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之主，今日我定會贏你！」
時間是地皇三年──距今兩千年前。
在世界還沒有被人們發現是一顆圓球的時代，東方的遼闊大陸，一座偏遠的山區森林中，一個少年正如此高喊。
他雙膝微蹲，兩掌打開，擺出角力的姿勢，等待某種事物到來。或許是聽見他的呼喚，一道影子出現在樹木之間。那道影子渾圓而龐大，像一顆大石頭，但它不像石頭靜止不動，而是慢慢朝少年逼近。
突然那東西奔出樹林，直衝而來。那是一頭巨大的山豬，體型與少年不相上下，嘴邊掛著粗大的獠牙，若是撞上少年，恐怕會將他踩成一團泥巴，少年卻似乎無意閃躲，維持架勢。
「不能逃、不能逃……！」
少年自我勉勵，兩眼直盯山豬的雙目，碰撞即將發生在下一瞬間。
砰──碰撞發出聲響，在最後一刻閉上眼睛的少年，卻感到困惑。
因為他沒有感受到任何重量。
他睜開眼睛，發現有一道人影，擋在他和山豬之間。
「哎，你別傻站在那，還不快跑！」
擋在他和山豬之間的，竟是一個矮小的女孩──女孩的個頭只到他的胸口，她的兩手握住山豬的獠牙，力氣之大，竟使牠無法前進分毫。這樣一個瘦弱的女孩，如何能阻擋森之主的衝撞？少年驚訝得說不出話。仔細一看，女孩雜亂的頭髮間，掺著幾縷赤紅的髮絲，少年立即想到東方青州反逆聖上的叛軍──赤眉賊。赤眉賊為了分辨敵我，在眉毛塗上朱砂，因而得名。
莫非這女孩也是赤眉賊？不待想時，赤毛女孩雙手一扭，輕易扳倒山豬，看得少年目瞪口呆。山豬還無意認敗，牠翻滾起身，再次踏蹄，這回換女孩擺出角力的姿勢，準備與牠以力氣相搏。
就在這時，山豬的兩眼之間冒出一根箭羽，肥大的軀體當場倒斃。少年和赤毛女孩同聲驚叫。
「先祖大人、您、安好？」說著不太流利的漢語，一道身影從樹上躍下。
這人是一名年輕女子，身材瘦高，膚色雪白，年紀比少年要大一些，她一手持弓，一手的箭還搭在弦上，似乎就是她射殺了山豬，但讓少年驚訝的是，這名女箭手的頭髮竟是半黑半白，白的那側留下長長的瀏海，遮住她的左眼。少年聽聞過世上有所謂「白子」，也就是天生毛髮斑白的人或獸，但從沒聽過有「半白子」存在，不禁啞然。
「雪弦姐姐，不是跟妳說不要這樣喊我嗎？喊得我都老啦！」赤毛女孩嬌嗔：「還有，妳為何要殺死牠呀？我都把牠拽倒了。」
「擔心、先祖大人、才會……」
少年一頭霧水。女箭手的弓術高超，又比他們年長，面對赤毛女孩卻是怯懦卑微。赤毛女孩最多不過十四歲，如何能當那位女箭手的先祖？又如何讓女箭手如此尊敬她？
「哎呀──沒什麼好爭的。」
又一人從林間現身，這回是一個男人。男人年約三十，衣著破舊，披頭散髮，滿面鬍鬚，不甚整潔，但他的相貌可謂英俊，若稍加打理，或許會是一名美男子。他握著一根釣竿，竿身靠在他的肩上，讓少年不得其解，從他來的方向，並沒有河流可作釣魚之興。
「既然殺生，我們就不要浪費，往後三日，拿牠享用不就得了。」
「臭子陵，你說得倒簡單，這麼大的山豬，你倆扛得動嗎？還不都我在扛。」赤毛女孩略感不悅。
「哪不簡單？簡單得很。」
浪人轉頭看向少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
「失禮失禮──我們正愁不知如何處理山豬，你肯邀我們回村子一起享用，那就再好不過了。」
浪人跟在少年身後，抓著一頭亂髮，爽朗地大笑。少年心想，分明就是你半強迫地要求，我才勉為其難答應的。聽他們所言，他們三人偶然途經此地，誤以為他被發狂的山豬撲擊，才會出手搭救，但殺死森之主並非他的本意，讓他心裡多少有股悶氣。
儘管他不太甘願，還是遵照客人的主意，為他們帶路。要說他為何應允，原因就在他的身後。他偷偷回頭，瞥見赤毛女孩竟把整頭山豬扛在肩上，呼吸如常，行走無礙。此等怪力，簡直非人能及，要是惹得他們發怒，少年可沒有法子對抗他們。
「三位正在旅行嗎？」少年又怕又好奇地問。
「對對，還沒自我介紹。」浪人嘻皮笑臉，「我叫子陵，這個兇暴的女娃兒叫阿黎，旁邊那個是她的隨從雪弦，她是高句麗來的，不太會說漢語，請多包……哎呀！」
一隻腳踹中子陵，他發出女子般的尖叫，往前跳了好幾步，按著兩瓣屁股跪在地上。
