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八月上旬。
「北加州這個星期三降下破紀錄暴雨,造成20多年來最嚴重的水災。上週以來金屬原料價格再度急跌,本周二,鎳價下跌一百五十五美元。美國越寧集團(UMEP)去年獲利下滑四分之一後,今天早上宣布改革,計劃在未來兩年撤裁三萬個職位,並縮減亞洲及歐洲的營運規模,減少營運成本。」
電視螢幕上的股市曲線圖如山丘般呈現一個大拋物線。
昔松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頭部靠在床架上,一手挨著枕頭。他覺得自己此時的心情和股票情勢一模一樣。阿波絲毫不在乎或者根本沒發覺他的暗示,就像他或許不在乎或者從沒注意到他的眼神總是在自己的泳褲上游移。
窗戶被拉上綠色簾幕,只有微光透了進來。黃金葛和某人贈送的不明植物坐落在窗台上,葉面上閃爍著光芒。
「里歐?」他朝著植物大聲叫道,音量直接將電視主播壓了下去。
房間內靜默了數秒。
「混蛋!我就知道你不理睬我!」
他崩潰似的將整床棉被從邊緣踹落。
「我哥哥正是我鏡中影子,兄妹倆生就一般的形狀,再加上穿扮得一模一樣。但願暴風雨真發了慈心,無情的波浪變作了多情!」
他模仿起女性的聲音顯得意外尖銳,除此之外,神態語氣無一不像。
「好一個狡猾的卑劣的孩子,比兔子還膽怯!他坐視朋友的危急而不顧,還裝作不認識,可見他險惡一斑,至於他的膽怯呢,問費邊好了!」
隨即轉變成托比先生帶了點憤怒和鄙視的英國腔。
「一個懦夫,一個把怯懦當神靈一樣敬奉的懦夫。」接下來是配角費邊充滿不屑的附和。
「好!把他狠狠地揍一頓,可是別拔出你的劍來!」他富有威嚴的吼道。
昔松從床上站起來,雙手在空中舞動著,彷彿眼前真的有個等著挨揍的懦夫。
「呃啊啊啊啊!」
用力給自己一巴掌,他深吸一口氣,往嘴裡塞了一顆檸檬糖果。
冷靜下來後,他剎那間失去了方向。
——成了朋友,所以呢?為什麼自己好像仍未滿足?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他發現自己竟然是抱著友情以上的心態和對方相處的,儘管他不想如此坦承,但距離真相方圓半米內沒有其他線索了。
就像他們騎車在城裡兜風,讓風穿過髮絲,中午在泳池裡較勁泳技,或是在海邊看穿著泳裝的女孩們打沙灘排球。昔松赫然瞭解到自己對女孩的所有品頭論足都只是出自某種自我防衛機制。
「告訴我,阿波,你難道不認為茱麗葉也可能是男性嗎?」
他翻身下床,恍惚間來到浴室鏡前,手上拿著抽屜最下層翻到的兩支口紅。那是去年聖誕節時瑞秋送他的、惡作劇性質的禮物。他用指甲劃破塑膠膜,將包裝拆開丟進垃圾筒裡,嘴上哼起某首富有節奏感的西班牙歌曲。
他只在小說裡看過這種事,說一個女作家生平第一次掙到稿費,雖說僅僅五塊錢,也不忘買一支小號丹琪口紅。丹琪口紅的形狀像子彈,顏色如紅牡丹般鮮豔。他凝視著自己的臉蛋,假裝自己正思索著什麼深奧難懂的問題,專注到無法挪開目光,接著用口紅描摹下唇,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一次又一次來回游移。
閉上眼,隨著腦海裡的音樂舞動片刻,他轉了一圈,回到鏡前重新審視自己,這才發現自己唇上正塗著禁忌的顏色——一種被瑞秋稱作死亡芭比粉的顏色。雖說襯著他白皙如雪的肌膚也不至於太難看,但他直覺認為這種顏色帶有過分的俗氣。
少年打開水龍頭,粗暴的將顏色從唇上抹去,用面紙反覆確認沒留下半點痕跡後,打開另一隻口紅,擦了一層薄薄的暗紅色。
望向鏡中勾起笑容的自己,他瞬間有了自己真的在笑的錯覺,彷彿抹上口紅的同時也將微笑抹上去了。暗紅色很好看,介於水光和霧面的質地間,如玫瑰色晨曦灑落於唇瓣,一隻順風而行的蝶悄悄停留在上頭。意義不明的火焰再次燃燒起來,不過這和與阿波相處時的感覺不同,是更為自私、更為隱秘的,只屬於他一人的熱情。
來到阿波房前。門沒上鎖。他逕自走了進去,今早房間冷氣發生故障,白色床鋪上印著一個大字形,阿波肯定留了很多汗。
昔松把臉埋進床單裡,深吸口氣,讓身體與阿波留下的大字形貼合,或許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他在白色床單上留下口紅吻痕。如果隔日對方提及此事,少年會完全不知羞恥的立刻坦承罪過,不去遮掩臉頰上的紅暈。
