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角牴祭當日。
在角力比試開始之前，必須先舉行一場典禮。村裡選出兩名已婚的壯年人，一人頭戴牛角裝飾，一人戴上四張臉的面具，兩人手持木製的棍棒，相鬥相舞，以此紀念遠古時候，黃帝與蚩尤在涿鹿的大戰。
作為難得的客人，阿黎、子陵、雪弦三人都應邀觀賞。他們的相貌奇異，多少引來耳語，但阿克說服村長，說他們在山豬襲擊時救了他一命，又分給村民許多豬肉，村長才不多過問。除了在臺下準備參加角力的阿克和阿力，兩人朝思暮想的少女──思兒──也出席了典禮，她站在村長的身邊，姿態溫柔婉約，羞澀清純，惹人憐愛。
「哦，的確是個美人胚子！」
子陵遠遠望著思兒，不由得發出讚嘆。上回他們與思兒距離雖近，但思兒並未久留，他未能端詳她的容貌。
「雖然我偏好成熟女子，不過少女的青澀也實在令男子無力抵抗，難怪他們二人都為她癡狂。」
阿黎用力踩了子陵一腳，子陵痛得大叫，跳得快比圍觀的村民還高上一個人，引來不少人側目。
「妳踩我做什麼？」子陵氣惱地問。
「就想踩你，不行嗎？」阿黎答，似有弦外之音。
這時，子陵的另一隻腳也被踩了一下，又讓他大叫一聲。
「妳又踩我做什麼？」
「先祖大人踩、我踩。」雪弦答得理直氣壯。
「哎，妳們倆這樣才叫惡霸呀。」
典禮告一段落。扮演蚩尤的舞者在給一棒打中後，敗倒在扮演黃帝的舞者身旁，重現了蚩尤落敗的傳說。感念先祖的村民看見此景，無不嘆息，更有長者淚水沾襟。
舞者雙雙退場，村長上台宣布，角力比試正式開始，要有意向女兒提親的少年出列，捉對比拼，直到留下最後一人，就是勝者。阿力二話不說翻身上台，其他愛慕思兒的村中少年也紛紛出列。唯獨阿克還是待在台下，遲遲下不了決心。
「你在幹什麼呢？還不上台！」
阿黎催促，但阿克依然沒有動作。
阿力輕鬆摔倒好幾個少年，沒有人能和他角力超過三個回合，落敗者一個接一個下台，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阿力的身旁已空無一人，再沒有人敢上台挑戰。
「沒有人了嗎？真是丟臉，你們這幫懦夫，還配向思兒提親嗎？」阿力雙手抱胸，驕傲地喊。
阿克終於移動了腳步。他渾身發抖，踩著搖搖欲墜的步伐，登上擂台。
「我……我要……挑……」
他吞吞吐吐，緊張得連個字都說不清楚，但他已經擺出角力的架勢，說明了他的決心。
「好。」阿力沒有多說什麼，上了擂台，男孩之間就不需要言語。
比試開始──雙方猛然相撞。
阿力高壯的體型很快就佔了上風，阿克被他狠狠壓制，光要免於摔倒已經用盡氣力，更別提對阿力發動攻勢，但或許是昨日阿黎的特訓奏了效，阿克對擊打推擠有了更多耐性，不論阿力如何拉他、扯他，他都勉強能穩住下盤。三回合很快就過去，阿克仍然站在台上，就連原本不看好他的村民，也開始出現助陣之聲，村長對兩名年輕人的努力感到欣慰，思兒則是看著奮鬥的阿克，面露憂心。
「……不好！」
比試難分難解之際，阿黎沒來由地發出驚叫。子陵轉頭看她，卻無訝異之色，似乎早在預料之中。
「現在？真不會挑時間。」
「先祖大人、何方？」雪弦問，同時俐落地拔出背上的弓箭。
「在那裡，只有一隻。」
阿黎指向東北方，兩人望去，一時還看不出異狀。不久，東北方的樹林發生神秘的搖動，似乎有某種巨大的事物穿梭其中，撥得樹葉窸窸窣窣。那道影子步出樹林，望之像是一頭山豬，但體型比尋常山豬大上十倍，一蹄就好似能把成人踏平，獠牙更有樹幹那般粗大，雙目發出紫色兇光，一看即知並非尋常野獸。
巨豬似乎也無意躲藏，牠對準阿黎等人，撥動前蹄，衝刺狂奔，奔馳的勁道好比河水暴漲，圍著擂台的村民還沒看到巨豬，就先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妖、妖獸啊！」一個警覺的村民叫喊。
