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怪物」。
最一開始，根本無法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有著相似的血肉、相似的骨髓，相同的四肢延伸出相同的指爪，同樣長著接受光明的亮球、同樣長著吸納震動的肉膜。
他說，他是「人類」，而我卻不是──所以與「人類」不同的我，便是一個「怪物」。
他說，他是我的「父親」，是陪伴著我、培養我茁壯的人類；而我，則是為了帶給人類幸福而誕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怪物」──由他的咽喉為起始，穿過他的口舌，最終進入我耳中的沙啞音調如是說著。
但同時，「父親的聲音」也告訴了我，他割斷了那個雄性的牠的頸喉，又刺穿了那個雌性的牠的胸口，然後任由牠們冰冷的軀體與濁血在泥地裡疊合。
在我發出聲音之前，父親微微彎起的雙眼與歪曲扯動的嘴角，令我打消了疑惑的念頭。
既然父親是這麼說的，那我就是一個怪物吧。
所以，生下了怪物的牠們，也一樣是怪物吧……即使牠們就和我一樣，與父親相像得幾乎無法分別。
那麼，作為人類的父親殺掉了會生下「怪物」的牠們，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吧──因為父親的聲音告訴我，殺掉怪物的時候他是多麼由衷地感到快樂。
怪物要帶給人類幸福。
而父親則從怪物那裏帶走了我，並從此養育著我。
父親經常告訴我一些事情，但卻又發出聲音說著不同的話，常常講述一些讓人聽不懂意思的事情。
為了保護我，所以父親要我一直待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面──他也告訴我，這是為了防止被人發現我的「牢籠」。
每次醒來，父親總是會帶著提燈與書本等在一旁，然後教導著我名為「真理」的知識，他說這是為了我的將來──他也告訴我，總有一天他的「前途」必須靠我來換取。
直到父親倦了，他就會讓我吃下他帶來的食物，他說要多吃一些，對身體才好──他也告訴我，剩下的「藥」快要不夠用了……
在吃下了父親的食物後，總是不用多久就會感到濃濃睡意，然後父親會溫柔地抱住我直到我沉沉睡去，之後在睡夢中總是會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並因此而醒來，便又能見到父親坐在我的旁邊，繼續對我進行教導，然後在吃完食物後再次在父親的懷中睡去、再次醒來，一次、一次、又一次，就只是這麼無數次重複著醒來與睡去……
為什麼身為人類的父親要養育身為怪物的我……為什麼父親總是要抱著身為怪物的我……以及，我究竟該如何帶給人類幸福……
父親告訴我，他討厭我問問題，所以我一直沒有問出口……但父親在教導我的時候，他的聲音總是告訴我，他充滿著期待。
既然父親覺得快樂，那就沒有問題了吧？
直到那一次，父親之後便再也沒有出現在我身邊了。
那是一個白得幾乎像是會發亮、能用一隻手掌握的盒子。
父親拿著小小的盒子，帶著前所未有的興奮表情出現在我面前……他告訴我，至今為止的一切，全都是為了這一天──為了他能夠重新奪回「幸福」。
在父親開啟盒子的瞬間，我的意識也一同跌入了黑暗。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一個十分明亮、十分溫暖的寬敞房間，眼前的牆壁裡一盞好大的提燈燃燒著巨大的火焰，等在我身邊的卻是另一個人類。
那一天，我得到了一位「母親」──也就是，另一個雌性的「父親」吧。
母親說，這是一座城堡──專門為了守護我而存在的城堡，她說我是「神的使者」，終有一天，將帶領著人們前往神所在的國度。
她也說，「父親」曾教導我的，是名為「魔術」──僅有人類被允許使用的「奇蹟」；而如我這般的「神的使者」，則是裝載著最偉大的奇蹟、專為人類保存這份奇蹟而生的「容器」。
而這份奇蹟，應該要被用來實現人們的願望。
母親告訴我，父親偷走了我還有「神」……但是父親已經不在了，他再也無法傷害我了。
「奇蹟」是什麼……「神」又是什麼……父親傷害了我又是什麼意思……我同樣總是無法理解母親在說些什麼，但是母親說的話，就和她的聲音告訴我的完全一樣。
那麼，或許就是如此吧？只要照著母親的話去做就可以了吧……這便是，讓人類獲得幸福的方法了吧……
從那之後，在母親的帶領之下，許許多多的人類往來於我的面前，各式各樣的人類們，訴說著他們各式各樣的過去，向我許下了願望。
生活困頓的潦倒商人，許下了獲得財富的願望。
將赴戰場的忠誠騎士，許下了戰勝強敵的願望。
不曾動情的年邁神官，許下了擁抱所愛的願望。
他們，稱呼我為「神」。
明明是「人類」，卻對著「怪物」俯首屈膝，擺出尊崇恭敬的姿態。
他們也和父親一樣，嘴裡說出的和他們告訴我的，總是不一樣。
他們告訴我，他們對眼前的「怪物」十分畏懼。
無法理解……於是第一次，我嘗試著向母親──向「人類」提出了問題──
「為什麼……他們明明也說我是可怕的『怪物』，卻又要恭敬地稱我為『神』呢？」
之後，母親向我許下了願望，殺死了所有在那一天與我見過面的人類。
許多的人類死去了……就如同父親所厭惡的一般，身為怪物的我向人類提出問題果然是錯誤的吧……
於是，我不再提出任何疑問，不再質疑人類所言……我，只是不斷實現著他們的願望。
但是，人類卻並未獲得幸福。
實現了願望的人類總是會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又一次許下新的願望，然後重複著他們的希望與失望，一次次，一次次……
