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深藏不露
馮梓容逃也似地拉著魚竹與方純離開廳堂後,這才慢慢地冷靜下來。
由於是年節、無論是魚竹與方純瞧起來都更加活潑,尤其是平日便是個話癆子的魚竹這時也吃吃地笑道:「平時奴婢只覺得小姐膽子大,卻不想小姐總是會在要緊的時候害羞。」
馮梓容呶了呶嘴,道:「魚竹,妳可別吃裡扒外!我一直以來都是很含蓄的好不?」
馮梓容這樣沒羞沒臊的話一出,便連方純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小姐平日膽子大,奴婢看著都害羞了。」
馮梓容赧道:「噯!那是沒想多的時候嘛!若是動動腦子、就曉得該害羞了!」
「原來那也是小姐能控制的?」魚竹故作好奇的模樣道:「小姐也太厲害了!」
「才不能!」馮梓容馬上轉頭去搔魚竹的癢:「好妳個魚竹!拿了我的紅包、卻不幫我說話!膽子肥了妳!」
魚竹一面笑著一面躲,道:「小姐饒命!奴婢也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馮梓容一面撓著魚竹,在與方純擦身時又順道戳了下方純的腰,主從三人笑鬧成一團,讓寒冷的年節多添幾分活潑的色彩。
卻是在廳堂裡頭的靖王原本話少,但在方才馮梓容的允許之下也是自然而然地與馮敘輝聊了起來。
兩位大男人都寵著馮梓容、也尊重她,自然這回也謹記著上次的教訓、背地裡也不敢問出過分踰越的話題,只是單純地聊起馮梓容兒時的往事、似乎也有意避開方才未竟的話題。
雖然在馮梓容年紀還小的時候、馮敘輝便辭官開始外出經商,但這位與自家小妹聚少離多的大哥心細如髮,對於家裡頭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是放在心裡頭的,更遑論在當今皇帝即位未滿一年便出世的小妹與自己年紀相差甚遠,自然更是將她寵上了天,無論馮梓容兒時再如何認生、他都毫不在意……
馮敘輝一面與靖王聊著,那雙曾數度被皇帝讚為睿智且少年老成的眸子底倒是泛出了點酸味來。
他突然能夠理解為什麼祖父馮煦在得知小妹一心一意向著未來夫君時、會滿心吃味了,事實上或許所有──或者幾乎所有馮家的手足幾乎都會是如此吧!
靖王聽著馮敘輝說起馮梓容的往事,一面暗自記下,另一面似乎也隱隱感覺到馮敘輝暗藏著的酸味。
而後,一股莫名而來的優越感在心底悄悄地升起,還讓他有些意外自己竟是如此不沉穩。
他忽地想起許久以前、馮梓容才剛從沙玉回來不久時,便與自己說起當她有困擾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而非一直幫著她的馮煦,在那時他只是覺得開心、還不覺得有半分驕傲,但如今的這份心情又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馮梓容那時在自己的心裡還沒那麼重要?
