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妳不覺得她真的很煩嗎?老是擺一張臭臉給我們看,只不過比我們早進公司幾年而已,憑什麼對我們頤指氣使啊?」
「真的…偏偏她又有組長幫她撐腰,動不了她。」
有意無意間總是會在公司裡聽到有人在說我的閒言閒語,不過我並不是很在意,畢竟這麼多年大概也習慣了,再加上我本來就是部門裡最不討喜的那個掃把星,組長會照顧我也不過是因為我的工作績效不差而已。
簡而言之,我在公司裡就是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罷了。
心想著這些閒話也沒什麼好聽的,轉身就要走的我,卻又突然停下腳步,在茶水間門口駐足。
「還有那個笨手笨腳的新人,妳不覺得她很奇怪嗎?」
就算她們不多說我也明白,方才話語中的主角肯定就是女孩,她在我們部門裡是出了名的傻瓜,除了我以外的人都默認她是個麻煩精,但這是我頭一次聽到有人在她背後討論她。
「我知道她很笨,但她根本是傻了吧?居然會選擇跟那種人在一起。」
「就是啊!那個新人難道不知道她名聲有多臭嗎?都被看到進出同志酒吧好幾次了,還敢放心跟那種人交往?」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看來同事之間已經知道了我和女孩在交往的事實,以她們八卦的程度,搞不好連其他部門的人都知道了吧。
是我和女孩的互動太明顯了嗎?還是有人在觀察我們?事到如今,既然都已經暴露了,那也不重要了。
「那個新人的眼光這麼差,會被排擠也是自然。」
其中一個女同事邊帶著嘲諷的語氣邊冷笑著,在我耳裡格外刺耳,我很想就那麼衝進去要求她跟女孩道歉,很想就那麼不顧一切釋放自己的情緒。
但我卻壓抑住了心中的猛獸,緩解了直衝腦門的憤怒,因為在我心底深處也明白,其實同事們說的沒錯,追根究底女孩會被排擠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工作能力,最主要的原因,所有人都明白,而我也比他們更加清楚。
「是我…」
是啊,就是因為我啊,因為女孩選擇了和我在一起,所以她才會被眾人排除在外,所以她才會被大家當作笨蛋。
因為她選擇了被所有人孤立的我。
也許,我是說也許。
女孩會喜歡上我,是不是只是因為她只能待在我身邊呢?
是不是只是因為她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呢?
或許,這只是或許。
如果沒有我在她身邊,是不是她就能重新融入這個部門,讓她的職場生活更加順利呢?
是不是她能…遇到更好的人呢?
「咳…咳咳!」
都已經抽了五年的菸了,卻還能被嗆到。
辛辣感一瞬間在嘴裡噴發,衝上鼻腔,灌進喉嚨,淚水伴隨著咳嗽在眼角泛出來。
就說了,如果這麼好的妳來到我身邊,我只會變得貪婪。
已經獨自一人過了這麼多年,就因為妳的出現,築在心上多年的高牆應聲崩塌。
已經做好往後也獨自一人的準備,只因為妳的出現,我開始希望未來的每個瞬間妳都能在身邊。
「我真的…不配擁抱妳嗎?」
菸熄了。
*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在走廊迴盪,我駐足在門前,儘管想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緊張,手心上的汗水卻背叛了故作鎮定的我。
「是誰呀?」
「伯母您好,我聽說…」
「哎呀,這都是什麼?難道是來探望我們家乖乖的嗎?太客氣了!」
女孩的母親滿臉笑意的接過我手上的慰問品,沒等我話說完,就將我接進屋裡。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叨擾了。」
「怎麼會,我都沒想到還有人願意來看我家那野孩子呢,不用太客氣,當自己家吧!」女孩的母親添了兩杯茶:「對了,妳還沒介紹一下自己呢,妳是?」
「我是令嬡在公司的前輩。」
在我說完話的當下,伯母的手似乎頓了一下,原本親切的側臉也閃過一絲冷漠,但又瞬間恢復成溫和的笑容。
