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
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夠久了。
——泰戈爾 《飛鳥集》
起先，因為昨日熬夜玩手機遊戲，昔松還以為自己睡過頭了。但當他踢開身上的棉被。翻身打開手機螢幕後，才驚覺時間也不過五點。
完成盥洗動作時是五點半，戴上眼鏡，他不著急換下睡衣褲便離開旅館，因為依照他的經驗，這個時間旅客們多半還未睡醒，街上也不容易撞見熟人。
「滋味難名，不識其中奧妙；是瘋眼昏迷？還是夢魂顛倒？願心魂永遠在忘河沉浸，有這般好夢再不須夢醒！」
昔松騎車繞過幾個街區，目的地是傑克森維爾當地的海灘。當他抵達附近並準備將車鎖上，訝異的發現已經有另台車在那兒了，於是，他直覺往海邊一個眺望，果不其然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比起欣喜，更多的是驚訝，因為這裡不像其他沿岸地區那樣有綿密細沙和波濤海浪，是相當冷僻的地方。
他總覺得自己和阿波身上各有一段電路，在某些特定際遇下會突然連結、串通，渾身如觸電似的，例如現在。
「嘿。」
阿波察覺到他的出現，回過頭來，唇邊勾著一縷消失在半空中的白煙。
想走到岸邊，只能順著這條細窄的石階往下走。這條不知道是哪個年代蓋好的石階表面凹凸不平，左右兩側的地面冒出叢生的野草。昔松的腳踝從剛剛就一直被草割傷，只穿拖鞋的腳板上滿是一條條的粉色痕跡。
「你幾點就到這了？」
「四、四點多吧。」阿波將香菸遞到嘴邊。
「你怎麼知道這裡的？」
「自、自己發、發現的。」
「不要說什麼你自己發現，這裡是我的，你只不過是今天比較早到就那邊宣賓奪主。你現在就和麥哲倫一樣，明明在半途中就失敗了，卻總被地理課本上稱頌為第一個環繞地球一周的人。而實際上，真正活著環繞地球一周的是德雷克，而那就是現在的我，你懂嗎？」
「……你，在生氣？」阿波露出靦腆的淺笑。
昔松挑了挑眉，和他一塊坐在礁石上，向對方伸出手。
阿波伸進褲子的口袋，摸出一個灰色的小紙盒，然後從盒中掏出一根遞給對方。昔松將菸放到唇邊，讓阿波拱手替他點燃火苗。他們不常靠這麼近，如果仔細傾聽，就能聽見他的怦怦心跳。
「怎、怎麼樣？」
昔松臉色發白，整張臉白得如幽靈似的，接著便是一陣猛咳。這是記憶中自己第一次抽菸。
「還、還好嗎？」
昔松跳下礁石繞到草叢裡，彷彿食物哽在喉嚨裡不停咳著，他的呼吸道被刺激的氣味燒灼，淚珠從眼角沁出。
「還要嗎？」阿波朝對方的方向揮舞菸盒。
氣息稍微緩和後，他虛弱答道。
「比起那個，我想我更需要櫻桃汽水。」
阿波聳聳肩，「先等我打、打好草、草稿。」
昔松悄悄湊近。他正用鉛筆在油彩畫布上打底稿，是從此處望出去海平面的輪廓。
「你就那麼喜歡畫畫嗎？」
「確、確切來講……不是。我、我不喜歡畫畫。」阿波的筆尖在畫布上快速移動。
同樣是畫海，莫內早就洋洋灑灑開始他的速寫了吧。但阿波繪畫的目的不一樣，他只是感覺每次完成一幅畫，就好像畫中的東西有其中一部分會成為自己的所屬品。有點像被具象化的記憶變得不再只是腦海裡的抽象概念。
「就、就算是得、得不到的東西，只要畫、畫下來，就好像什麼都、都能擁有了。」
昔松聽了微笑，頓了頓，「所以，現在你擁有我了嗎？」
他突然覺得有件事自己此時非說出來不可。
他可以現在立即把握、或失永遠去這個機會，但無論如何，他知道這將會影響日後的每一天。並不是說這將會被對方給出的答案影響——無論是正面或反面，而是對方可能根本不會給出答案。即使如此，以後他們相處時，昔松會變得無時無刻都在思考這件事。這或許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對一個成年人對話，感覺就像剛剛抽的那根菸。
「我想讓你擁有我。」
終於，他說出來了。
用一種隱晦卻赤裸，又有點像開玩笑的方式。
「你想我擁有你。」阿波非常緩慢的複述了一遍，咀嚼了每個字，試著瞭解這句話的涵義。
「我必須和你說，阿波，我必須。」
海風吹亂了青年的瀏海，昔松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猜想對方會岔開話題，聊點經濟新聞或近日海況，但是出乎意料的，他並沒有這麼做。
「我、我猜這是個笑話？」
他不知道阿波究竟有沒有發現話語背後的涵義，如果有的話，阿波很聰明，把事情的主導權原封不動退還給他。
原本，他們的關係是條直直流入海洋的運河，現在卻被強迫改道，流到另一處去了。
