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群眾沒有真正渴求過真理，面對那些不合口味的證據，他們會充耳不聞……凡是能向他們提供幻覺的，都可以很容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凡是讓他們幻滅的，都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烏合之眾》
於是，那個使群眾極端狂熱的時代，好像隨著罷免案的通過而將要過去了。
在人們還被這股風潮給襲擊的當下，無數擁戴同一領導的粉絲團各自獨立，人數多達數萬甚至數十萬人。它們由相同或不同的人們自主管理，彼此之中的代表人物被成員們冠以某某哥、某某弟等稱號。他們自發組成了領導的護衛隊以保護群眾信念的集中對象不會有任何意外。當他們從黑色、銀色的廂型車中走出時，彷彿意味著他們並非散沙，而是有組織性的團體。
那時，我進入他們之間的其中一個社團，並在裡頭發佈了一篇約莫千字的動態。我試圖在文內不說一句謊話，譬如提到自己是年輕人，無業，還有提及沒有學經歷在社會生存的困難，沒有女朋友更難以置產，以及台灣政治互鬥與族群分裂造成的群眾隔閡，並在文末提到人民會替自己選出願意體恤他們的總統，而人民才是國家的主人……諸如此類的話。
幾天後，那則文章成了社團裡的熱門貼文。不到一週時間，有三千多點讚人數，分享數約五百多，下面留言則約有數千則。社團成員將這篇文章往外發佈，文字上以「年輕人的聲音」、「社會還是有明理人」、「蔡XX讓年輕人找不到出路」之類的內容渲染；文章的留言更是風向一面倒，鼓勵、贊同、佩服之語接連不斷，還有人詢問我是否願意到他的底下做事、是否接受匯款……
對於那些善意，我一律當下拒絕，並提到我撰文的目的不為博同情或得利，而我想依靠自己能力在這樣的社會生存。這當然是片面之詞。
這篇原本出於反串但不無真實的文章，的確換來了許多真誠的話語。那些陷入狂熱而根本無暇顧及我隱藏在字句間的狡獪的群眾，沒有發覺縱使把文章一字不改放到立場相反的陣營社團，也是全然說得通的。
那段時間，我閱讀了社會學家勒龐在十九世紀末的《烏合之眾》，當時對於反串或玩弄文字會充滿興致，恐怕與這部作品不是沒有關係。
後來，我更在弗洛姆《逃避自由》及相關書籍中讀到群體對於個人的吸引力，人們會積極進入集體而避免孤獨，會為了避免意識到自己進而逃避自由；人們基本無力抵抗集體，與旁人同心合一的安全感太過誘人，以至於根本無心去在乎合理與否的問題。
歷史上的諸多事件顯示，像奧姆真理教、瓊斯鎮事件之類邪教組織的參與者並不是純粹的弱智，人們的確會在某些機緣下犧牲個體意識，犧牲國族、家庭、愛人、好友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只為了在集體中感到安心。
那些被我們私下嘲弄的「他們」，也會發自內心地對看似是他們同類的我說：「我多希望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父母應該為你感到驕傲」。
那些同類間的相互接納、包容，即使是立場相反的我也深受感動；但這同時也顯示了一種集體的排外性。當他們越輕易被立場相同的說詞鼓動情緒，也就越容易對立場不同的人產生憎恨。
我們都曾經看過新聞的播報畫面。情緒激昂的群眾，他們的臉因活動進行或領導人的話語而有了神色，在不斷重複的口號聲中，在高亢、柔和的音樂聲中，就算是最世故的老人也因此紅了眼眶；群眾漲紅著臉吶喊台上人物的姓名，他們揮舞旗幟的手彷彿為了證明他們對這一切認同至極。
我們在罷免案開始連署後，不時看見被罷免人物的支持者前往鬧場，怒罵、詛咒甚至推擠衝突；不過，這些真的與我們相隔遙遠嗎？
近幾年受人關注的太陽花學運、雨傘革命、反送中、反年改，無論理由為何，我們沒有在他們的眼瞳中看見自己的身影嗎？
善惡對錯的標準其實不是理所應當，也不是全由個體所掌握。所有價值體系的構成都涉及到當事人的成長環境與接觸的一切，一個人永遠無法避免思想與周遭產生的連動。
我們去電影院看《返校》的時候對國民黨的行為義憤填膺，該黨黨員來看只認為是當下必須；我們指責某粉父母失去理智，卻又想方設法封鎖不同立場的新聞頻道；我們對政治人物捧著污水嗅聞的行為嗤之以鼻，有人看見的卻是百姓的希望；我們尊重法規，但為了宣傳理念就允許在地上用高壓水槍洗地。
我們難道沒有發現，自己反對的意見換成自己人就變得完全合理？
我們難道沒有注意，我們在嘲笑人家的時候已經把過去的自己先笑過一輪？
我們難道沒有想到，我們只是放大「他們」的雜質，然後把自己陣營裡可能不和諧的事物極力掩蓋，或根本視而不見？
我們難道沒有感覺，那些被認定為「他們」的人其實跟我們沒有差異，只是我們把他們「異化」了？
我們區分敵我的方法可謂千奇百怪，一有人說X沒那麼爛，馬上就是X粉；一有人說想想死刑，馬上就是廢死；有人說不要臺獨，就是支持統一……誰說跟你一樣的話，誰就成為你的同夥；誰不跟你一起，誰就立刻是你的敵人。
我們真的認真去看自己支持的政策，真的去審查自己投票的人物，真的思考過訊息的真假，真的對自認不合理的判決去看過判決書嗎？
我們這一代人往往以「覺醒」自豪，以「獨立」為榮；我們是我們自己，也不會像上一代沒讀書的人給洗腦操控；我們極其厭惡極權政府，因為每個人的人權都一樣重要；我們讀過許多書，所以能夠確保自己不會處於東倒西歪的立場上。
我們真的如我們自己所設想的，這麼聰明與正義、善良嗎？
那些檯面上的交鋒與檯面下的暗潮，對錯與否的決定究竟是取決於自己實事求是的判斷，還是對方在你心中的形象是不是「好人」？
自認理性的你，還有我，其實也都是烏合之眾的其中一員，我有說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