應該只是我的錯覺吧。
「這樣啊…那孩子現在在房裡睡覺呢,不如妳去看看她醒了沒吧。」
伯母似乎不打算多做招呼了,於是我便向伯母點頭示意了一下,之後就前往女孩的房間。
「前輩!妳怎麼來了!」
剛開門的時候看見女孩病懨懨的躺在床上,視線往我這瞄了一眼之後,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卻又免不了咳嗽幾聲。
看她這麼興奮,大概是沒預料到我會來吧,她像隻小狗晃著尾巴在我身邊打轉,我也忍不住笑意摸了摸她的頭,並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趕快好起來吧,沒有妳在,上班很無聊。」
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哄了哄女孩睡覺之後我打算抓緊時間趕回公司,午休時間差不多要結束了。
站在女孩的房門外,我望向客廳,卻不見伯母蹤影,雖然想著悄悄離開,基於禮貌至少也得打聲招呼再走的,正要去尋找伯母時,腳邊卻傳來刺耳的碎裂聲,濺開的玻璃碎片劃傷了腳踝,滾燙的茶水撞地後反射到了傷口上,一瞬間的疼痛感讓我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想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的我,往旁邊一瞥,發現伯母站在牆邊,臉色非常難看,就像是要用冰冷的視線扼殺我一般,讓我難以呼吸。
「妳給我離我女兒遠一點。」
伯母邊說著邊朝我走來,什麼也沒說就賞了我一記耳光,臉頰的灼熱感與腳踝的刺痛產生共鳴,我差點就站不住腳。
「伯母…」
「妳什麼都不用說,我都知道。」
伯母並不打算讓我開口,用兇狠的語氣,劃破我已經組織好的語言。
「就是因為妳,我女兒開始關注同性戀的議題,甚至還說服我去包容同性戀,到底開什麼玩笑!那種違反自然的行為,只有神經病才會去幹!」
我傻愣在原地,這種時候我居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小到大不知道已經看過多少反同和恐同的言論,心裡也很明白那些言論有著邏輯的謬誤,也知道該怎麼反駁他們,但是面對女孩的母親,我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聽著她辱罵同性戀的一切。
就像我也默認同性戀是錯誤的一樣。
「我不知道妳到底跟我女兒亂說了什麼,讓她能夠接受像妳這種噁心的同性戀,但如果妳敢讓我女兒變得跟妳一樣,我絕對不會饒過妳的!」
伯母伸出了雙手用力的推了我一把,我沒有任何支撐的力氣而跌坐在地,手心剛好扎在了茶杯的碎片上,一點一點的把茶水染紅。
伯母的每一字一句都像一根尖銳的銀針,漸漸封住了我的口、刺痛了我的心。
果然…是這樣嗎。
一切就像預定好的結局一般,順利的讓我走向絕望。
「我知道了。」
硬是擠出了一個回答,硬是站起身,離開了女孩的家。
真是糟透了。
真是…太愚蠢了。
我沒能說出任何反駁的話來保護女孩,沒能爭取任何能讓我和女孩的感情存在的餘地,我真的是太懦弱了。
原以為我們之間的愛情有多刻苦銘心,當大難臨頭的時候,我卻沒能有任何作為。
看來我對女孩的感情也不過就這樣,不是嗎?
答案很明顯了。
「我不配啊。」
我曾說過,如果有任何人傷害妳,我一定會挺身而出,奮不顧身的保護妳。
我曾說過,妳選擇了「不普通」的我,去追求不平凡的幸福,那我一定會給妳最完美的幸福。
即便傷害妳的人是我。
即便「不平凡」與「幸福」不能共有。
咬著牙,淚水落下。
手不能抖啊。
菸,會點不著的。
*
我必須相信這是正確的選擇。
我必須堅信這樣的結果對大家都好。
只有這樣…才能讓傷害女孩的人消失,才能讓她擁有最完美的幸福。
「妳別煩我好不好?」
「跟妳有什麼關係?」
「不要整天賴在我這裡,如果沒事就快點回去。」
我必須相信…必須得堅信…
如果我真的下定決心了,當她露出傷心的表情的時候,怎麼還會這麼心痛?
如果我真的決定要放棄一切,當我丟下她的時候,怎麼還會這麼不捨?
