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件事情得拜託兩位，希望你們能帶上卡蜜拉一起走。」
和蘭德他們達成共識成為同伴的艾布特伯爵，向兩人提出另類的請求。
「這是為何？」
蘭德隱約有這種預感沒有意外，柯里則是疑惑不解。
「卡蜜拉已經不適合待在王都了，她必須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避避風頭——或許一輩子都無法回來了吧。」
「欸！怎麼會？是因為她嶄露兩種屬性魔法的關係嗎？難道原本這沒讓外界知道？啊、不，卡蜜拉有就讀魔法學園，應該不可能隱瞞的……」
剛聽說亞特伍德故事的柯里排除這項可能。
「不，就是這麼回事。而且她還隱瞞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及任務，這是只有與傑林尼斯基家和陛下密切關聯的人才得知的情報。如今這機密也有了暴露的風險，所以我才希望兩位能把她帶走遠離王都，就算不再回來也沒關係。」
掏心掏肺的艾布特向兩人挑明卡蜜拉的身份。
「她是經由澤蘭大人挖掘、傑林尼斯基家培養、聽命於南門看守長畢夏普之令，執行國王陛下諭旨的密探。」
艾布特將這層層隱情娓娓道來。
最初是澤蘭距今約十年前帶著兩名隨從拜訪住處附近的孤兒院時，發現一名之前從沒見過的黑髮女孩。
「她是前幾天才被我發現留在教堂門口的孩子，遺棄她的人留下紙條，記述她的名字為卡蜜拉。」
修女貝拉解答澤蘭的疑惑，而澤蘭對這孩子有興趣，是因為其中一名身為土魔法使的隨從說，這孩子有土魔法的潛質。
記得傑林尼斯基家還沒找到適合的年輕土魔法使——
稍微考慮將這女孩介紹給伯爵家的澤蘭，逕直向女孩靠近。
「呀啊啊啊啊啊！」
沒想到卡蜜拉情緒異常激動向後退，清秀的五官全都皺成一塊兒驚聲尖叫，斗大的淚珠滾滾落下。
「澤蘭大人！請您見諒！這孩子過去似乎遭受不公的虐待，一見到魁武的男人靠近才會特別激動……」
「而她一激動，眼珠就會有變化嗎？」
澤蘭指著卡蜜拉的貓瞳問道。
原本卡蜜拉的眼眸沒什麼特別之處，澤蘭並沒有仔細觀察那是黑珠或是棕眸，總之絕不可能是現在這般黃底黑線的貓瞳。
「是的，也許她就是因此才遭受虐待，最終被留在此處。信中提及她的名字時，說這孩子被惡魔附身，希望教會能進行驅魔儀式，因為人們相信名字蘊含著力量和特殊的意義……」
「虐待她的人取的名字哪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澤蘭盡量不讓語氣彰顯出怒意和憤慨，免得嚇著善良的修女和驚慌的女孩。
不過這女孩真的很可惜，小小年紀竟留下巨大陰影，這麼一來他也無法將這孩子介紹給伯爵家。
「澤蘭大人！她——我忽然感覺到這女孩身上有風屬性的適性。」
「你說什麼？」
另一名隨從附耳說道，讓澤蘭大吃一驚。
「你剛才都沒注意到嗎？為什麼不早說？」
「我原本完全沒有任何感應，直到這女孩的眼珠變化才忽有所感。」
話語間貝拉修女已經安撫了卡蜜拉，卡蜜拉的眼珠恢復原狀，也不再驚慌哭鬧。
「感應又消失了，這是……」
風魔法使的隨從倍感困惑，澤蘭卻有了頭緒。
喜歡蒐集軼聞傳聞的澤蘭，確實聽說過類似的故事。
身為平民的黑瞳男人在情緒激動時眼珠會變色，在這狀態下的他能夠使用魔法戰鬥。男人依靠這力量隱藏身分，在王都暗自活躍鏟奸除惡。
因為男人下手刻意張揚嶄露自己的魔法屬性，所以王都士兵在調查時總以那屬性的魔法使為嫌疑犯，完全沒懷疑到男人頭上。
這故事有很多版本；首先主角的魔法屬性不一、懲罰的對象也不一定、有的說他是獨行俠有的說他還有夥伴、更有的版本說這主角是個女人，另外到了結局最後是否有落網也各有說法。
