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很好……」
他從未想像過這種過程是如此的令人害臊。
阿波的神色凝結在空氣當中，鯨魚般深藍的眼眸中淌著專心致志的海水。他坐在房間中央的木椅上，翹著腿，手中緊握的鉛筆在素描本上快速移動發出沙沙聲響。
「我能講話嗎？」
「可、可以，但、但請盡量維持這、這個姿勢。」
昔松坐在窗邊，輕輕撥弄那盆黃金葛的心形葉片，讓白晝的光穿過窗櫺化為光斑，灑在白皙的臉上。
「波波，你知道黃金葛有毒嗎？」
他知道此時專注於繪畫的青年無法抽空回答，所以這個問句其實是自言自語性質的。
「他的毒來自於汁液，就是當他的莖受損時，流出來的一點乳白色黏液。」
阿波滾燙的目光從一方投射而來，沒有玻璃。
「我的大雷諾瓦啊，要是您覺得我聒噪，我也能靜下來的？」
這樣的活動沒有成為阿波一時的新血來潮，而是在數日中漸漸培養成習慣。青年會帶上完善的繪畫媒材來到他房間，以他為主題畫上好幾小時的創作——大多是素描，有時是油彩肖像畫，也有少數水彩插畫。
「你該不會名義上看著我，其實正偷偷畫著加菲貓漫畫吧？」
也有一次，少年和阿波提議要真正袒露全身，毫無保留的站在他面前，讓他描繪出自己的體態形貌。
他的身體如白色大理石般光滑無瑕，毛髮很稀疏，細瘦的肌肉紋理沒有米開朗基羅筆下的陽剛，卻也不如拉斐爾的聖母像那般陰柔，倒更像是介於兩人之間的，達文西所繪的聖約翰一樣的中性輪廓。阿波所望過來的每個眼光，都如雙手般隔空愛撫他的身軀，滑過所有部位。
他感覺自己雙頰滾燙，於是用手背蹭了一下臉，卻發現自己的體溫如雕像般冰冷。
——感覺自己在對方熾熱的目光下像根融化的冰棒
「昔松——」
「你知道如何讓一根熱狗站起來嗎？」
阿波半蹲著，由下往上注視他的軀體，藍色眼珠裡的光芒猶如天上的星星。昔松的雙腿內側能感覺得到他呼出的熱氣。
「只需要拿掉他的椅子。」語畢，阿波咧嘴一笑，綻放出兩個燦爛的小酒窩。
他的畫風並不像那些著名藝術家一樣獨樹一格，反而偏向學院派風格那樣寫實、細膩、貼近事實。他說自己作畫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或抒發感情，他只是單純的想藉由自己的雙手，讓美好的事物化作具體形式保存下來。
你覺得我美嗎？昔松這麼問他，然而，他沒有回答。
阿波繞到他的背後，仔細端倪他背部的一切，從後方蔓延而來的神秘感令他的呼吸倍加急促，雖然事實上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過度換氣還是根本憋著沒在呼吸。
「其實你可以碰我。」昔松試探性說道，「如果你想要的話。」
阿波確實伸出了手，不過沒有接觸到他半寸肌膚，只是輕拂過周遭的空氣，而這樣若有似無的狀態反而令人禁不住心底發癢。
「閉、閉上眼。」
昔松照做，幻想對方在他短暫放下視覺的空檔間做出踰矩的事，享受了一些你知我不知的過程。微弱的氣流經過他的睫毛，溫熱的鼻息吐在他的脖頸，接下來是肩胛骨、腰側、下腹部，還有已經結痂的膝蓋傷口。他覺得此時與阿波的距離簡直接近到無法計算的地步。
「波波。」
「其、其實我、我不、不喜歡你叫我波波。」
一種藏在皮膚底下、蠢蠢欲動的麻癢感燃燒了起來，鮮紅色火花跳動著，營造出一種異樣的氛圍。他小心翼翼的輕喘著氣，不去打破這樣寂靜的熱情。
唯獨這次的裸體畫，阿波死守著畫布、連一眼也不讓他看。
「你、你長得太、太抽象了。」他抱怨道。
「難道我的大雷諾瓦無法捕捉抽象的事物嗎？」
「我、我真的畫、畫不出來。」
「我不懂為什麼你不讓我看。」
他露出懊惱的表情。阿波以為他生氣了，著急著想說些什麼，反而結巴得不停跳針。
「我、我、我、你、啊、我……」
昔松看阿波憋得要命卻講不出話的模樣，心頭一軟，臉上的惱怒也就裝不下去了。
「媽的。」
阿波在發現自己又被耍了之後，好氣又好笑的捶了一下昔松的背。
這是一段和煦的時光，儘管一分一秒的靜靜流逝，但時限還不到令人焦慮的地步。他們還有將近一個月，而在一個月之後，無論他與阿波之間有過什麼、沒有過什麼，都會變得毫不重要、也沒有人會去在意，就算有，也只有昔松一人而已。他知道自己無法想阿波一樣避免去數剩下來的日子，他總是這樣，踏足過去設想未來。