村民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巨豬，正朝他們直搗而來，在一片喧鬧中分離逃散，就連台上鬥得難分難解的阿克與阿力，也不自禁地將勝負放在一旁，呆望著如此龐然大物，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兩位，快點逃！」
「你們兩位，快點逃！」
衝上台勸導二人，竟不是村長或阿黎等人，而是兩人爭奪不下的少女──思兒。阿克看到夢中情人近在咫尺，不覺心跳加速，兩頰飛紅，倒是阿力頗不領情，他站到前頭，作勢要和巨豬一拼高下。
「妖、妖獸算什麼，我阿力天不怕地不怕，會怕你這畜牲！」
「不要傻了，快走吧！」思兒拉著他的衣角。
「別煩我，走開！」
阿力右手一揮，把思兒撞倒，一個嬌弱的姑娘給這麼一摔，登時眼淚撲漱漱掉下來。
「思兒，妳還好吧？」
阿克於心不忍，上前攙扶她，思兒沒有回話，只是一個勁哭。
眼看著巨豬就要把擂台撞成粉碎，阿力卻無意逃走，似乎鐵了心要和巨豬比拼，阿克顧念著摔倒的思兒，不願獨自逃生，村長雖救女心切，但他杵著拐杖，不良於行，力不從心。
巨豬逼近，只消再五十步，就能把他們撞成稀泥。
呀──欲與巨豬一拼的阿力，竟大叫一聲，丟下思兒和阿克不管，逃下擂台。
「阿力，你怎麼……」思兒看著阿力的背影，滿是失望，她轉頭看向守在身旁的阿克，「阿克，你快逃吧！」
「不……」阿克搖頭，扶起思兒，「我們一起逃！」
「不……」阿克搖頭，扶起思兒，「我們一起逃！」
巨豬離他們只剩十步，阿克帶著思兒，步伐緩慢，他心想，恐怕是逃不了了。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跳到他們與巨豬中間。
那人比巨豬小上百倍不止，但是雙手一伸，一道響亮的聲響，那人竟抓住巨豬的獠牙，將牠雷霆萬鈞的衝勢削減大半。
「阿黎！」
阿黎的巨力再次讓阿克大吃一驚，這個嬌小的姑娘，究竟從何生出如此神力？才想時，他和思兒的腰間被人一把攬住，待他發覺，他倆已身在二十步外的房舍後頭，遠離了擂台和巨豬。
他抬頭一看，攬住他們的竟是子陵。
「似鹿似豬又有牙，哎，是『當康』啊。」子陵看著巨豬，說：「王莽那廝，連瑞獸都能施法成兇獸，真不吉祥。」
「子、子陵兄……你……你是怎麼……」
阿克給一連串的怪事嚇得顛三倒四，本想問他「是如何瞬間將他們帶到這般遠來」，卻說也說不清楚。
「這叫『隱仙步』。」子陵瞇起隻眼，笑說：「是我的師傳絕學之一。」
「隱仙步？您到底是……」
「要誇獎我，待會兒再說。」子陵笑說：「現在，你先看我們表現吧。」
子陵一手擱在嘴邊，向不遠處的上方喊：
「雪弦妹妹──麻煩妳了──」
「囉嗦。」
不知何時，雪弦已經站在房舍屋頂上，拉滿弓弦，對準與阿黎相抗的巨豬當康。
弓弦一放，當康的右目頓時多出一根箭羽，牠發出拔高的獸吼，甩開與牠相抗的阿黎，衝向雪弦站立的房舍。房舍被輕易撞成碎塊，但雪弦早一步跳至隔壁的屋頂，再從背後拔出一枝箭，射入當康的另一隻眼睛。
當康憤怒非常，卻因雙目中箭，視不視物，四方莽撞，雪弦連環射箭，箭矢射不進當康堅厚的毛皮，卻能給予些許刺激，當康怒不可遏，朝刺激的來向衝刺，卻因此被雪弦牽制，逃不出一個看不見的圈子。
「先祖大人──是妳上場的時候啦──」子陵又喊。
「你再叫我就宰了你！」
阿黎氣惱地說著，從腰間錦囊取出一只事物，握在手中。
那是一只髮笄，以通體血紅的玉石刻製而成。
「在此向神農娘娘立誓──阿黎將不再逃避，勇敢抗敵。」
阿黎唸咒般地喃喃自語，她的身體懸浮起來，細小的玉笄噴發出無數紅色絲線，將她像蠺繭一樣地包覆其中。