我真的很懦弱。
我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無法為她做到。
無能為力的我,最後甚至選擇了拋棄她、拋棄這一切,難怪我沒有幸福的資格啊。
「她,我不要了。」
當初女孩肯定是花費了很多時間才鼓足勇氣向我告白吧。
而我一句簡單又冰冷的話語,就能把她拋在腦後,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我真是糟糕啊。
剛剛衝出來頂撞我的男孩,應該喜歡著女孩吧,願意為了她挺身而出。
不像我,如果無法解決就全部捨棄、如果不敢面對就逃避一切。
如果是男孩,一定能讓女孩幸福的吧。
那樣是最好了,那麼女孩就能擁有最平凡最完美的幸福了。
那樣我也能放心了吧。
為什麼呢?菸,又點不著了啊。
*
男孩和女孩發展的很順利,兩人公開了戀情,公司的同事們都非常支持他們,辦公室每天都沐浴在一股幸福的氛圍當中。
當然,除了我以外。
我當著所有人的面甩了女孩以後,自然不用多說,現在不只我們部門,我大概是被整個公司的人排擠了吧。
每天每天都會被尖銳的視線灼傷,會被刺耳的閒話給劃傷,心上的傷口一點一滴的累積,終於,我辭職了。
本來我也沒想著要多待的,只不過是為了親眼見到女孩往幸福的路上邁進罷了。
既然事已成,我也沒理由再待在那裡了。
從此以後都與我無關了。
我換了份工作,到了最常去的那間酒吧上班,生活開始日夜顛倒,也和愈來愈多了結下了不純的交往關係。
四年過去的很快。
工作、喝酒、上床,感覺我只為了這三件事而活著一樣。
有時我會笑自己像個廢物一樣,找不到活著的意義,每天過著糜爛的生活還沒有自覺。
但有時候,我也會覺得這樣也不是一件壞事。
一個人,沒事的,總會習慣的。
信箱裡很難得有了信件,打開一看,是一封喜帖。
誰要結婚了?我看著新娘的名字想了半天,才想起原來我人生中還有過這麼一個女孩。
不知道該不該去,其實我很忙的。
念在我跟她有過一段感情的份上,我還是去露個臉吧。
就因為這麼無聊的理由,我排了假,努力翻出衣櫃裡最正式的衣服後換上,路過花店時順手買了兩朵玫瑰,就那麼隨便的去了婚禮。
簽到處空無一人,我想我應該是遲到了,畢竟我也沒有來的必要嘛,稍微拖拖拉拉了一陣子,來到這裡的時候婚禮居然已經要結束了。
都已經來了,還是得看一眼的吧。
我進了禮堂,看著新郎和新娘在台上說著婚禮結束時的致詞,看著台下一桌一桌的親朋好友笑得合不攏嘴,每個人都沾了一點新郎新娘的喜氣,使整個禮堂內都閃閃發光。
是幸福啊,是很美麗的畫面啊。
像我這麼黯淡的人,應該不適合待在這裡吧。
我看著台上的她,是笑得最開心的、也是笑得最美的。
因為她在今天得到了屬於她的,最完美的幸福。
是我沒能做到的。
婚禮結束了,我默默的退出了禮堂,把沒能親手送出去的玫瑰交給了簽到處的人,離開了婚禮會場,在外面點了一根菸。
煙雲不小心竄進了眼睛裡,刺痛的害我留了幾滴淚水。
我扯下了脖子上的項鍊,看著白玫瑰反射出來的光芒,彷彿看到了當年的女孩,看到了她那燦爛的笑容。
「我一直都知道,妳笑起來很好看,但我從來不知道啊…」
小啜了一口,將餘煙吐向夜空。
「原來擁有幸福的妳,笑起來是那麼美麗。」
菸熄了。
「是嗎?」
不知道身後什麼時候站了人,我慌張的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是白紗和紅通的眼眶。
「為什麼?為什麼當年發生了那些事妳都不和我說?為什麼要就那樣默默的承受然後默默的離開!」
女孩抓住了我的手臂,很用力,她的指甲陷進了我的皮膚裡,劃下一道又一道紅印。
「…妳是怎麼知道的。」
「那不重要!妳快點回答我啊!」
女孩已經失去了冷靜,開始對著我嘶吼,看著她的反應這麼激動,也許是剛剛才知道事實的真相吧,從同事們那裡,還有從她母親那裡。
而我看著這樣的她,卻反而冷靜了下來,這些過去已經在我心裡沉澱了好多年,現在她知道了。
我感覺更虧欠她了。
「事情都過去了。」
「為什麼…妳隱瞞了我這麼久,到現在也不願意跟我說原因嗎?」
其實也不是我不願意說,只是事到如今,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我確實覺得當年拋下一切離開的自己很愚蠢,卻也不後悔當初所作的選擇。
「妳現在幸福了,對嗎?」
女孩看著我,瞪大了雙眼。
「妳真的太過分了…」
我沒做出回應,只是靜靜的抱住了女孩,她也就那麼靜靜的讓我抱著,兩人之間維持著沉默,明明心裡有很多話想說的,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也許是因為被時間沉澱了太久吧。
「我討厭妳。」
女孩冷不防的說。
「無所謂,只要妳幸福了,那就好了。」
我苦笑著回應。
「才不好,妳也要變得幸福啊,妳能答應我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白玫瑰項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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