游泳、去沙灘、躺在床上滑手機、繪畫。稀鬆平常的暑假和步調緩慢的生活。上午時和阿波待在一塊創作，中午時趁人煙稀少往泳池跑，午後和去見祖母的阿波暫別，自己又回到旅館看花窗玻璃的光影。
幾日前，他還未見過阿波的祖母，即使他央求也只會得到眼睛裡的玻璃這種回覆，但在星期三那天，阿波忽然間就答應了。最近他流露出那樣殘酷眼光的次數可以說是大幅降低，這令昔松頗感欣慰，因為那太突兀、太嚇唬人了，他可從來沒做好心靈遭到割傷的準備。
於是，他們騎著車離開旅館，而昔松在半路上就頓時瞭解到阿波先前如此抗拒會面的原因。他並不算是天才，雖然無意間記下大量不重要的知識，但還稱不上博學強記的地步，頂多就是有點小聰明而已——弗尼葉太太總愛這麼碎念。總而言之，或許就是這點小聰明，使他擁有某種過分的第六感，讓他在騎過幾條街後立刻發現事情的不對勁。
「就是這裡，祖母她到這裡半年多了。抱歉之前騙了你。」
路程並不算太遠，但也耗了兩人好一陣子才抵達。
昔松面前的是一圈花壇，中間立著巨大的矩形石碑，石碑的後方有一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原。
「阿波，我很抱歉……」
他步履蹣跚的將腳踏車牽至一旁，吞了吞口水。阿波沒有回答，他把手抵在額頭上遮陽，稍微仰頭，眺望整片墓園。
「走吧。」
他們一前一後的在草地上行進，拐了幾個彎，過程中沒有任何談話。昔松整個人慌了，他回想了一遍過去的對話，責怪自己竟沒聽出任何弦外之音，進而犯下冒犯他人的魯莽行徑。
「我、我的祖母，卡珊卓拉。」
白色墓碑上刻著阿波祖母的姓名。黑色石階上有好幾束波絲菊。
「我、我本不想告、告訴你、你的。為了這、這種事在佛、佛州待、待這麼久很、很蠢吧。」
「抱歉，阿波，我……」
「請、請不、不要這樣。」他有些勉強的擠出微笑。
昔松覺得自己肯定被討厭了。他玩弄自己的手指，低垂著頭，整個人像顆洩氣的皮球。阿波走了幾步，發現對方沒有跟上，又調頭走回原處。
「傻、傻瓜。」他撥開昔松的瀏海，用纖長的手指彈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昔松認為這是寵溺的一種行為表現。感到高興的同時，又以反面的角度思考並心痛起來。他並不認為這種寵溺是超越友誼的，更糟糕的是這可能連同儕友誼也不是，而是單純前輩對晚輩的、大學生對高中生的和善。或許在幾個多月前，阿波也對其他人——尤其是女孩，做過相同的事；或許在好幾年前，也有別的女孩成為他的畫作題材，並對他這個人感到好奇，同樣央求來見一見他的祖母然後被他帶到這個墓園前。昔松忍不住嫉妒起阿波過去裡的登場角色，更害怕那些因過去而無法改變、也無法影響的故事情節。對方的人生劇本遠在昔松出生之前就開始演出了，而昔松這個角色一直到對方二十多歲時才初次登場，當然他的心理沒有變態到渴望回到過去、提早出生，成為和阿波同齡的人。
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多。阿波在途中找了藉口先行離開，又是少年一人坐在下午的旅館大廳內。
弗尼葉女士一如既往匆忙，忙碌之餘才和他講上幾句話。她和他解釋清潔工貝利先生的女兒上大學了，不久後會來父親工作的地方看看，要昔松好好招待。
熟悉的敲門聲響起，昔松不假思索的開門。他瞭解到這間旅館裡只有兩個人會敲他的門，一是母親，二是阿波，如果沒聽見塑膠拖鞋的啪嗒聲，那肯定便是阿波。
「嘿。」
阿波看起來和上午時差不多，只是綠色褲緣沾上了咖啡色泥土。
「給、給你一個東、東西。」
他消失了幾秒，回來時抱著一個小盆栽。
「我、我想你不、不會討厭這個。」
那是一株枝椏茂盛的樹苗。少年從對方手上接過後，小心翼翼的放到窗台上，和那盆黃金葛一起。
「這是什麼植物？」他摸了摸植物如翠玉似光滑的葉面。
「等、等你自己、自己發、發現。」阿波抿嘴一笑。
昔松突然有種想親吻對方的衝動，想輕咬對方可愛的唇瓣。
「你、你應該幫、幫它取個名字。」阿波走上前，彎腰讓視線與窗台處在同個水平面上。
「我喜歡檸檬(lemon)，所以我要用le當作開頭。」他思索道，「那麼範圍就縮小至里歐(Leo)、里奧納多(Leonardo)或里昂(Leon)了。」
「雖、雖然如此，可、可是你、你所說的這、這些名字、字、字根都和檸檬無、無關。」
