文大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吃完牛丼，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王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王乙己還欠二百七十個錢呢！”到第二年的清明，又說“王乙己還欠二百七十個錢呢！”到中元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王乙己的確永A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