阿克見到如此神怪現象，張口結舌。就在這時，紅繭冒出裂痕，破成一片片楓葉狀的碎片，繭中出現一道身影。阿克定睛一看，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原本還是嬌小女孩的阿黎，竟脫胎換骨，長成一個身材高佻，骨骼健壯、膚色黝黑的女子，原本穿在身上的短小布衣，也因為身高急速拉拔，難以遮掩，使她衣不蔽體，裸露出前胸與大腿的肌膚，讓他一個少男看了，都不住血脈賁張。
阿黎不但身型增長，頭髮長過腰間，雙耳上方更長出短如姆指的犄角。她一手圈起腦後的長髮，一手將血玉笄安在髮上，綁成一束。奇怪的是，在她安上髮笄的時候，阿克竟好像看到一名溫柔寬厚、戴牛角頭飾的女性人像出現在她的身後。
奇異的不僅於此，她身上冒出赤紅色的霧氣，霧氣纏繞著她的肩膀和衣擺，若隱若現地遮掩肌膚，又像蝴蝶的雙翅，徐徐飄在身後。她的雙手向後一伸，探進紅霧，拔出來時，手裡竟握著兩柄短戈，一柄的戈柄有鳥首刻紋，呈天青色；另一柄則有卷雲刻紋，呈墨青色。
「我們上吧，飛廉、萍翳──」
阿黎將雙戈交叉在胸前，擺出戰鬥儀式般的姿勢。
雪弦不再射箭，當康聽見阿黎的聲音，四蹄震動大地，朝她直踏而來。
「飛廉──扶搖勾！」
阿黎由下而上揮舞鳥首短戈，平靜的空氣驟然颳起旋風，將肥壯的當康捲上天空，牠的四蹄無從施力，在半空中掙扎擺動，頗為滑稽。
阿黎接著蹬腳一跳，躍上天空，高度甚於當康。
「萍翳──霏雨啄！」
阿黎連環揮舞卷雲短戈，短戈斬擊細密，似綿雨霏霏，在當康身上留下無數刀痕。
當康墜落，阿黎握緊雙戈，高舉過頭，喊──
「飛廉萍翳──風旋雨墜！」
阿黎像車輪般地旋轉起來，勁風與卷雲纏繞在她的身上，兩柄短戈的威勢如山崖落石，勢不可擋。短戈落在當康頭上，貫穿牠剛硬的毛皮，劈進牠的前額，勁風與雲氣灌進傷口，將它巨大的軀體逼得鼓脹，脹到極限──終至爆裂。
爆裂的當康並沒碎成血肉，而是化為烏黑的汁液，如一大桶墨水潑向四面八方，墨汁一碰到周圍的人事物，立即散逸，消失無蹤。
阿黎拔出髮上的血玉笄，她的身體噴出濃濃大霧，等到濃霧散去，阿黎竟又從大人身型，變回原本的女孩模樣。
「這……這太怪異了……！」阿克兩眼瞪大，「子陵兄，你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你知道，更始將軍廉丹死於成昌一戰。」子陵說：「但你可知道，王莽除了廉丹，還派出奇形異獸，撲襲赤眉？」
「奇形異獸？」
「太史公有云：『至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矣。』」子陵說：「這些傢伙，活像山海經裡跳出來的，我們就管叫『山海怪物』。」又說：「在你眼前的，就是擊敗那些怪物，幫助赤眉贏得成昌之戰的人。赤眉的人，稱她為『兵姬』。」
「兵姬？」
「你們的先祖尤公被稱為兵主，阿黎有的，正是兵主的力量。」子陵說：「一路上，王莽三番兩次派出山海怪物阻撓我們，為的就是除掉阿黎。」
「為什麼一個小姑娘，會有兵主的力量？又為什麼當今聖上，要置她於死地？」阿克問：「難道，她流有尤公的血脈？」
「我也不知道。」子陵聳肩：「就是為了知道，我們才要拜會蔡少公，他是全九州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你、你們要反逆聖上嗎？」阿克的聲音顫抖。
「看他願不願意溝通囉。」子陵淡然回答。
短短時間，得知如此超乎理解的訊息，推翻了阿克的世界觀。阿黎他們不像惡人，卻口口聲聲與當今聖上作對。難道聖上不是愛民如己的聖人？難道赤眉也並非無故犯上的逆賊？聖上差遣怪物一事若為真，又是出於何故要行使妖法？大新皇朝的基業，還需要妖術和怪物來保護嗎？
