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穿透樹林,一滴一滴地落在大地上。
在深山之中,已被淋成落湯雞的精靈少女正喘著氣靠在其中一棵大樹旁。
雖說站於樹下枝葉能遮蔽些許雨水。
但少女金色的秀髮已變得直挺,髮尾也不斷地滴水。
身上的白袍變得透明,高挑的身形近乎顯露無遺。
靠著樹幹歇息,可不管回復的快慢,只要每休息一段時間,她便會立即動身快步地往山裡奔去,尋找枝葉較為茂密的樹再一次的倚靠、休息。
而一次又一次的奔走,白皙的高根靴上早已沾染著難以洗去的泥水,而純淨的白袍也無一不是汙泥。
但她根本毫不在意,比起現在自己狼狽不勘的模樣,她寧可盡快回去的好好休息。
現在,即便擁有體力也已經沒有多少精神支撐自己再次戰鬥,所以她必須在失去意識之前趕緊回到安居之處。
然而,就在她結束接下來的歇息,打算再次移動時,後方傳來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前面那位金髮小姑娘!小姑娘!」
碧綠的雙瞳緩緩往四處觀看,但並沒有看見任何的人影。
精靈少女便判斷,後方那位男性叫的一定就是自己。
雖然完全沒有想到會被人喊住,但她還是很認份的停下腳步,轉過身瞥一眼,叫住自己的人。
眼前的人沒有魔力,僅是一名平凡人類。
他舉著傘,掩蓋自己的容貌,簡陋的布衣以及背上的長矛,看起來像是臨時受戰爭徵招的農兵,身材也不怎麼壯碩看起來平日也沒怎麼鍛鍊。
叫住了精靈少女後,他走到了她面前。
農兵才注意到精靈少女的身形已完全暴露在外。
「一直淋雨會感冒的,這把傘拿去吧!也算是在下的賠罪……」
他將傘伸到精靈少女的面前,滿臉通紅地將頭轉到一旁。
而面對眼前這名人類,精靈少女絲毫不能理解所謂的「賠罪」是什麼意思。
猶豫一陣子之後,才決定接過農兵的傘。
「謝謝,汝的善行必定會受主神之眷——」
說著精靈祝詞的精靈少女,在話語未盡之前抬起了頭。
但卻發現,面前根本一個人影也沒有。
正想著也許只是幻覺,可她手中的傘還真實的握在手裡,沒有跟著那名農兵一同消失,她錯愕地巡視四周,卻還是不見人影。
最後她決定先將剛剛發生的事拋在腦後,撐著剛剛得到的傘,繼續往山裡快步前行。
路上,精靈少女一邊查看周圍、一邊護著藥籃。
只要看見樹木上有著魔力刻下的印記,她便會到樹的旁邊將印記吸收以此抹消印記。
會這麼做,是因為這都是她自己留下的印記。
初次離開家鄉,在不熟悉的環境中要回到自己的暫居之地,精靈少女都會在樹上刻下印記當作自己的路標。
循著路標的方向,她很快地找到了木屋,並抹消掉了最後一個印記。
……
走進屋子後,她迅速的收起傘,將籃子擺放在左側距離沒幾步的木櫃上。
當她要將沾滿污泥的白靴脫掉時,一條白色的毛巾狠狠地飛到了自己的臉上。
「愛德雅,豈已經準備好熱水了。」
愛德雅將毛巾拿開,一臉不滿地注視出聲的黑髮少年。
黑色短髮,像是剛被梳理過似的整齊,略為幼氣地長相看起來像是十四、五歲的模樣。
身披著灰色布衣端正的跪坐在木桌前。
受到如此對待,愛德雅並沒有發出任何抱怨,只是靜靜地看著少年,手持筆墨,專注的畫著什麼。
畫在紙上的墨宛如擁有生命一般,隨著少年增添新的一筆,就會產生不同的形以及各式的光芒,不禁讓愛德雅看得入迷。
意識到愛德雅仍呆站在門口,少年灰色雙瞳的視線這才從紙上離開,他看著愛德雅:「先去洗澡放鬆一下,今日的修練就到此。咱還有點事要做,晚點咱們再談。」
愛德雅點頭應好,便脫下了白靴放置在入口,放輕腳步的往少年右後方的廊道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沒入後,少年停下手中的動作,注視家門前擺放在一旁的雨傘。
「愛德雅用的水溫沒問題嗎?」
隨著少年的隔空喊話,一隻狐狸式神從少年的懷裡竄出,並一口氣爬到了他的肩上。
式神的體型很小,就算整個身子伸展開來也只有一顆饅頭的大小。
「豈已經建立好了術式讓溫度維持住了!」用著幼嫩的聲音回應主人,晃動著小小的尾巴,但沒有多久,又順著主人的視線看向了那一把傘。
察覺到門口異常的傘之後,式神的尾巴停止搖晃,反而豎了起來。