我仍然實現著他們的願望，也嘗試著理解他們的願望……但越是嘗試，卻也越加理解到，我與他們並不相同。
當那位商人終於搜刮了整座城市的錢財，成為全國最富有的人時，為何又開始對皇室的財富飢渴不已……
當那名騎士終於成功斬殺了所有敵人，最終坐上曾經屬於他主君的位子時，他的心裡為何充滿悔恨……
當那名神官終於如願以償如同「父親」般擁抱第七名妻子的次女時，被擁抱的她為什麼只感到痛苦與絕望……
我，無法理解人類……我，畢竟是一個「怪物」。
這樣的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帶給所有人類幸福……
某一天，人類包圍了城堡。
曾許下願望的、並未許下願望的、實現願望而痛苦的、不曾實現願望的……許許多多的人類，懷抱著憎惡與憤恨，闖入了母親的城堡裡。
他們說，這裡的「神」是騙人的。
他們說，虛假的神根本不可能實現人們的願望。
他們對母親的勸解充耳未聞，在母親的脖子牢固地綁上了粗糙的繩索，將她從城堡裡最高的那座塔樓推了下去。
母親始終由衷地祈禱著，所有的人類們能夠得到幸福……直到她的頸項折斷的那一刻。
也是在那一天，在憤怒的人類們團團圍住我的同時，我終於遇見了他。
從來沒料到，明明是身為怪物的我，也會有感到震驚的時刻。
不論是牠們、父親、母親，還是所有曾來到我面前的人類，都未曾提及過這件事，而我也從未去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並非是「唯一」的。
周圍的所有人類，都堅定不移地深信著，他能帶給他們幸福。
他就跟我一樣，看似與人類完全一樣……但是，他告訴我，他是跟我一樣的。
他對我，以及他身旁的人類們說，我也是被欺騙的受害者，僅只這一句話，便徹底消除了他身旁的人類們的憤怒與怨恨。
他告訴我，如我這般的魔術師，應當要致力於帶給人類幸福。
如果真有能帶給人類幸福的方法，或許就是要從他這裏才能找到吧……
那一天，我成為了他的「臣下」。
人類們說，他是一名「皇子」。
為了帶給人類幸福，我就如同父親所做的一般，殺死了生下他的「怪物」，而人類們，則歡欣鼓舞地殺光了怪物生下的其他「小怪物」們。
不久之後，他成為了「皇帝」。
人類們告訴我，從此刻開始，帶給所有人類幸福的時候終於到來了。
我們如此深信著……
在那之後，又過了十分長久的時間。
久到母親的城堡被藤蔓與青苔完全佔領。
久到皇帝的皮毛早已變得乾枯鬆弛，並完全轉白而逐漸脫落。
久到所有曾相信他能帶給眾人幸福的人類，早已全數死絕。
耗費了如此漫長的歲月，我才終於搞懂了……打從最一開始，我們就都搞錯了。
人類，是不分出「我們」與「他們」就無法生存的存在。
即使勝過了這一個「他們」，仍會找出下一個想要勝過的「他們」。
就算沒有戰勝的意義，仍必須要擊敗自己所認定的「他們」。
最終，為了「我們」的願望，就勢必要去傷害某些「他們」。
而直到如今，我們──怪物以及人類們──才終於理解……對他來說，除了唯一的「我」之外，所有的一切全是「他們」。
即使是殺害關愛著他的父母以及兄弟，即使是斬首忠誠於他的部下與子嗣，即使所有奉他為主君的人類都正痛苦不已，他的內心都不曾有過一絲波動。
那全都是為了「我」的願望，所必須傷害的「他們」。
他與徒具空殼的我，終究並不一樣──他是一名「人類」。
當他最精銳的騎士團，以及我為他而培育的魔術師們，滿懷殺意地將我團團包圍時，最令人驚訝的卻是沒有人感到一絲意外。
曾有一個年輕的孩子，無意間從我這裡偷走了一些東西。
我找到了那個孩子，將那孩子帶了回來，並嘗試著收回屬於我的東西。
但是我沒有想到，這卻是現在的他所深切渴望的東西。
他並不知道，這些東西由何而來……只是在知道了那孩子擁有這些東西後，便認定了我想與他爭搶。
即使他告訴我的這些毫無道理，我還是沒向他提出任何質疑……
最終，為了不讓人奪走他那僅屬於「我」的願望，他理所當然地又一次打算要徹底除去阻礙了他的「他們」
終究他一開始就也搞錯了。
即使如何與「怪物」相像，他終究是人類……既然是人類的願望，只要向我許下願望就可以了。
只要許下願望，他想要的東西，就會如願交到他的手中。
即使那個願望，會使他成為真正的──
由一瞬間的疑惑，轉為幾乎令人窒息的震驚……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那張老邁的臉孔佈滿憤怒與恐懼，混濁的雙眼倒映著躺倒在「怪物」身後的無數衛兵與騎士，以及一張熟悉不已的臉孔，正前所未有地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告訴我──不，在我腦中瘋狂運轉的想法，早已掩蓋了所有的一切。
人類的願望，勢必傷害到「他們」；而至今為止的「他們」，始終也是人類。
於是人類傷害了人類，所以人類的願望永遠無法讓所有人類幸福。
人類需要「敵人」。
他，也正期望著成為只有「我」的「怪物」。
那麼，只要他成為了人類眼中唯一的「他」就可以了吧！
僅只是他這唯一一人的願望，便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帶給人類幸福的方法，原來真的就在他身上啊！
我訝異著自己產生了至今為止從未有過的些許喜悅，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產生了在乎的事物。
只要他向我許下願望，所有人類就都能獲得幸福。
於是，我向眼前的他發出了提問──
「你……想要成為『神』嗎？」
創作內容
【鹿之首】人類之友
短篇寫作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