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副村長會因為我的到來而準備三個杯子，但「我」來了，副村長卻只準備兩個：她的與瑪提斯的。副村長依舊沒有顯露太多情感，她只盯著瑪提斯的眼睛幾秒、把一朵天藍色的花從花瓶裡拿出來嗅聞，接著再放回去、或是在鋼琴上談了幾個音。於此同時瑪提斯不安地觀察副村長的每一個動作。地上放了一個凳子，副村長卻沒有她坐下。瑪提斯不知道副村長是否有意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從中得知些什麼，她猜想應該沒有，於是便坐下來。
「我並沒有請妳坐下。」副村長回頭望向瑪提斯，以當然的語氣說道。
瑪提斯急急站了起來，愧疚感油然而生。「對不起，副村長。我……」
副村長嘆了口氣。「身為我天資聰穎的學生，妳曾經抵擋我三分之一的『分神』、學會至少五種心術、還抓住一點雙重術的技巧，這在我教過的學生中堪稱一絕，無論是我最早的學生坦尚斯或是泰瑞皆無法與你相比擬。可是這會兒妳是怎麼了？連這麼一個小小心術也抵擋不住嗎？」
瑪提斯靜默無語。
「現在請坐吧，先喝杯甘甜的水，我有些事想問問妳。」
瑪提斯如釋重負坐了下來，接過木杯子喝了一口。溫熱的水沁入我倆共用的喉嚨，如琴聲般穩定焦躁的情緒。副村長坐在瑪提斯對面，眼神精明銳利。她是否透過瑪提斯發現了我的存在？我想我最好從現在開始祈求副村長，要不然我還要待在瑪提斯的體內多久！
「我先問妳一個問題吧。」副村長定神看著瑪提斯。「妳喜歡卡羅嗎？」
這個問題令我覺得奇怪。問這個問題的人如果知道我就坐在她的對面，可能她就不會問了；而負責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同樣不知道我就在她的體內，我是最在意她回答的人，但她卻一無所覺。
「瑪提斯？」副村長開口。
瑪提斯回過神來。「是？」她想起副村長的問題，連忙開口回答。「不，我不是喜歡他。我的意思是他當然很好……」
瑪提斯雖這麼回答，但她所想的是不知道。
「妳做了什麼夢嗎？或是昨天沒睡好？」
瑪提斯的腦海閃過關於我的夢，燃起綠火的渡靈船、毫無反應的亡者，以及我。她感覺那個夢太過真實了，真實到令她懷疑那不僅僅是一個夢。然而她沒有說出這個疑慮，只將夢裡所見一五一十說給副村長聽。副村長聽完後簡單地點了點頭，好像真的只把當成普通的夢。
「接下來，我要對妳施展『讀心』，不過不僅是聽見別人的情緒或想法那麼簡單，我要清算妳所有的思緒，包括妳的記憶、妳的潛意識，找出妳為何會心神不寧的原因。妳不會在當下就知道我找出什麼，我也不會馬上就知道原因，不過我一定會告訴妳。」
「好。」瑪提斯回答。
瑪提斯閉上眼睛，我也因此看不到任何東西。接著副村長柔軟的手貼上瑪提斯的額頭，一個回憶緩緩流過，我還沒來得及了解，它就重新潛回瑪提斯的腦海。又一個記憶出現、一個記憶消失，有時是一個人的面容和他們的名字，有些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如同一條河中的滾滾水流川流不息。我只了解那些簡單易懂的事物，其餘的全流向我跟不上的遠方。
一個黑暗的思緒閃過。
我愣住了。回憶的洪流繼續流動，但我拼命想找到那唯一一個黑暗思緒，雖然它似乎早已被其他流動的思緒淹沒。瑪提斯竟會有這般黑暗念頭！我怎麼樣也想不到它會潛藏在瑪提斯清澈可見底的腦海，但這黑暗念頭還沒顯露。這是好是壞？
回憶停止流動，副村長的手從瑪提斯額頭上移開。瑪提斯張開眼睛，眼前的副村長臉上掠過最後一絲不安，立刻被莊嚴的神情取代。瑪提斯知道眼前的資深心使確實隱瞞些什麼，但也就是這樣而已，她還無法參透副村長的半點內心。
「妳這樣子是沒辦法上課和練習的，今天就先到這吧。」副村長說道。「還有，回去時花點時間思考曾經為他人做的好事，儘量不要往不好的地方想。」
「感謝妳的指導，副村長。」瑪提斯向副村長行了不太有精神的禮，離開琴房時沒有關好門。