「反倒和獅子有關。」他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沒關係，反正你還挺像獅子的。」
夜晚空氣變得混濁悶熱，或許又有一個颶風即將到來。在這種天氣裡每個人的身體都黏乎乎的，要是沒有空調，即使去淋浴情況也不會有所改善。佛州大部分地區屬於亞熱帶，五月至十月相較美國其他區域特顯炎熱潮濕，同時也是雨季和龍捲風盛行的時候。很久以前的某個十月來了一個三級颶風，政府建議沿海人民趕緊撤離，那時居民們就知曉大事不妙了。街道上的住宅和商舖全被封得密不透風，窗戶被釘上木樁，城裡冷清得簡直像殭屍入侵。
淋浴之後，昔松將空調溫度調到最低。阿波說今晚想待在這裡，晚飯後還特地從便利商店買來兩瓶彈珠汽水。
正常來說，昔松一人的床本無法擠下兩個大男孩，所幸這張床曾經是他和兄長共同使用的，也還算是張舒適的雙人床——雖然那時兄長總要他獨自睡在沙發上。
「你、你懂天文？」
阿波伸手指向天花板上微微發亮的螢光色星座圖。那是小時候弗尼葉女士替兩個兒子貼的。
「我一點也不懂，完全不懂，徹底不懂……不過，我想我也可以不懂裝懂。」他喃喃自語。
多虧室內空調，臥室的環境乾爽舒適，是非常適合熟睡的溫度。腳底摩擦床單時會發出沙沙聲響。
「聽我說，那是人馬座。」昔松朝星座圖上隨意一指。
他們笑了起來。
昔松不確定此時此刻是不是只有他一人在吸著曖昧的空氣。他覺得腦袋輕飄飄的，身體如懸浮在半空中般輕盈，舒服到他隨時能倒頭就睡。
「或、或許多少帶、帶了點歉、歉意吧，又可能我、我只是太想她了。」
阿波口中這個「她」，指的是他的祖母。
「很好。」昔松煞有其事的咳了兩下，「思念很好，至少你還願意回想起來。」
「這、這又是從、從哪本書裡看、看到的句子嗎？」
「是從一本叫『你的心跳』的通俗讀物裡看到的。」他刻意模仿法國電影裡慵懶的語調。
阿波搖搖頭。
「作者是昔松·弗尼葉。」
一陣爆笑。
那個夜晚，昔松和他講了近十年來佛州發生過的大小事，大至颶風和龍捲風如何影響民生經濟，還有風暴來臨前連尚來經營不善的丹娜利雜貨店也連半包泡麵也見不著；小至隔壁威爾森一家如何強迫鄰里購買他們的自製檸檬汁，跟妮可·威爾森透過販賣檸檬汁所獲得的誇張金額買了一件愛芙趣大衣。
他也講了一點瑞秋·強森和她那印度男友的事。
「拉錫德的香水味很臭，」他慢慢說道，「但我很喜歡他，他是個爽朗的人，而且和我一樣不怎麼喜歡曬太陽。去年夏天，瑞秋和他本打算私奔到布里斯本，後來自然是沒成功……而且就在暑假前兩天，拉錫德全家一同搬到矽谷了。」
「那、那你的朋友瑞、瑞秋呢？她、她還好嗎？」
「哦，別擔心她。她很堅強，堅強得像棵橡樹。」
「那你呢？」
昔松反射性的想回答些什麼，卻什麼也講不出，結果只留下滿屋子的沉默。
——他為什麼突然問起我？
——難道我說了什麼令人誤會的話語嗎？
「昔、昔松？」阿波意識到他的不發一語，輕喚出聲。
「你、你該、該不會是、是睡著了吧？」
昔松又愣了一會兒。
「……嗯，沒有，我只是聽見後院牆上的波斯貓叫春。」
他赫然發現自己在胡言亂語。
阿波不怎麼在意的樣子，只是挑了挑眉，將原先捲在腳跟附近的棉被拉到身上。「明、明天一早你先、先別急著起來，我、我想畫、畫你、你睡著的樣子。」
「還有……晚、晚安。」
少年凝視著背對自己的那抹身影，凝視它隨著平緩的呼吸而微微起伏。金髮在柔和月光的照射下像是秋天成熟的稻穗。
昔松期待青年在說完「晚安」後，假裝閉上眼，等待時機成熟後猛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嘴裡默念著「操」和「別出聲」，如此簡單粗暴的度過一夜。
要是此時此刻的昔松有那般膽量，他會鼓起勇氣，主動摟住阿波的腰肢。入睡前的二十分鐘裡，他痛苦至極，每個神經末梢、每種略過腦際的思惟都像被德軍潛艇無限制轟炸、踐踏、蹂躪、摧毀，全部化成殘骸，直至無法分辨出恐懼與無助或是一點稀稀落落的期待。他相信自己絕對能在一千人裡輕易認出阿波色彩靈動的鯨魚藍雙眸，而他那頭金髮猶如以黑暗聞名的馬利亞納海溝深處、不知從哪兒透出來的一道虛無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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