「你叫誰兇暴的女娃？」伸出腳的阿黎沒好氣地說。
接著又一隻手捏住子陵的耳朵，把他像塊破布似地揪了起來。
「不准、先祖大人、壞話。」雪弦逼近子陵，一隻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
子陵的耳朵被她甩開，痛得他一邊搓揉耳朵，一邊發出呻吟。三人粗暴的互動讓少年看傻了眼。這名高句麗女子對阿黎言聽計從，對待子陵卻是兇狠無禮，不在乎男女長幼之別。這三人是因何故，會一起旅行？
「你們是東方來的嗎？」阿克像想到什麼，問：「路途上，可有聽說成昌之戰？」
「哦？你聽說了什麼？」子陵揉著耳朵，眼角泛淚。
「赤眉賊起兵作亂，燒殺擄掠，聖上派太師王匡、更始將軍廉丹，率領十萬大軍平亂。」少年說：「雙方在成昌會戰，廉將軍原本氣勢大好，沒想到赤眉有一賊首，名叫董憲，非常狡猾，用奸計害得廉將軍大敗，命喪沙場，太師王匡也敗走洛陽。」
「你在說什麼鬼話！廉丹那殺人魔頭……」
阿黎揚聲抗議，才說到一半，就給子陵遮住嘴巴。
「我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子陵傻笑說：「我們不過是一介旅人，正要去穰縣，參加一場宴會。」
「穰縣？」少年驚呼，「莫不是『童顏老仙』蔡少公的百年壽宴？」
「哦，你知道？」
「是呀，蔡少公每年壽宴都會公布新的『讖緯』發現，他的解讀準確非常，就連我們這些偏山小村，也常常聽說他的高名。」
讖緯──乃是當代流行的預言。讖緯師藉由觀察世間萬物的異象和徵兆，解讀其意涵，進而預測未來的吉凶變化。當今皇帝王莽之所以能代漢登基，國將哀章上呈的讖緯金匱可以說功不可沒。
「下個月就是他老人家的百歲誕辰，據說，他會發表足以翻轉天下的讖緯之文，我也很想聽聽看。」
「想去就去，有什麼礙著你？」子陵問。
「現在農忙，我家裡不能少個男丁。」
「既然農忙，你又跑來這深山樹林，找山豬尋釁？是迷路了，還是想幹傻事？」
「……前、前頭就是我們村子了。」少年急說，像隱瞞什麼。
子陵三人聽到，向前一望，果然在山谷之間，發現一個村落。
多年前的黃河水患，致使關東飢荒慘重，王莽政策不知民間疾苦，無助救人民於水火，終於逼得青徐二州人民造反，自號「赤眉」，王莽下令太師王匡、更始將軍廉丹出兵鎮壓，沿途燒殺擄掠，製造大量流血，直到近日在成昌一戰，廉丹將軍死於赤眉軍手中，亂局方饞告一段落。與關東的慘況相比之下，這個山間小村可謂是人間樂園，氣氛和平，物產富庶，似不受世間苦痛煩擾。
少年自言名叫「阿克」，引領他們進入村莊。村裡久無訪客，看見三人來訪，已感到新鮮非常，細看發現他們的特徵如此奇異，更是興奮莫名，無不紛紛走報，呼朋引伴來看。
「不好意思，我們都是鄉下人，見識不多。」阿克說。
「我們這幫怪人，早就習慣了。」子陵笑答。
「哎，臭子陵，那是什麼？」阿黎看著某物，天真地問。
村莊中央搭著一座木頭建成的平台，平台的一面豎立著一根木柱，柱上掛著水牛的頭骨，似乎是為了某種儀式而作的裝飾。
「是我們村子一年一度的角牴祭。」阿克解釋：「每年這個時候，我們會召集村裡的男丁，比賽角力，看誰的力氣最大。」
「哦，第一次聽見這種風俗。」子陵問：「是為了慶祝什麼，才有這個祭典的？」
「是為了紀念兵主尤公。」阿克答：「村裡傳說，我們是九黎族的後代，尤公在涿鹿兵敗之前，將我們趕過黃河，藏至此山，我們才得以免於滅族，所以每年接近過河的日子，我們都會用角力來紀念尤公。」
兵主──即「蚩尤」──被漢代人民視為戰爭之神、兵器之神崇拜，據聞漢高祖劉邦出兵前，曾經祭拜兵主，祈求武運昌隆。
「尤公、即是、先祖大……」
「噓！」
雪弦話還沒說完，阿黎就噓聲要她打住。阿克疑惑，想問子陵要個解釋，子陵卻只是傻笑。
「阿克也會參加比試吧？」子陵說：「你有幾分勝算？贏了有何獎賞？」
「勝算的話，大概有……至於獎賞……這……」
阿克才在吞吞吐吐之際，一道人影朝四人迎面走來。
子陵一度以為這人會自行迴避，沒想到此人不閃不躲，更加快腳步，用手肘狠狠撞上阿克的前胸。
瘦弱的阿克被撞倒在地，一屁股跌在泥巴裡，泥巴濺濕了阿黎與雪弦的雙腳。