這天下午，瑪提斯都待在自己家中冥想，而我依舊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才能讓瑪提斯注意到我。她坐在一張木椅子上閉上眼睛，專注在她曾幫助過的人；然而過了一會兒，瑪提斯所想的人一個一個都變成白色的，我從她模糊的意識猜想她應該睡著了。
瑪提斯的夢境一開始還不明顯，接著一張書架出現了，再來是兩張、四張、八張，越來越多張，形成一座浩瀚迷宮。她站在其中一張書架前，手裡拿著一本書。她翻開封面，第一頁是一張白紙，上面什麼都沒寫；她翻到第二頁，上面同樣沒有半個字，接下來的幾頁一直沒有字，到了書的一半、三分之二，甚至最後一頁都沒有。瑪提斯合上無字書，然後手一鬆開，書掉到了地上。
瑪提斯猛然驚醒過來，眼前不是書架，而是兩隻白兔的畫。窗外橘紅的落日映照在地面，快接近晚上了。她想平時不會輕易睡到傍晚的。
「我果然還是太在意卡羅了嗎？」她喃喃自語著，心中變得有點動搖。「不行，我得堅定心智。」
她靜下心來，將所有雜念從腦海中一併驅離，然後她開始在心中想著鏡湖。平靜、清澈、遼闊，然後她將心智收束在一艘小船上，越收越小、越收越小，直到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遼闊，她的心智也堅定如鋼。我忽然明白自己不在瑪提斯所構築的鏡湖之中，我被隔離了，我所有發自靈魂的呼喊都會被當成雜念拋棄。
但如果……我也堅定心智呢？
首先我並沒有嘴可以說出「我的心是堅定的、沒有人可以傷害我」這整整兩句話。瑪提斯光是想著鏡湖便能堅定心智、副村長則是一段音樂旋律、米亞是手中握刀。他們全是資深心使，訓練及自我練習不下數百年，而我才練習幾個月而已。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但我要是不用他們這種不用開口就能堅定心智的方法，瑪提斯永遠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不過這種方法似乎都要有強烈的寄託，我該拿什麼當作寄託？我左思右想，似乎並沒有特別的東西能代表我。最後我想到：綠色的火焰。雖然我在夜河裡是那麼困惑，但綠色火焰燒掉了我的渡靈船，燒掉我本應死亡的命運。它結束了，但它是一個開端，代表我生命又重新開始。
我淨空思緒，將內心化為黑夜，沒有星、沒有月，沒有樹木土地、沒有寒冷的雨和數不清的怪物，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純淨黑暗。接著一團綠色的光出現了……我維持住綠色的光芒不讓它輕易熄滅，耐心地等待直到綠光穩定下來，沒有一點搖曳，然後才將綠光想像成一團明亮火焰。綠火熊熊燃燒著，我讓它變得比先前更加猛烈，照亮黑暗中的每個角落。我再也不懼怕黑夜了，只要我的心智堅定，火就不會滅。
「瑪提斯。」我心想。
她僵住了。「是誰？」她觀察四周，發現沒有人在，心中的平靜散去些許。
「是我，卡羅。」
「卡……」她發現說話的不是人，改以思緒傳達出訊息。「卡羅？是妳嗎？」她謹慎地心想。
終於！她知道了我的存在！「對，是我。」我欣慰地心想。
「可是……」她感覺茫然和不知所措。「你在哪裡？我沒看到你。」
我該怎麼說？「呃……我就在……」我猶豫許久，最後還是說出：「妳身體裡。」
她的心中甚至沒有出現一絲懷疑，反而全心全意相信並接受這難以置信的事實。此刻她的心中盈滿欣喜的感受，方才的難過沉入她心底不復存在。這股欣喜也感染了我，使我不自覺也產生和瑪提斯相同的情緒。
「真的是你，卡羅！」她高興地心想。「你復活了！你回來了！」
「是啊。」我在感受她的欣喜之餘，不禁想到今天早上我看到她換衣服。
瑪提斯明白我在想什麼。「沒關係，我不會在意的，要是你不習慣，我以後閉著眼睛換衣服。」她想著，同時心中出現新的疑惑。「不過，會是誰讓你附身到我的身上？」
瑪提斯面向窗外，落日的通紅即將沒入黑夜的懷抱，開始這天的夜晚。這時有道影子劃進窗內，瑪提斯反射一瞥，一架紙飛機消失在窗邊。某個能看透森林千變萬化
風向、將紙飛機精準射向這裡的人。
「我想我大概知道。」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