「狼主,那把傘需要處理嗎?」
眼下一把散發出奇異能量的傘,雖然做不出傷害主人的行為,但傘的原持有人未必就不會,那麼式神當然是要盡可能的將之排除。
「那是愛德雅締結的緣,不必處理。」
「好的,謹遵狼主的決議。但是如有萬一——」
「就交給祢處理。」
經過談話得到滿意的答案,式神這才放心的趴在主人的肩上。
「豈一定妥善處理。說起來,狼主,豈有個疑問。」
「如果是問咱,為什麼要愛德雅去採露草的話,豈應該已經猜得到一二了吧。」
雖然式神想回應主人那一份對自己的信心,但祂還是誠實的搖搖頭。
不是確定的答案,式神便不會隨意的回應主人,儘管猜想的方向正確,式神還是不喜歡那種其中之一的可能性。
「豈自然是明白露草是一種非常稀少的藥草,可不明白狼主為何要愛德雅去找這樣的藥草。」
自然,式神明白主人給予徒弟的課題,但只是單純地採集藥材那大可選擇更有用,甚至能補強徒弟的藥草,可是採回的卻是露草。
「對他族來說,露草也就只是『稀少、用途寥寥無幾的奇特藥草』,但那個藥草對精靈卻是無比珍貴,裡頭存在著與精靈相近的魔力,所以許多的精靈都會用露草將其製作成,只對精靈有效的回復藥。
如果愛德雅遭遇什麼不測,至少她能夠有保住自己性命的手段,這一次露草的發現也不過是咱偶然『看見』罷了。
那些『附帶』的魔獸也就只是被咱當作課題,來刺激愛德雅的感知。」
聽著主人要愛德雅尋找露草的說明,式神並沒有太多的疑慮,反而是主人所提及的「附帶」令祂感到困惑。
「狼主……那個『附帶』——」
叩叩叩——
屋外忽然響起的敲門聲,令式神頓時安靜,沒再繼續提問。
「請進。」
得到進門同意,門外的人開始推動移門。
門被推開後,隱約可以看到一名纖瘦身形的男性輪廓。
當濕漉漉的草鞋踏入門口後,才終於看見他完整的樣貌。
「你好,在下名為霍雨……就像老闆你看到的這樣,是一名被雨淋濕的農兵。」
站在門口的霍雨,摸著已經近乎白盡的頭髮,有些蒼老的臉上掛著尷尬的表情,似乎不太好意思進入屋內。
「不必介意。來,即為客。」
「在下……叨擾了。」
聽完少年的話,霍雨安心的將門關上,便將草鞋放置門前。
接著,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走到了少年的對座,小心翼翼地坐下。
之後他沉默了幾秒,開口:「你就是老闆沒錯吧?」
少年沒有回應,也沒有點頭。
「在下聽聞老闆是一位活過千年,能夠預知任何時間的狼族,請問是否句句屬實?」
看著眼前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應,霍雨低下了頭道歉:「失禮了!在下居然懷疑老闆的能力,真的是十分抱歉。」
直到霍雨直面的道歉,少年才以平穩的語調回應。
「咱並不介意,實質上來到這裡的客人大多都如您一樣,會問些『失禮的問題』。」
雖然少年真的完全不介意,但「萬分介意」的式神,已在咬牙切齒,恨不得將眼前的霍雨碎屍萬段。
然而,對方是自家主人的客人,式神也只能將這股衝動壓抑下去,靜靜當著一隻不會說話的小狐狸。
「真的萬分抱歉!」
「請抬起頭吧,客人。」
「謝謝老闆……」
等到霍雨抬起頭,少年才接著詢問:「您想要詢問什麼事呢?」
問到這裡,霍雨落下淚水,不安的表情也隨之顯現。
「在、在下……有資格活著嗎!會在下一場戰爭中喪命嗎!請告訴在下!」
少年輕嘆一口氣,闔上了雙眼:「這便是客人想要知道的事嗎?」
再次睜開雙眼後,眼前的中年男子只是死命搖頭,淚不成聲的緊握雙拳。
就在少年打算再次出聲時,一個聲音的插入,讓少年停止了動作。
……
「欸?老師,怎麼把客人弄哭了?」
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從後方出聲的愛德雅,似乎剛替換好了衣物,身穿著較為輕薄的白色睡袍。
不知到現場狀況的她正一臉錯愕的看向正在哭的霍雨。
像是感受到了什麼,愛德雅快步的走到少年的身後,「不會錯的,汝是——」
「愛德雅,到一旁看著。」
「是……」
沒有等愛德雅繼續說下去,少年就直接將詢問打斷,並以安靜的手勢示意愛德雅不許再次出聲。