他不敢再問，也不敢再想，轉頭看身旁的思兒，想從傾慕的少女身上尋回一點安慰，怎料思兒並不在他身旁。他急忙尋找，發現思兒竟被一人拉著手，躲進不遠處房舍的背面。
「莫非是阿力？他想對思兒做什麼？」
阿克耐不住性子，衝向那棟房舍，子陵起步雖晚於他，卻與他幾乎同時到達。
「噓。」子陵示意要他噤聲。
兩人躲在屋牆後，窺探背後的情事。
「阿力，你壞死了！」思兒說。
「是我不好，我膽小，我該死，妳不要氣我，好嗎？」
「你要是再把我丟下，我一輩子都氣你！」
「好好，我向尤公發誓，這輩子不會再把妳丟下。」
思兒輕輕依偎在阿力的懷中，眼淚沾濕他寬廣的胸膛。
「原來他們兩人早有私情！」阿克躲回屋後，快哭出來：「為什麼，我不懂……我這麼努力，這麼喜歡思兒，為什麼她不喜歡我，卻喜歡欺負人的阿力？」
「你很努力，和她喜歡你，是兩件事。」子陵說：「她不是因為阿力強壯而喜歡他，也不會因為阿力霸道而討厭他。她喜歡阿力是因為她喜歡阿力，沒有別的原因。」又說：「喜歡一個人，再多的缺點也大肚包容；不喜歡一個人，再大的優點也視而不見。」
「這……這就是命嗎……？」阿克站不直。
「誰知道呢。」子陵望著遠方，說：「是命不是命，總要試過才知道。」
※
「我們走了，感謝你的招待。」
太陽逐漸西下，並不是啟程的好時機，但在子陵三人的堅持下，阿克還是送他們來到村口，與他們拱手拜別。
「蔡少公的壽宴在即，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子陵說：「再說我們砸壞了幾棟屋子，村長大概也氣得不想看到我們。」
阿克神情落寞，沒有回應，子陵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努力不會白費，現在還看不出，但終有一天，你會發現它帶來的改變。」子陵說：「世間道路百百種，不必強求走哪條。」
「……我知道了。」
阿克心有不甘，未能放下朝思暮想多年的思兒，他不願作出乾脆的回答，只好隨口塘塞。
「少年，再會啦。」
「阿克，不要灰心喔──」
「告辭。」
子陵、阿黎、雪弦三人揮手拜別，阿克也揮手回應，目送這三名奇人離去。
阿克滿懷惆悵，無精打采，未能發覺村口樹下──
有一個村裡的女孩，正用傾慕的眼神，看著他的背影。
※
「為什麼思兒不能喜歡阿克？我覺得不公平。」
遠離村莊，走在往穰縣的路上，阿黎想到阿克最後沒能抱得美人歸，不禁生起悶氣。
「這就是愛，愛沒什麼道理。」子陵答：「這是它的美妙，也是它的殘酷。」
「說得好像你很懂。」阿黎不服氣，鼓起腮幫子。
「那當然，太學時人人稱我『常安女見愁』，可不是浪得虛名。」
「是看了你就噁心吧。」
「哪會噁心？我又沒把她們肚子搞大。」
「呸呸呸──再跟你說話，我耳朵都要髒了！」阿黎摀著耳朵，半吐舌頭。
雪弦揮出一個肘擊，直接打中子陵的腹部，痛得他彎下腰，差點沒吐出今日吃下的東西。
「欺負、先祖大人、不准。」雪弦的眼神冰冷，像在看地上的蟲子。
「唉，跟你們兩個惡霸一起旅行，看來就是我的命啊。」
子陵從地上爬起，望向路途盡頭的夕陽。
他們會在盡頭找到什麼？他不知道。
他們只能一步一步，繼續向前走──直到解答阿黎的身世之謎。
時代是地皇三年──距今兩千年前。
王莽篡政，自立稱帝，國號為「新」，中斷漢朝兩百多年的國祚。
王莽政策倒行逆施，不切實際，致使民不聊生，更因黃河水患，治水不力，引發連年飢荒，百姓為求生存，不得不揭竿起義，反撲官府，抗擊皇軍。散布於新帝國各地的烽火，將逐漸匯集成一股無法阻擋的浪潮，扭轉神州人民的命運。
子陵、雪弦──還有被義軍稱為「兵姬」的阿黎。
他們三人，將會在這段被後世稱為「光武中興」的時代，留下不為人知的巨大功跡。
光武兵姬──「孰強孰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