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起霧時，總會有幾條繩子從對街的大教堂外牆垂下來。霧越濃，繩子就越多，共通點是我總看不見它們繫著什麼。
「起霧了，小天使快回家！」
母親總是這麼說，霧越濃，她就叫得越大聲，好像我看不見她就會聽不見一樣。湯姆，快回家，起霧了，我的小天使，快回家。
而當大霧濃到我連前方二米開外都看不清楚時，她則會開始喊不一樣的東西。
「湯姆！你給我死回來！別她媽的給我靠近教堂！」
──叫得好像我不是她親生的一樣。
我喜歡在母親開始抓狂吼叫與衝出來抓我的片刻之間，跑去數今天垂下了幾條繩子、有多粗、材質又是什麼。大部分時候是骯髒的棉繩，像教堂裡的人用來做祈禱護符的那種；霧濃一些，會開始出現沾滿泥巴的粗麻繩，那種繩子街上隨便走都會踩到，特別是在爸爸賣羊和賣豬的市場；如果是讓母親兇性大發的大霧，還會有一種漂亮的紅色緞帶，我只在大霧的時候見過，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明明每個禮拜都有兩天要上教堂，為什麼一起霧就連靠近都不行？這跟那些繩子有關嗎？我問過母親很多次，但都只換來她幾乎要把我巴暈的大手掌，還有她擰著我薄薄的臉皮把我拖到護符前面罰跪，背誦聖典上的故事。
「天使不會背棄我們，因為在我們無法見到他們時，他們會將翅膀緊緊綁在身體兩側，然後將剩下的繩子垂到人間。只要有人去拉繩子，天使就會落入凡塵，幫助誓約之地的子民。」
大概是這樣啦，教堂裡的人都是這樣說的。
但我總是看那護符很不舒服，被綁住的天使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他們的嘴巴都張得老大，像在尖叫一樣。我猜那就是一種儀式吧，垂下繩子，維持天使有在照看我們的假象。之所以不准去拉，當然是因為假象不能被戳破嘛。
所以有一天，我決定去戳破假象。不是靠拉繩子──那樣絕對會被罵──而是直接爬上教堂外牆一探究竟。我挑了個會起大霧的日子，會有紅色緞帶的那種日子，在起霧之前就躲進教堂鐘塔的機關房。可惜那裡沒有窗戶，不然我就能看見教堂的人把繩子給繫上的場面了。老師教過的預測濃霧方法真的有效，我塗滿羊血的背部奇癢無比，還有點痛，好像有東西要長出來一樣。
母親的吼叫音量大到連鐘塔運作的聲響都蓋不掉，她似乎比平常還要急，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回家吧。但這也代表霧夠濃了，所以我離開鐘塔，小心躲開教堂裡的人，打開通往那一面外牆的小門，看見被綁在繩子頂端的東西。
什麼都沒有，繩子就只是綁在外牆的小裝飾突起上頭而已。
失望歸失望，但也在預料之中。天使什麼的根本就是在唬人，不然我怎麼從來沒看到有人被幫助過？
但我倒是對那條紅色緞帶很有興趣，它真的好漂亮，漂亮到我想要拿一段帶回家。反正現在沒有人會上來，我割下一段再把它綁回去，應該沒關係吧？
我抽出自己用石頭磨成的小刀，撐開紅色緞帶的活結──這有點麻煩，活結的綁法讓我一定要從繩子最尾端割才行，這代表我要把緞帶整條拉上來。我行動迅速，把撐大的活結掛上身上，想要盡快拉到緞帶尾端。
然而，我拉到一半，感覺到有人在另一端反拉著緞帶。
我大吃一驚，急忙想要把緞帶綁回外牆上，卻已經來不及。緞帶迅速被往下扯，活結此刻纏在我身上，我來不及掙脫開──
我用盡全力尖叫，在下墜的途中，像護符上的天使一樣尖叫。
※
「你醒來啦，我的小天使。」
母親正在為我熬湯，味道很香，聞起來裡面有豬肉。
「發生什麼事？我以為我──」
「沒事了，小天使。我不是講過起霧的時候不要靠近教堂嗎？喝完這碗湯你要乖乖去背聖典喔。」
母親竟然沒有生氣，更重要的是，我竟然沒有死。我記得自己明明掉下來了，教堂外牆可是很高的，但我身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
管它的，緞帶沒拿到手有點可惜，但母親難得煮豬肉湯，我更喜歡這個。
背後還黏黏的，我等一下要去把羊血給洗掉才行，最好連衣服也洗乾淨，免得讓母親不開心。我喝著熱騰騰的豬肉湯，那美味的程度讓背上不時傳來的刺痛都顯得無關緊要了。
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逆演化》(舊版)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