這故事本身還有很多紕漏，比如主角又是從哪學習魔法云云，幾乎所有的版本都沒提到這點，故事剛開始主角就學已有成。也有個版本加油添醋著墨主角和人學習魔法的情節，但是在真的學習過魔法的澤蘭聽來與實際狀況相差甚遠，摻雜太多平民的幻想曲解，不如除去此段不究細節才更有趣。
而卡蜜拉這女孩比這故事的主角更上一層樓；她本身就有土屬性，瞳孔變色後又多了風屬性，實乃稀奇古怪。
比起真正的雙重魔法使，乍看之下卡蜜拉反而顯得弱勢。然而就自身魔法屬性的隱蔽性和出其不意來說，卡蜜拉在人類社會中能發揮出的價值絕對遠勝任何人。
身為騎士的澤蘭立刻判斷這孩子有利用價值，於是向修女貝拉提出要收養這女孩，將她帶回自家鍛鍊。
「卡蜜拉，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有資質，你要相信自己然後變強，變強後就能保護好自己，不再受傷、不懼任何威脅。」
「——是。」
澤蘭的真摯言語敞開女孩的心防，卡蜜拉不再總是恐慌，而是跟兩名隨從專心學習魔法和戰鬥技巧。
據兩名隨從所言，卡蜜拉天賦異稟，兩種魔法都學得很快、力量的增幅也是突飛猛進，武技方面尤其是使用短劍的技巧更是凌厲。再繼續成長下去，將成為不輸任何人的戰士。
然而要說讓女人成為軍隊的一份子，就這國家的風氣來說是不可能的。
即使澤蘭動用自己的權限強行破例，也只會讓士兵困惑疑竇，甚至打擊士氣和自身地位。
女貴族使用魔法，通常只能算是一種修養，名面上是守衛家園宅邸的最後一道防線。縱使少有親上前線的例子，也是只在自家領地內作戰才有可能發生的事。
說個題外話，身為王都之盾的伯特蘭子爵家卻沒這方面疑慮。畢竟他們本來就只算是都市警備隊，和軍人定位不太一樣。而子爵家更是世世代代嚴格砥礪自家子女，縱使讓女人上街巡視，也沒讓任何人質疑過。
伯特蘭家不以悠久的歷史和傳統為傲，而是以自身的價值和能耐使人尊崇。
然而沒有領地寄居於王都、活動範圍遍及全國各地、直屬於國王陛下的騎士團團長，無法提供這種環境讓卡蜜拉活躍。
澤蘭率領的岡札騎士團就是陛下的武力和門面，他不能讓陛下的劍蒙灰。
因此當他認為卡蜜拉已成氣候、不至於讓伯爵家為教育一事困擾後將她介紹給艾布特，希望他能將卡蜜拉納為傑林尼斯基家的一份子。
沒想到這時事態又有了變化。
傑林尼斯基家在王都扎根的同時，以姻緣親事納入人才延續家族，同時也得到一些額外的權力。
然而他們家族得到的不只是權力，還背負了更多義務。
其中就有背地為陛下效力，剷除異己手腳的密探騎士一職。
「這麼說可能有些難以理解，總之就是將一些圖謀不軌的貴族雇用的不法分子抹去的工作。」
就算是陛下、不如說正因為身為陛下，就不可能派人暗地殺害自己的臣子。
貴族的事務就該搬到檯面上處理、或在檯面下交涉了結，要是有人想在檯面外施展拳腳，就輪到陛下專屬的密探騎士登場。
蘭德想起柯里目睹的市場凶殺案，記得柯里提到旁觀的路人說過，那些受害者生前忽然出手闊得多，恐怕就是已被貴族收買。
而在上流階層住宅區小巷發生的案件，或許也是為了剷除某貴族的私兵。
密探騎士的職責就是將貴族在盤面外找來的非法援力去除，將一切重新搬回檯面，讓他們用貴族應有的方式解決。
不過一旦走到這一步，這些人往往會因此害怕而投降，或一敗塗地就是。
然而無論結果如何，「過程」也該要用貴族的方式進行，這就是陛下的想法。
卡蜜拉正好是這職位的不二人選。
話雖如此，要是讓卡蜜拉一直綁在這位置上，也未免過於可憐。
因此在澤蘭、艾布特和陛下三人密談討論過後，決定讓卡蜜拉得到名面上的地位。
由艾布特底下的南門看守長畢夏普收養她、又讓她就讀魔法學園，讓她建立專屬於自己的人際關係又得到未來人生的保障。