「你、你沒有敲、敲門!」
阿波的嗓音突然從浴室的方向傳來。昔松渾身一震,反射性從床上一躍而起,隨即把棉被拉過來將紅色吻痕蓋住。
「你去海邊了嗎?」
「所、所以才沖、沖了澡。」
阿波邊用毛巾擦拭頭髮邊走出浴室,他赤裸上身,把毛巾掛在肩膀上。梳成旁分的金髮正滴著水。
昔松好想將鼻子埋進對方漂亮的金髮裡,呼吸殘留的海水鹹味。
「快嘴約翰和你一樣有口吃,他這麼說,『鋼琴讓我說話……我躲在琴後,因為我恐懼言語』。」
「其、其實,」阿波坐到沙發上,他知道自己只有在講笑話時才不會結巴得讓人想跳樓。「口吃很有、有趣,你知道嗎,不、不是那種正向的有、有趣。通常口、口吃的時候,你、你不、不會發現自己在口吃,你以為自、自己已說、說完了一段話,事實上只是在第、第一和第二個字間不停跳、跳針。」
「腦袋總是比嘴巴快些?」
阿波點頭。
一般而言,口吃患者在遇上名詞時特別容易口吃,但他也經常卡在超過一個音節以上的介係詞。他本質上並不特別厭惡口吃,但是他的聽眾總感到非常困擾,而他厭惡令聽眾們覺得困擾。
「對了。」他回頭望向昔松,「你讀過佛、佛洛伊德的性、性三學論嗎?」
「稍微讀過。」
——他為什麼突然考我?還是說,這是種試探?
「我以為你是學醫學的?」
他感覺彼此之間有一個用話語拐彎抹角包裹起來的泡泡。
「現、現在讀哲、哲學。」
「你以後想幹什麼?」
「當、當個餓、餓死的詩人?」阿波講這句話時,不知為何一雙藍眼睛特別炯炯有神。
「在性三學論裡看得出他對情愛的彈性,有趣的是,他是在1905年提起這些事的,但這些理念開始被重視是在1970年諸多女權主義者出現的時候,他的思想快了整整六十五年。」他吞了吞口水,「在不同的種族和時代裡,所謂正常情愛的界線並不明確,反對派的狂熱份子的熱情應該冷卻下來,學會不帶憤怒、自然談論差異性。」
阿波慢慢複述了他的話,然後笑了一下。
「你就非得如此聰、聰明嗎?」
昔松斜眼悄悄觀察他的臉,看那金色睫毛映在玻璃彈珠般的清澈藍眼上,還有堪稱完美的顴骨線條。
「這不是聰明,這只是書呆子。」
他順著泡泡邊緣摸索到幾個字彙,撿起來,拼湊成句子後向對方拋出。
「情愛的界線並不明確。」他輕聲道,像是在呼喚水裡的魚。
「情愛的界線並不明確。」阿波複誦了一次,沒有結巴。
於房內飄動的淡橘色光線忽明忽暗,不知道是風吹開了樹蔭,還是午後浮雲斷斷續續的在遮蔽陽光。
昔松喜歡阿波嗎?事實上,他對這種事情也不是特別瞭解,只覺得自己和對方對上眼時身體如觸電一樣。雖然這聽起來有點糟糕。但他日日夜夜想著他,在佛州劇院裡大聲朗誦劇本的上午;在海灘上陪瑞秋聊天的午後;在房間裡隨興跟著西班牙流行樂擺動身體的那晚;在餐桌上和弗尼葉女士為晚餐爭吵不休的當下,即使其他部分正忙著處理當下的事物,大腦某處仍舊掛念在對方身上。這種想念固然堅定,但並不令他魂牽夢縈,對他而言,魂牽夢縈好像是更繁瑣、更沉重的感受,而他對阿波的感覺全然不同,反倒像一個毫無交易內容的契約。過去他也不是未曾對他人動過心,但沒有一次的感受與現在相仿。那麼,為什麼阿波能在他心中佔有如此地位?同樣的,他不知曉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他確信自己看見阿波身上擁有的某些特質,讓他感覺渾身觸電的特質。那些特質會突然在其中一個部位顯現,然後又是另個部位,取決於何種態度、特定的光影或角度。
他們之間的曖昧氣氛就猶如莫內所繪的睡蓮圓葉和藍紫色池水。
難道自己在當初和阿波於丹娜利雜貨店相遇之時便產生好感了嗎?或許在大腦得以察覺前,內心早已向對方敞開歡迎的大門?這是他十六年來首次體會到深入靈魂的喜悅,那是無論經過多久時間和風吹雨淋都無法抹去的、反倒會愈發深入骨髓的情感。即使只出現不到一秒,即使只在雙方談論笑話時瞬間閃現,一切都已被自動鐫刻在記憶的板面上頭無法剔除了。
然而,他們擁有的時間只剩不到一個月。昔松總有種預感,認為這一個月過了之後兩人便會再無交集,而這堪稱殘暴威脅的預感令他覺得無論如何都是時候珍惜分秒了。
——要是你也有和我相同的感覺,就親吻我的吻,你知道該怎麼做。
他想這麼說,但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他不能。
——我無意流入你湛藍海洋,你也無意將我擁抱在懷,一切只因相遇太美。