他是萬般不願承認這點的。
他喜歡她、他愛她,如同他在她及笄那日給與她的禮物一般。
比起實際上的禮物──那塊半暖半冷的稀罕玉石更象徵著自己已然決定將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性命完全地交付給她,所以,他才說那是一份「大禮」。
她曾說她是他的人,而他也用那樣的玉石來對她說明自己亦是如此……
只是縱是那時,自己也不會因為馮梓容的選擇而感到驕傲。
太奇怪了。
靖王出神後不久,馮敘輝便發現了靖王的不對勁,便是問道:「王爺在想些什麼?」
「我在想與她的事。」在這位被父皇認定為堪任一國之相的未來大舅子面前,他倒是一點兒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反倒是將自己方才的心情給簡化成短短的一句問句說了出來:「馮編修可會認為我搶走了你們馮家的至寶?」
馮敘輝聽了一愣,緊接著眸底一閃,道:「王爺何以有此一問?」
「梓容與我說過,馮家人待她都好,人人都寵著她、讓著她,便連馮家的傭人們也對她十分親切,她說因為如此、她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也覺得從前認生的自己十分不懂事……」這是馮梓容不只一次對靖王說起的,而靖王也只挑了重點說出:「馮家人放在心間上寵著十五年的千金,卻是轉眼間便被我要了去、甚至連心都沒能留下,如此可會介懷?」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馮敘輝的話裡保留了些許,因為他當真捉摸不透靖王為何有此一問:「更何況小妹一直不斷回報著家裡頭的人,這點我這做大哥的很清楚。」
「回報?」
馮敘輝笑了笑,道:「王爺從前認識小妹的時候,必定也曉得她是挺活潑的小姑娘,是吧?」
靖王頷首道:「甚至還有些不著調。」
「我那小妹聰明、而且聰明得過分。」馮敘輝說到這裡,嘴角也浮出了深刻的笑容:「但我曉得,她自始至終、從認生到親人的表現全都是在演戲,至少她往沙玉一遭以前都是如此的。」
靖王聽了微微瞇起雙眼,道:「你看出來了?」而他,竟然是後知後覺、直到與馮梓容開始更進一步地親密相處以後才漸漸地發覺。
雖然當時兩人之間的情感不可以今日的關係回頭論定,但若是回想起來還是頗令他不是滋味。
馮敘輝看出了靖王的神情似乎隱隱有所動,卻也沒表現出什麼,只是輕鬆地笑了笑,道:「小妹從前是個無所求的人,若要說真有所求,那也是求遠離人群、甚至遠離塵世,這點我可是看在心裡的。」
靖王道:「你看得很清楚。」言下之意,也是默認了。
馮敘輝又道:「我並不曉得祖父是否看出來了沒,但那回小妹從祖父的書房哭著跑出來、又是大病一場以後,便逐漸變得活潑親人,那樣的轉變雖然也花費了半年的功夫、是循序漸進的,但是小妹的變化之於長年在外的我而言仍是很突兀的,尤其在我拿許多禮物給她時,她表現出來的模樣更是與從前一般如出一轍、僅僅只是與我行了表面工夫的客套,所以我才明白、小妹是個小戲精,而她轉變的最大原因恐怕也是為了不再讓家裡頭的人擔心,所以我才說小妹是在回報家裡頭的人,同時或許也等同於放棄了自己。」
靖王沉默了許久,這才說道:「你的眼光、我自嘆弗如。」
「所以方才王爺問的問題,其實作為馮家人而言、多少是會吃味的。」馮敘輝在這點倒是很坦然:「然則作為她的大哥而言,我卻是為了小妹感到高興,至少她從沙玉回來以後性子變了許多、也開始會為了自己的想法而與家裡頭的人有所齟齬,如同她與爹娘相持不下、寧願忤逆爹娘也要堅持自己的所作所為一般,雖然爹娘認為她不聽話、但我卻覺得這樣挺好的。」
「若是這話給他們聽到了,肯定也會認為你太寵梓容了。」