明白了少年的意思,愛德雅便安份的坐到少年旁邊,不再說任何一句話。
兩人等待停止哭泣的霍雨,再次開口:「見笑了……」
少年搖搖頭,「不會。情緒,證明著客人您還活著。」
「……在下還、活著。」
蒼老的臉龐上帶著一絲迷惘,仿佛找不到方向的迷途者。
看著這樣的霍雨,愛德雅還是忍不住開口:「謝謝汝,給吾的那把傘。」
「妳是……那位金髮小姑娘……?不必客氣,畢竟那是『賠禮』……」
「汝,來到預言所是為了向老師詢問什麼——好痛!」愛德雅摀著剛剛挨揍的頭部,淚眼汪汪的看向少年。
但少年就像是什麼都沒做似的,面露微笑對視著她,「愛德雅如果覺得頭痛的話,到房裡休息吧。」
眼見少年的微笑,愛德雅面露難色的擺出安靜的手勢,表示自己接下來再也不會說出任何一句話。
回過頭,再一次面向霍雨,少年便收起了笑容。
「見笑了,客人。咱家的徒弟,最近身體不是那麼好,恐怕無法一直說話。」
「啊……沒事的老闆,倒是在下一直遲遲不說想要的預言,這才是問題。」
「咱不著急,客人只需依照自己的節奏慢慢來便可。」
「不,在下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再過不久戰爭就要開始了。」
剛剛緊握雙拳的手,正慢慢地鬆開,就像是釋懷一般,霍雨露出了微笑。
「在下曾經死過一次。」
「嗯。」
「……在那裡,被貫穿了頭部,頭殼近乎碎裂。可是卻從那裡活了下來,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在下、真的是在下嗎?
請告訴在下,妻兒在未來是否能……在下是否能夠與妻兒共度未來!」
「這便是客人,您想要知道的事嗎?」
「是的。」
「咱知道了。」
少年闔上雙眼,接著開口:「在那個未來裡——」
男人的未來,以及往後的事,最後男人的結局是如何。
當少年以平穩的口吻敘述完成後,霍雨便笑著接受了。
「……實在是太感謝您了。聽聞老闆會向客人收取代價,但是我——」
「客人,『代價』咱已經收到了。」
少年睜開了雙眼,指著門口的傘。
「真的可以嗎……?」霍雨錯愕的向少年詢問。
只見少年點頭,沒有說任何半句話。
霍雨在最後便向少年道謝離開了。
……
在霍雨走後過了一段時間,愛德雅忐忑不安的在窗旁自語著。
「那個大叔真的沒問題嗎?」
「無論如何,命運是沒有那麼容易可以改變的。」
「但是……大叔去的地方可是戰場,憑他那個樣子根本不可能活下來啊!」無法平靜下來的愛德雅,氣呼呼地走到了少年的旁邊大喊嚷嚷著。
但看見了桌上符紙的畫面後,便頓時安靜了下來。
畫面在一個高原上的戰爭,本該是紅藍兩軍鮮明對比的勢力,但卻已經混成了一團黑。
想要找到場上的霍雨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原本是如此的,但戰場上的異變已經開始。
某個士兵身上突然冒出了奇怪的黑色液體,那名士兵正是霍雨。
他控制著黑色液體,一條又一條的噴向紅軍,就這樣紅軍出現了一個缺口,藍軍也就此掌握了優勢,不到兩小時的時間,攻下了紅軍。
然而,那名奇特的士兵就像是墨一般,在地上暈開。
霍雨漸漸的沒有了形體,化作了一攤墨在地上。
「怎麼會……老師不是說,大叔會跟著妻兒幸福的度日……」
「查覺到了嗎?為何最後霍雨會與他的妻子一同死去,因為創造『霍雨』的正是他的妻子。」
「所以大叔……不是人類?」
「咱並不是神明,只能知道確實曾經有一名叫做霍雨的人類。」
說完,少年便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並直接將茶一口喝完。
「難道大叔已經意識到了……?」
「不知道,也許下一個『霍雨』、下下個『霍雨』會意識到吧。
但是意識到了又如何?只要他的靈魂選擇繼續相信妻子,那麼直到他妻子死亡之前,皆會幸福的度日。」
「所謂的執念還真是可怕呢,狼主。」窩在少年肩上的式神悠哉地說著。
少年將展開術式的卷軸收起來,視線移到了門口的那把傘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