「別太認真了。」
必須親手葬送這段告白令他感到難過。總感覺有上帝一般的大人物指示他絕對不能越線，所以現下情況裡他只能這麼做——即使是告白，也只能包裝成笑話的樣子，然後在對方即將戳破時把告白成分抽去，讓它完全成了笑話。
「愛因斯坦說，人一旦認真起來，連一加一都可能搞錯。」
「如果愛、愛因斯坦真說過這、這句話，我、我就請你一年份的櫻、櫻桃汽水。」
兩個人咯咯笑出聲。雖然有那麼一兩秒的時間，他慌張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什麼時候走？十五天後？」話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帶有哭腔。
「你、你可以去看我、我預訂退房日期。」
「你真會那麼準時？」
阿波表情複雜的笑了一下。
他一定想到了點什麼——天曉得是什麼，還用這個看起來很複雜的可怕微笑掩飾。
昔松直視他，一雙綠眼和對方海水般澄澈的眼神交疊在一起。那五味雜陳的微笑令他害怕當下可能發生什麼無法回頭的事。
而在他來得及想到微笑背後的答案前，對方已經將臉貼了上來——是能感覺到彼此溫熱鼻息的距離。
「你、你擦口紅了嗎？好、好像是爛番、番茄的顏色。」
——他知道了。
——他對色彩特別敏銳。肯定早就發現了。
阿波坐回原先的位置，轉頭凝視大海，動作猶如一隻恰巧停在花上的蝴蝶，拍動翅膀，旋即便離開了。
昔松一動也不動，耳根紅得和唇色一樣。其實他根本沒在聽阿波對他說的話，他已經被久違的羞憤和害怕侵蝕掉了，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鋪天蓋地，踩碎了心底卑微的情感。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可是那股從背脊竄上腦門的冷卻令他永生難忘。即使早就做好了設想，事到臨頭仍嚇得他無法思考，當時昔松真的絕望以為，自己的青春會就此崩解化為灰燼。
兩人慢悠悠的牽著車穿過街道，中途在酒吧停靠了一會兒。阿波點了調酒，這裡不賣汽水，所以昔松只能選擇檸檬汁加冰塊。一切如往常般沒什麼變化，彷彿昔松根本沒說出那句告白般的笑話（或笑話般的告白），而阿波也沒有發現對方唇上的口紅。
他看看四周，瘦削的背輕輕顫抖。房子的裝潢是典型熱帶海灘風格——淺色柳條家具、粉色貝殼燈罩、印有藍天白雲的壁紙，牆上掛著幾幅棕櫚樹粉彩畫和貝殼碎片拼貼作品。
窗外一輛小型公車停靠在人行道附近，讓乘客下車——看起來是一群參加暑期營隊的孩子，興沖沖的四處張望。商店街上只有幾個老人，身穿顏色鮮明且輕薄舒適的開領襯衫，坐在搖搖欲墜、乾草編織椅背的小椅子上閱讀報紙，偶爾捲起來輕揮幾下驅走蚊蟲。
「味道如何？」昔松打破沉默，指指阿波的調酒。
「還行。到佛、佛州之後，我、我每天都、都需要喝幾杯。」
「放縱。」
「人、人類或多或少都、都有些奇、奇奇怪怪的壞習慣。」
「我倒覺得放縱和壞習慣不能畫上等號。」
阿波聽了他的答案，又啜了一口酒。
「你知道這個嗎？」昔松用手指框出報紙上的一塊區域，標題是用細小的粗體字打上的內華達州火人祭。
他曾在教科書上看過。長達九天的活動始於美國勞動節前一個星期六，結束於九月第一個星期一，火人祭這名字源於週六晚上焚燒巨大人形木雕的儀式。這個祭典被許多參與者描述為對意識和藝術最激進的自我表達，以及心靈上徹底自力更生的環節。
見對方歪頭表示不解，昔松將報紙推到他面前。
「哦，這、這個啊。」
阿波抵著下唇快速掃過文章，然後將有些散開的報紙立起來，往桌面敲了幾下對齊。
「好像聽、聽說過。」
「瘋狂吧？」
「瘋狂。」
「但是，你不覺得自我是無法被尋找的嗎？或者說，追尋？」
「你、你為什麼使用被、被動句？」
「哦，對，就是這個。自我竟然不被歸類成主詞，真奇怪。」他又一次使用被動句。
「講、講些什麼啊！不過我瞭、瞭解你的意、意思，因、因為自我一直都在，所以尋、尋找自我從、從頭到尾都、都不成立吧？」
「這麼一說，如果自我從頭到尾都在，但當事人不知曉，那麼尋找還是成立的？這就像你把老花眼鏡掛在胸前，但你本人不知情，於是找遍了整個書房一樣。就本質上，尋找這個動作是存在的。」
「那麼你現、現在肯定尋、尋找自我這件事了？」
昔松頑皮的扮了個鬼臉。
「回家，回家。」
阿波說著，回敬似的對他吐了下舌頭。
回家、回家。昔松在心裡默念了幾次，覺得這本該是個安詳、消極且停滯的詞，從阿波口中說出卻變得完全不同。這令他感到新奇。你能在說一次嗎？回旅館的途中，他這麼請求道，不過被阿波以「怎麼，你又要取笑我？」的表情回絕了。