「是啊!所以我也沒勸爹娘他們要放手,因為他們是爹娘、在乎自己的子嗣也是常情。」馮敘輝的神色淡然而帶著淺淺的笑意:「更何況若能藉此逼出小妹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也是好的──她從來什麼都不想要、甚至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因此傷著,有時候我常常覺得她不屬於塵世、只是將自己當成過客一般,所以如若她能對周遭的人事物生起幾分執念、或許她也會更加珍惜自己,而那份執念所落之處只要是對值得的對象或者物事、我這做大哥的都十分樂意看見。」
「馮家人……人人都如同你這麼想?」靖王停了一會兒,又道:「或者,能如你一般?」
「我不曉得。」馮敘輝坦承地說道:「但小妹那半年期間變化甚大,眾人或多或少都會明白她是在努力,只是最終馮家養女兒養了十六年……或許除去沙玉的那三年吧!馮家養了女兒十三年、便會送到王爺府上,屆時還請王爺好好待她。」
靖王正色道:「我此生亦唯她一人。」
「世人總以為納妾幫助家裡頭綿延子嗣是常理、甚至我爹亦是如此認為,只是我卻是不同──我以為妻子既願與自己同甘共苦、便不能負了她。」馮敘輝的妻子王淳芊出自書香世家,當年馮敘輝選擇從商時亦是頂著娘家的壓力無怨無悔地支持、甚至還學會了算帳與營商手段。在大燁,商賈的地位遠不如為官,更何況他本來還是皇上理想中的宰相,因此馮敘輝對她除了虧欠以外、自也是感激。
這廂馮敘輝的神色淡然、語調亦是平淡淡:「若王爺是尋常男子、而小妹又執意為之,我這做大哥的恐怕也會想方設法地出手阻攔,但既然王爺非凡人、又與小妹心意相通,我也自然願意鼎力支持。」
靖王道:「你可曾想過,若我為尋常男子,但且不說父皇的旨意,以我的身分而言,若是執意要娶親、亦是不可違抗的?」
「不是不可違抗、只是難以違抗。」馮敘輝笑了笑,從容地說道:「馮家有功績傍身、又有皇后娘娘這層親戚關係,只是不願嫁女、也是無法勉強的不是嗎?更何況凡事也容不下『如果』二字──若是王爺執意要問,那麼我也就表明了,那時的我還可以應陛下所邀、為了小妹的自由而重返朝堂。」
靖王的眸底閃爍:「用你的人生、換她的人生?」
如此,這位未來大舅子也太厲害了!簡直是抓住了皇帝的軟肋!
──放眼整座大燁朝堂的明白人都曉得,皇帝可曾不惜以高官厚祿甚至封侯賜爵要換得馮敘輝自願回到朝堂之上,卻在馮敘輝辭官後不久、屢屢召見其入宮覲見後放棄自己的想法!
他不明白馮敘輝何以說服自己那頑固的父皇,但他卻十分明白,馮敘輝的本事極高、高到一朝天子都願意妥協!
馮敘輝淡然地笑了笑,道:「我不為官、是因為自己的個性與興趣使然──但如同我選擇從商一般,我可以成為一位小商賈、也能成為皇商,所以自然也有手段讓自己的仕途能夠舒服一些。若是再次入朝為官、僅需數年,我還是能從朝堂上功成身退。」這意思就是,就算有個如今已然不可能發生的「如果」,他也不需要拿自己的人生便能換回自家小妹的人生。
「梓容有你這位大哥守護、十分幸福。」靖王只覺得自己敗退了下來,卻又是有些不甘:「為什麼能為她做到這個程度?」
「王爺出身帝王家、親情緣薄,但我生於馮家、雖然曉得這親情之上還得忠君──然則我自伯父戰死後便想明白了,親情才是最重要的。當時適逢不久後小妹出生,我便想著馮家在我們這輩以下幾乎無人有出、那麼來得珍貴的小妹更得好好對待,僅此而已。」
「當真僅此而已?」
馮敘輝眼底閃了閃,道:「王爺認為還有什麼理由?」
「例如……」靖王看著馮敘輝好一會兒,道:「欽天監的推命?」雖然欽天監的推命當年也僅有寥寥數人曉得,但他相信馮敘輝不會不曉得──縱是他未能第一時間知道、馮煦定也會告訴他。
「王爺明鑑。」馮敘輝沒否認。
「僅僅只是欽天監推命、又為何要做到那樣的程度?」