就算往後陛下和王族不再需要密探騎士效力，卡蜜拉也不用害怕被封口。屆時名面上成為陛下臣子一份子的卡蜜拉，她在表面社會建立起的地位和連繫，將會保護她自己的人身安全。
「但是她在城牆上施展了風屬性魔法，貓瞳自然顯現出來，只怕被人看到後會傳開。正巧的是，伯特蘭家似乎掌握了王都凶殺案犯人是貓瞳風魔法使一事。只怕再這麼下去，此事將會敗露。所以我才想讓卡蜜拉離開王都，無論是避避風頭後回來或是銷聲匿跡都好。總之露出破綻的她不再是陛下專屬密探，要去哪裡做什麼同樣是她的自由，這對她本人來說也是樁好事吧？」
艾布特悠悠地說著，即使擺出貴族冷澈的堅毅面孔，他的眼神仍流露出些許愧疚。
蘭德想起卡蜜拉說過，要是能一直待在伯爵家裡當個小小的僕人就好一事。
恐怕卡蜜拉心底是不願做這份工作的，艾布特同樣看穿這點。這次事件正好是個機會，讓她擺脫這項職責。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柯里聽罷有些恍惚地喃喃自語，蘭德能夠體會他的糾結。
曾經見過卡蜜拉開朗笑容的蘭德，此刻心情更是複雜。
這女孩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向蘭德說她以傑林尼斯基家一員為榮？
她在校外教學期間保護同學時仍無法彰顯實力，只能壓抑住激動面無表情地以貧弱的土魔法牽制行獵鷹，眼睜睜地看著同校師生陷入險境，那有多麼不甘？
她在城牆上目睹養父身受重傷，毅然挺身而出和傳說中的吸血鬼對決時，又有多憤慨？事情落幕後，她是為此舉驕傲還是懊悔？
卡蜜拉這女孩，究竟默默背負多少重責？忍受多少磨難？
——請把她交給我們吧。
蘭德答應了艾布特的要求。
「——謝謝。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兩位代為執行傑林尼斯基家應盡的職責，我身為當主不勝感激。」
就像最初見面時一樣，艾布特再次向兩人低頭。
然而這次不再是貴族向平民請求，而是夥伴之間的託付。
＊
「卡蜜拉，就像之前和你提過的，你不能繼續待在王都了，另外我要給你一項新任務。」
「是。」
艾布特將卡蜜拉傳喚過來，卡蜜拉面無表情應是，這光景令蘭德莫名心痛。
「蘭德和柯里他們要前往北方執行一項重要的任務，你就隨身保護這兩人直到他們完成職責吧！等到完成這項工作後，你想去哪都行。想回來的話這裡也有你的容身之處，自己做決定吧！」
「——是。」
卡蜜拉同樣淡淡應是，然而回答之前稍微遲疑一些。
也許她尚未接收消化自己獲得解放一事。
此刻這女孩心中到底在想什麼？蘭德實在猜不透。
「那麼蘭德先生，祝你們旅途好運。」
艾布特交給蘭德一大筆錢當作旅費為三人送別，他們即刻就要啟程。
傑林尼斯基家宅邸的人早早將兩人的行李帶來，展露異常本領的他們也無法和「斑斕」告別，否則恐怕會被其他冒險者纏住。況且在無法說明實情的狀況下，「斑斕」成員搞不好也不能諒解他們要離開王都一事。另外要是時間拖得越久，被更多有力人士知道蘭德和柯里的活躍的話，只怕兩人更走不了。
卡蜜拉則是戴罪之身，不只被伯特蘭家發現貓瞳特徵，又在城牆上露出紕漏。要是再待下去，她恐怕會被伯特蘭家追查逮捕。
要想避開其他勢力介入阻止三人離開，今天或許就是最後的機會。
「離開前我想繞路先去個地方。」
然而卡蜜拉提出這項請求，蘭德和柯里都沒有拒絕。
他們走到「斑斕」和卡蜜拉出身的孤兒院。此刻除了修女貝拉待在大廳閉目休息以外，沒有其他人在。
「哎呀，你是——卡蜜拉沒錯吧？真的好久不見，沒想到你長成一名亭亭玉立的淑女了。怎麼了，今天為何突然想找我？」
「——貝拉修女，我想要懺悔。」