夏日的光,夏日的海,夏日的歌。昔松總是懷疑切在夏天結束後是不是就會變得渺不可尋,此刻內心深處熱烈的想望也會跟著灰飛煙滅。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讓一切隨著時間消逝,二是一切由他親手了結。前者在諸多小說中出現過,可見多數人還是相當信任隨波逐流的美,信任到能夠不去思考任何後果。相較之下,後者靠譜多了——沒有變數,不會節外生枝,沒有芥蒂和誤會,然而,能那麼做的肯定是個劊子手,竟狠得下心來削下自己的靈魂。他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敢想,同時也無法為任何決定做擔保。淡淡的愁思。
當昔松來到廚房準備處理晚餐的時候,發現母親已經坐在木頭餐桌上享用凱撒沙拉和巧達濃湯了。
「別客氣。」弗尼葉女士指一指沙拉。
「家裡有好幾公斤的食物,妳卻從外面買了凱撒沙拉?」
昔松很清楚,因為他昨日早晨花一個多小時買菜。
「好啦。」弗尼葉女士把盤中最後一片菜葉塞進嘴裡,又伸手添了點沙拉。
「艾薇列特先生沒有一起下來?」她總是如此稱呼兒子的新朋友。
「比起家庭晚餐,他更傾向於海邊的音樂酒吧。」昔松替自己倒了杯檸檬汁,拉開椅子坐下。
要是不開口說話,阿波就只是個帶著清冷氣質的俊美青年。他的臉很好看,鼻子很挺,因為游泳習慣還練就了精實的體格。旁分的亮金色短髮微微遮住右眼,卻又無法掩蓋眼眸在髮絲間透出的淡淡藍光。他沉著冷靜,擇善固執且帶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疏離感,因為他隨時投來的微笑都可能摻合玻璃渣。弗尼葉女士很討厭他的結巴,而當某次昔松想向她解釋阿波的狀況時,她這麼說:「別說了,他只是害羞。」
阿波·艾薇列特會害羞?昔松初次得知這個結論時大為震撼。難道阿波初次見面時的落荒而逃、對裸體畫作的隱隱藏藏、除了講笑話以外都不停結巴的說話狀態和冰冷而殘酷的眼神都只是因為他在害羞?又或者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優雅應對人事物?
昔松感覺自己從第一天就喜歡上他,即使他雙手奉上的友誼時常只得到他冷冰冰的眼神回應(當然,往好處想這只是害羞),他也不會主動投降。這種幾乎死纏爛打的友情和與瑞秋的全然不同,他與瑞秋和幾個老朋友相處時固然舒適愉快,卻沒有和阿波在一起時的、內心的悸動。必須承認,昔松在校人緣不是很好,甚至還到了差的地步,這點從他「捲毛軟腳蝦」等稱號就看得出來。昔松·弗尼葉的圓眼鏡、全A的好成績、惹來災禍的嘴巴和看了就懷疑他是不是營養不良或身患絕症的蒼白肌膚,這些是他帶給人的第一印象,高中生間典型的不受歡迎特質,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對每一段感情倍加重視。
接近深夜,當旅館員工都準備下班,一樓大廳櫃台邊的員工辦公室準備打卡時,昔松小跑步攔下正從置物櫃取出黑色背袋的清潔工貝利先生。
「能否麻煩您一件事?」他裝出某種英國紳士的口吻。聲音背後是黑西裝、黑皮鞋、黑大衣等衣著筆挺的形象。
「只要是我這破腿老頭能做到的任務我都樂意效勞。最近股市崩盤等事實在是令人不太順心,你說是吧?」
貝利先生往毛髮稀疏的頭套上毛帽,另隻手打趣的敲了敲膝蓋。據他某日與昔松長談時的敘述,他年少時參加一場與越南的戰役中被子彈擊碎膝蓋骨,即便後來從前線撤離遣送回國治療,也造成終身瘸腿的後遺症。他是個和藹可親的老先生,唯一會生氣的時候是當街坊小孩說:「難怪美國軍隊把你拋棄。」
「302號房的床單,若客人沒有主動要求,可以請您不要替換嗎?」他小聲說道。
貝利先生嘴角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我會轉告瑪格麗特讓她也注意一下。」離開員工辦公室時,他還轉頭向昔松行了個二指禮。
話一出口,他才恍然大悟,就算阿波沒有要求更換床單,也可能只是因為沒注意到上頭的痕跡。要是他真的主動要求更換,也可能只是把那當作某個旅館員工的惡作劇。
莫內的睡蓮在他動過白內障手術後變得更藍了。他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