「因為小妹是女子。」馮敘輝停了一會兒,又道:「男婚女嫁、女子總是被嚴格看待的那方,小妹有此命格、又生於馮家,便注定她一生不凡。如此一來若給小妹攤上了凡人、讓她不快,她的人生豈不是更無樂趣可言?更何況小妹她兒時……恐怕也是不願活著的。」並且馮敘輝沒說的是,既然欽天監都已經對方出生的馮梓容推出如此命格,那麼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馮家將馮梓容許給平凡人家。
靖王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說道:「我會給她自由、會給她她所想要的一切。」
這事雖然是靖王與馮梓容彼此之間的私事,但在他聽了馮敘輝對自家幼妹的用心以後,他便決定說出口。
馮敘輝笑了笑,道:「所以雖然小妹一心向著王爺、而長輩他們或多或少也擔憂朝堂之事再度重演,但以我個人而言,只要王爺不負小妹、我也會鼎力支持,讓小妹無煩無憂。」
靖王這時眼底閃現一抹精光,道:「你也曉得,我身為嫡子,往後自然免不了那些爭奪。」
「王爺不是如此小器之人。」馮敘輝倒是明白地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
靖王一勾嘴角,道:「你這話可會讓有心人能藉題發揮。」
馮敘輝笑了笑,也沒就靖王的話繼續說下去,而是道:「其實小妹一直以為我是為了他而選擇成為皇商、讓人詬病,但其實縱是小妹沒有往沙玉那遭、我遲早都會如此安排將來……而小妹那件事也不過讓我原先的計畫提早數年而已。」
靖王的眼底閃了閃,道:「你為了保馮家、可是不遺餘力了。」
就算馮梓容沒被劫往沙玉、馮敘輝還是得在往後快速成為在大燁裡頭舉足輕重的商賈,如此一來當皇儲之爭白熱化時、當新帝登基時,都將有足夠的資本換取馮家平安──
僅僅憑藉著馮煦那清清白白的官場原則是不足以讓馮家安然度過風雨的。
馮敘輝甚至認為自己的祖父有那麼些天真。
並且,這也是他棄官從商的理由之一。
若是自己真順著原先的仕途、一路登上相位,那也勢必在未來得為了皇帝而支持某位皇子坐上儲君之位。其後,當新帝登基、身為先帝重臣的自己,最終恐怕也難以免去兔死狗烹的命運、又或者得戒慎恐懼地服侍一任又一任的君主,直到自己年老致仕。
放眼歷朝歷代能夠安然度過數代皇帝統治、並且功成身退的權臣寥寥無幾,而他只會選擇最好的方式。
就算龐大的家財遭受當政者的覬覦,也能憑藉著勢力狡兔多窟、進而最後能散盡家財保全一家性命,也遠比在朝兢兢業業地為官、日日忖度著新帝的心情還要好上許多。
馮敘輝看向靖王的眼底充滿深意:「王爺,可能斗膽問上一句?」
靖王彷彿曉得馮敘輝會問什麼一般,只是淡然地說道:「我無意此位。」
馮敘輝聽了不住笑了出來:「也是,王爺並非凡人!」能得到靖王一句明白話,馮敘輝自也明白將來的自己該怎麼做。
「如此可放心了?」
馮敘輝道:「放不放心、也不是一時說得算。王爺,馮家在外人看來或許是王爺的後盾,但在我看來、馮家只是馮家。」
「我也未曾想要牽連馮家。」靖王牽起嘴角道:「若是牽連了,梓容會怪我。」
馮敘輝笑道:「小妹深明事理,豈會因此怪罪王爺?」
靖王也淺淺地笑了笑,道:「你雖然身為她的大哥,卻不曉得梓容其實可兇得很……」
靖王這話還沒說完,便聽得外頭一道清脆的聲音怒喊道:「衛名淵!你偷偷說我壞話!」
靖王怎麼可能不曉得馮梓容早靠近了廳堂?只是方才的話題他也無心讓馮梓容多加操心,是以以如此拋磚引玉的方式轉移馮梓容注意力卻是最好的方式。
只見得馮梓容身後的魚竹與方純端著一共三碟半透明的亮麗點心走了進來,將其分別擺放到恰當的位置後便退了下去,而馮梓容則氣呼呼地瞪著靖王好一會兒後,又是瞪著馮敘輝說道:「大哥,你說我兇不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