「喂，你幹什麼！」
阿黎怒罵，若非子陵伸手阻擋，早就丟下肩上的山豬，把對方痛揍一頓。
撞倒阿克的是一名高壯的少年，個頭足足大阿克一倍，單單輕輕一碰，就讓阿克跌在地上，若是他用全力衝撞，阿克恐怕早就斷了幾根骨頭。
「阿、阿力……」阿克抬頭看著高壯的少年，聲音盡是害怕。
子陵看見阿克的反應，對自己方才的問題已有了答案。
「帶陌生人來村子，很威風啊？」阿力指著阿克，罵：「我不會輸給你的，最後向思兒求親的人，肯定是我，不是你這廢物！」
「阿力，不可以！」
一把清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喝止了阿力的氣燄。四人回頭看，出聲者是一名約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阿克見到少女，方才受的委屈頓時拋到九霄雲外，臉頰浮現若有似無的紅暈。
「思兒……」阿克羞著，小聲說。
「欺負人是不對的，明天就是角牴祭了，你不可以鬧事。」
「要妳管，哼──」
給少女這麼一念，阿力悻悻然地拋下四人，轉身就走。
「兇什麼兇，阿克才不會輸給你這惡霸！」
阿黎的罵聲並沒攔下阿力的腳步，少女一臉憂心，默默看著他走遠的背影，子陵則只是將阿克從地上拉起，什麼也沒有說。
※
「贏的人可以向村長的女兒求親，是嗎？」
阿克帶他們回家，大伙分工合作，宰了山豬，將大部份的肉分給村民，剩下的則架起柴火燻烤，享用起一頓野味大餐。子陵和雪弦只挑了塊比拳頭略小的肉，阿黎卻捧著幾乎有半個她高的肉排，大口大口地啃咬，好像出生至今從沒好好吃上一頓飯。
「是……」阿克消沉地應聲，手中的肉一口也沒咬。
「讓我猜猜，你喜歡思兒，但阿力也會上台角力，你覺得自己沒有勝算。」子陵嚼著山豬肉，說：「所以就跑到山林裡找山豬比試，想把自己練結實些，我說對吧？」
「真、真是瞞不過子陵兄。」阿克臉紅。
「不能把思兒嫁給惡霸！」阿黎大聲插話，嘴巴噴出幾點肉沫，沾到阿克臉上，「跟那種人在一起不會幸福，思兒會痛苦一輩子！」
「幸福啊……」
子陵微笑，意味深長地重複這幾個字，似乎對阿黎的意見有另一番的看法。
「明日就是角牴祭了，但老實說……沒什麼自信。」阿克說：「每次找森之主，我都嚇得逃走，原以為今天一定可以……」
「我知道了！」阿黎從草編座墊上跳起來，「既然這樣，我來幫阿克！」
「幫我？」
「我什麼都不會，就是力氣大。」阿黎一面咀嚼豬肉，一面拍了拍她平坦的胸脯，說：「跟我練習一定比山豬強，到明天之前，我會把阿克訓練成村子裡最強的人！」
說完，阿黎大口吞下嘴裡的肉，還不待阿克答覆，已經拽著他的衣領，要把他拖出家門。
「走，我們去練習！」
「哎──等、等等──」阿克不情願地喊。
「阿克，你有什麼本事都使出來。」
阿黎雙手抱胸，站在原地與阿克對視，好像這場練習連遊戲都算不上，站在空地另一頭的阿克，卻已經擺出角力的架勢，微舔雙唇，隨時都有可能出手。子陵和雪弦站在牆邊旁觀，沒有介入的打算。
「先祖大人、別、受傷。」雪弦低聲關心。
阿克知道，儘管對手是個年紀和個頭都比他小的姑娘，但他早已親眼見證阿黎的力氣有多麼驚人，因此不敢輕忽。在心中反覆猶豫要在何時出手數十遍後，他終於邁開腳步，用全身的力氣撲了過去。
阿黎向前一推，手掌拍上阿克的前胸。
阿克不止是摔倒，他整個人往後飛去，翻滾好幾圈，發出斷斷續續的叫聲，直到撞上隔壁家的雞舍才停止。
他抬起頭，鼻孔流下兩道鮮血，暈眩地看著變成五個的阿黎。
「再來，雙腳要站穩！」阿黎喊。
不管阿黎為何擁有如此神力，阿克都不在乎，現在的他只想在明日贏過阿力，獲得向思兒求親的資格。他不能輸給阿力，不能把思兒交給那樣差勁的人，為了思兒的幸福，哪怕他和阿黎之間的差距再大，他都不想再逃避。
「不能逃……！」
低喊著，阿克再次衝去，然後再次被一個巴掌推倒。這回他撞破了自家的陶罐，發出好大的砰鏗聲響。
他的額頭流出點點鮮血，但還是沒有嚇退他的腳步。年輕的雙目中，依然閃爍著堅毅的光采。
子陵默默看著努力的阿克，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