卡蜜拉低頭跪下，不等貝拉修女的回答，藏在她心中的話語就要脫口而出。
她無法忍住想要向誰傾訴的慾望，不顧一切找上她最依賴的對象。
「好，說吧。天父會聽的。」
貝拉修女挺直背脊，接受卡蜜拉的懺悔。
「貝拉修女，我有罪。」
「你有什麼罪呢？我的孩子。」
「我罪孽深重，罄竹難書。」
「沒關係的，天父會接受你的一切。」
「我、我——」
「好了，快說吧，別想著要如何掩藏修飾你的罪行。要是你在天父面前巧言令色，那才是最大的罪孽，是對你自身最重的懲罰。」
「我！嗚……我——！」
卡蜜拉泣不成聲，仍勉強扯開喉嚨清數自己的罪狀。
「我沒有相信為我帶來恩惠的澤蘭大人、艾布特大人、養父畢夏普和國王陛下。我愧對他們對我的信賴。」
「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一直有種想法，認為我是被他們培養而成的殺人道具，是沒了利用價值後就會被捨棄的工具。我以為他們賦予我的環境是為了束縛我而銬上的枷鎖，而不是為我建立歸屬和保障。」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因為我！我、我一直以為我只是顆棋子，被利用完後就會被抹去的棋子，不相信他們付出的溫情和承諾，就連接受的任務內容都覺得是被扭曲實情。即使我存有疑慮，仍放棄思考聽從他們的命令行事，沒把職責當成一回事。我一直以為我只是活在謊言之中，等到實情暴露之後便會被剷除，屆時才能得到解脫。」
卡蜜拉淚如雨下，不斷訴說長年盤據在心中的疑竇。
卡蜜拉的說詞沒有顧慮聽者的感受，只是一個勁地傾訴心聲。然而貝拉沒有追問細節，只是任憑她宣洩最真實的情感。
「我被陛下賦予騎士之位，騎士就應該貫徹忠義、聽從心中的聲音，為自己信奉的正義揮劍。而我完全踐踏自己立下的誓言，違背心之所願。」
身為騎士卻不信任侍奉之主，此為不忠。
身為騎士自認為惡卻不醒悟，此為不義。
不明實情又扭曲旁人之用心良苦，此為不察。
誤解主人作為將其視為冷血惡徒，此為不肖。
「我乃不忠不義不察不肖之人，不知如何苟活於世，就連主人賦予我的新任務也沒信心完成。」
備受煎熬的卡蜜拉尋求一個解脫，此刻她冀望尊敬的修女能為她指點迷津，讓她能抬頭挺胸面對自己的職責。
「這麼說來，卡蜜拉你心中還存有身為騎士的榮譽。因為心懷榮耀，才會如此痛苦。」
「——是。」
卡蜜拉聲音有些疑惑不定，然而剛被修女訓斥不得巧言令色的她，無法對自己的內心說謊。
「那麼，你想成為怎麼樣的騎士？」
「我——我不再渾渾噩噩揮劍，而是殆精竭慮地去明辨是非、不懼強權或上位之人、遵從心聲，竭盡全力地去幫助別人。我想成為能夠保護他人的人，為無法戰鬥之人而戰的人！」
「你沒有提到騎士二字，那麼即使不再是騎士也無所謂嗎？」
「無所謂！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那就是了！去吧！完成你心中的渴望！天父會為你驕傲的。」
「是——是！」
卡蜜拉仍跪著抱住貝拉痛哭流涕，貝拉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安撫勉勵。
這場懺悔沒有請蘭德他們迴避、亦未於隔絕外界的懺悔室內進行，卻洗滌了卡蜜拉心中的陰霾，令她重獲新生。
這是連蘭德那得以驅散吸血鬼污穢的聖光都辦不到的事。
大度的修女包容了罪人，代天父於人間遂行祂的慈愛。
蘭德和柯里兩人懷抱近乎神聖的心情，見證這如聖經一頁的一幕。
創作內容
不當人類之後青春依然繼續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