現在是八月中，阿波要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回紐約。昔松覺得有件事非得帶上他。這種事情講起來特別難堪，像被排擠的小孩子苦苦哀求別人和他一組，但他相信是一股怪異的衝動強迫他這麼做的，除此之外他也別無選擇。他感覺自己已淪落到哈姆雷特的境地，但隨即又想到，至少哈姆雷特還能在生存和毀滅間做決定，而他只能一味選擇毀滅。
三週的時間，里歐已將近一尺高。昔松仍然無法透過外觀辨別那是什麼植物，不過他已經在心裡「阿波樹」、「阿波樹」的叫好一陣子，總覺得快把里歐叫成一顆蘋果樹。有一天下午，他跟著瑞秋到她爺爺住的海邊小廠房，並意外在堆滿雜物的車庫後方撈到一個深褐色陶瓷素燒盆。在見到盆子的當下，他便直覺認為那會非常適合里歐，如同看進阿波的雙眼時想起鯨魚一樣。
於是他們將裡頭殘留的泥土倒掉，用清水刷過幾遍後把它擱置在爬滿常春藤的陽台上，讓午後的太陽去烘烤。不過要移植里歐又是另一回事了。
由於渾身是汗，他回到房間淋浴並換上乾爽的衣服。大廳裡，弗尼葉女士沒有坐在櫃檯打資料，而是和四五位大剌剌坐在沙發上的外國客人聊天，他們正在享受剛從冰箱裡拿來、仍不停冒出水珠的可樂。弗尼葉女士以精通三國語言的聰明嘴巴和陌生人溝通，這次聽起來像西班牙文。
「你要去哪？」她叫住昔松。
「我去弄植物，妳說我不該在旅館裡弄。」他晃了一下抱著里歐的手臂。
弗尼葉女士以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搖起頭來，意思是：老天，看看時間，現在是晚上九點。
那幾個外國人又說起用聽不懂的語言，語氣聽起來像是規勸。應該是規勸的。總之，他因此獲得自由。
「就讓他去吧，他看起來夠大了。」
「九點也沒多晚，你說是不是。」
他不知道那些外國人究竟說了什麼，只好隨意猜測了台詞，不過事實應該也差不了多遠。出了旅館，昔松跳上單車往瑞秋爺爺那兒去，兩人在車庫昏暗燈光下工作，過程中瑞秋不小心折壞了一些枝葉。
移植工作結束後，他開始害怕莫非定律的實現，或許在回旅館的途中，會有一個孩子差點撞上他，而位於腳踏車籃裡的里歐會在昔松緊急煞車時飛出去、砸在馬路中央，旋即被急駛而過的大卡車輾過。無論他如何保護里歐、如何呵護他的每一片枝葉，里歐都可能會被上帝般的大人物硬生生摧毀。所幸，事實證明他只是多慮了。什麼也沒發生，里歐回到它在窗臺上的老位子。
昔松打開手機，刷開所有未讀訊息和軟體通知。他總執著把所有未讀資訊一次瀏覽過，否則會整日不得安寧。他突然有個想法要到社交軟件上查詢阿波的名字，這個名字並不常見，所以查詢的過程很順利。他大略滑過了對方的檔案，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到其他按鍵以免洩露行蹤。上面並無記錄太多訊息，連最基本的生日日期也沒有。
他又沖了一次澡，將冷氣調到最舒適的溫度。冷氣的顯示屏幕壞了，數字永遠介於十三和十五間，和實際溫度沒半點關係。昏睡與清醒間，昔松莫名其妙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幼年時，他曾在母親要求下連續半年每天學習游泳，雖然這似乎不太必要，因為游泳本身就相當融入一個佛州人的日常生活了。課程的開始，教練要他以自己的方式練習漂浮，游泳教練是個穿著紅色三角泳褲的中年男人。他那樣輕輕抱住他的身體，卻彷彿連根手指沒碰就能讓人浮在水面上。其他同學踢腳場景、嘩啦啦水花飛濺聲、泳池池水怪異的藥味，再來浮現的便是嗅覺記憶。為什麼那個氣味如此困擾他？游泳教練身上有個令人作嘔卻又不至於厭惡的體臭，那臭氣連泳池的氯味都無法掩蓋，總在教練碰觸他時強行竄入鼻腔。昔松對運動項目一向熱衷不起來，但唯獨游泳是出於不同的原因，他直到現在才發覺游泳教練的體味竟帶給他如此巨大的心理陰影，好一陣子，母親不厭其煩踩著緩慢沉重的腳步帶他到公共泳池，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例外。他想到，若沒有這種怪異的學習經歷，或許他就能和阿波一樣熱愛游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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