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底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同年齡的孩子互相嘻笑，慈祥的大人發自真心地與孩童相處，周遭充滿發自內心的愉快笑聲。
不，這才不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那種溫和的事物。
如果只是單純的截然不同，多的是不上不下但似乎有其說服力的藉口欺瞞自己，逼迫自己接受。
但眼底的世界絕不是那種程度的事物。
身邊沒有同年齡的孩子，大人臉上堆滿虛假的微笑，耳裡聽到的盡是虛假的空洞笑聲。
這是完全相反的世界。
※※※
從有記憶以來，男孩總是盯著垂廉。
「活佛轉世，懇請指示信徒。」
「活佛轉世，懇請指引一條明路。」
「活佛轉世──」
「活佛轉世……」
到男孩意識到這句「活佛轉世」是在叫他，已經過了一年以上，不到幾天就是他四歲生日的時候。
在這之前，或是在這之後，男孩的每一天都在僕人的叫喚聲中起床，使用冰冷的山泉水淨身，換上單憑他自己難以穿上的複雜傳統服飾，接著就來到他習慣的垂簾後方，聽著男男女女的請求，枯坐整天。
倘若問男孩喜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的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違逆的下場是結結實實地挨了頓木棍全餐，男孩也只能接受。
不過，這樣的生活在八歲那年的暑假出現變化。
在家中長輩都外出、僕人們也休息的中午，沒見過的同齡孩子闖進宅邸後院，和緣廊上的男孩對上眼。
「你誰啊？」
想這麼問的是我才對吧？男孩莫名其妙，同時也打從心底驚訝。
因為在這個孩子的未來之中，有自己存在。
※※※
說到男孩為何被尊為「活佛轉世」，是在他剛滿一歲時，曾透過不斷喊著「媽媽」和哭鬧的方式，讓母親無法放下他出門而逃過交通意外開始。同樣的巧合接二連三，長輩無法再忽視之，此後家道一帆風順，「活佛轉世」稱呼也不脛而走。
男孩可以從人的眼中看到某種事物。成長後的他用「紀錄」稱之，然而對幼時的他來說，那些事物卻是無比真實的恐怖體驗。
無關男孩意志，只要看進他人的瞳孔，對方的一切都將化為影像，無條件地灌進他的腦海。過去、現在乃至於未來，如同親自走一趟他人的人生軌跡。理所當然的，誕生後不免一死的人們，其人生的最後，也不由分說地逼迫男孩親身體驗。
見過多少人，就體驗多少死亡。為了不讓男孩崩潰，家族用盡一切方法。如佩戴墨鏡、關入全黑的環境等等。最後，得出「別讓男孩看到他人的眼睛就沒事」的結論。於內，服侍男孩的僕人必須戴上畫了複數雙目的頭套，對外則將男孩隔絕在簾幕後方，透過微小縫隙窺視來者雙目，告知對方他所走過的未來。
只要限制視野或縮減注視時間，就不會走到對方人生的最後。
「嘿欸，所以這是你家喔？還以為是什麼寺廟咧。」
嚴格說起來是寺廟沒錯。男孩思忖。不過這個孩子怎麼會在這裡？就是因為今天沒人預約，男孩的家人才會出門參加聚會。換句話說，這個孩子不是跟著家人來的。
「我？我來露營的啊。從我來的地方往回走可以到一座露營場，我們班的帳篷就在那邊……哎，從你這邊看不到啦。」
一副錯在男孩身上的語氣。
「話說回來，你剛說你從沒出過門也太扯了吧？你宅男哦？」
雖然不知道這個孩子說的辭彙是什麼意思，但從表情可以感覺到那絕對不是正面意思的詞彙。也許是看多了外表慈眉善目但人生經歷猶如混沌的大人，男孩對這方面相當敏感。
「被關在家？什麼啊，自己出去就好啦。不然現在就跟我去玩吧？走我過來的路很快就到露營區了。」
這真是最大的盲點。然而憶起兒時的木棍伺候，男孩仍舊拒絕。
「你剛才也說關你的大人都出門了，還怕什麼啦？不然傳個Line給僕人……呃，沒手機？那留個『我要睡覺別吵我』的便條，他們就不敢亂開門吧？」
於是，男孩第一次離開家門。
※※※
「等等等，你怎麼跪坐啊？腿不麻嗎？」
「哇塞！居然把叉子和湯匙當筷子用！」
「給我慢──著！我是說要潑水沒錯，但沒叫你用水桶裝啊！」
這個孩子好吵。男孩這麼想。
但不可否認的是，男孩覺得非常新鮮，而且有趣。
光是這一天的經歷，就比他有記憶以來所體驗的一切，好玩不知道多少倍。
「話說你也真怪，通常我那樣叫都會嚇到人的，你怎麼都沒反應啊？」
原來這傢伙有自知之明啊。到了晚上，男孩內心獨白所用的稱謂，已經從「這個孩子」變成「這傢伙」。
「是聽力差嗎？但也不像啊？」
這傢伙真的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不過，透過看到未來的能力，男孩已經早先知道這傢伙會在接下來作什麼、說什麼，早有心理準備，當然不會被嚇到。
然而，男孩所看到的未來，不過是最多不超過十分鐘的未來。體驗他人之死的恐懼早已深植內心，讓他本能性地避免看入他人眼睛。不過幾秒的一瞥，大幅限制窺見未來的幅度。
因此男孩沒料想到，家裡大人因捱不住聚會主辦人的強烈要求，帶著對方返家「懇求『活佛轉世』指引」，因而讓男孩擅自外出一事曝光。
露營場被層層包圍。在業者向警察抗議時，又有好幾輛廂型車駛來，走下許多訓練精良的武裝分子。
光是站在那裡就令人摒息，毫無躊躇的腳步聲彷彿能激起人們內心的恐懼，隨動作敲打出的碰撞聲好比地獄的節奏，甚至有小孩哭了出來。
「噓，走這裡。」
這傢伙的膽子真不是普通的大。男孩打從心底這麼覺得。
在箱型車出現當下，男孩就被這傢伙拉走，躲進包圍圈外的灌木叢，但被找到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哎？等等──」
一定要讓這傢伙逃走。男孩如是決定。
只要確定男孩不在露營場，武裝份子就不會難為那些人。男孩之所以如此認定，是因為幾分鐘前先從這傢伙眼中看到他們被抓住，武裝份子就迅速離開的未來。
然而，無論男孩看幾次，都沒看到只有男孩自己被抓回去，這傢伙安全逃離的未來。甚至因為看太久，而看到這傢伙被關進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遭到短鞭抽打的恐怖未來。
這傢伙的未來不該是這樣的。男孩咬住下唇。
和同年齡的孩子打鬧玩樂，和真心對待小孩的大人們手牽手歡笑。這傢伙該去的未來是這樣才對。一想到這，男孩有生以來第一次慶幸自己有這份力量，一次又一次逃離追捕。
「哎，我是不知道怎麼搞的，但你該不會是捉迷藏天才吧？」
這傢伙真是缺乏緊張感。
「不過只是一直逃跑也沒完沒了啊。如果你害怕他們的話，要不我幫你引開他們吧？」
這樣才糟糕。男孩正要開口時，竟從這傢伙眼中看到意想不到的未來。
※※※
男孩終究沒能逃過追捕。
不，是選擇面對追捕。
透過現在不知去向的這傢伙眼中看到的未來，男孩體認到逃避無法解決事情的真理。
一念之差，走向截然不同的未來，成就完全相反的世界。男孩看到這層可能性，於是自己走向搜捕他的武裝分子。
※※※
「然後咧然後咧？男孩再來怎麼了？」
「被壞人抓到了再來呢？死翹翹了嗎？」
「那個跑掉的人也有被抓到嗎？還是沒被抓到？」
「老師快說啦！」
不過是喝口水的空檔，沒想到眼前這些孩子沒耐心到這種程度。外加有點壞心眼。這位老師扶正稍微滑掉的淡褐色眼鏡，說：
「我說我說。再來啊……」
在老師說完故事沒多久，到了幼兒園的放學時間。看著園童們牽著家長的手回家，並做好清潔工作後，老師和同事道別，回到自己的家。
這是間即使恭維也難說寬敞的小小套房。放進床、櫃子等基本家具就幾乎沒什麼空間，但這位老師非常滿足。
比起過往曾注視著的只有垂簾的寬敞廳堂和備受拘束的生活，現在的狹窄更讓他有活著的感覺。
一念之差，走向截然不同的未來，成就完全相反的世界。將淡褐色眼鏡放到桌上，鏡片後方的桌面映出一小塊陰影。
對當年的男孩而言，陰影雖然還在，但已經無法限制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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