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火光衝破遠方和平醫療院的三樓窗戶,七十歲的康朵尼鎮議會鎮長特爾森.康蒂娜(Tersn Condoniy)首度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
你不能猶疑,作為議長,永遠會選擇犧牲少的那一群。他告訴自己,玻璃反映他額頭上緊鎖著的蒼老皺紋,他想著該如何思考才能讓自己的懷疑消褪。思考許久,他都沒能說服自己。至少你的孫女搬離了康朵尼鎮,這是安慰的念頭,但卻是此刻唯一能讓他心情和緩的念頭。還得再過幾天,她才會知道自己祖父雙手滿是屍骸的成就。
這天是喚曆四月二十五日,無論今日或未來,那道黑夜中的明亮火光都標誌了一個時代的必然去向,某個女子沿著其中追尋生命意義,並終將親手了結。
四月九日,議會的運作往常,白髮蒼蒼的特爾森.康蒂娜從會議室中緩緩步行而出,已屆七旬的康蒂娜鎮議長實在無力負擔長時間的開會,因此他宣布休息一鐘頭。幾個月前依德地區的阿倫德鄉有疾病肆虐──都議會稱之阿倫德流感──最近連帶影響到史魯赫地區各城鎮。但康朵尼鎮是周邊城鎮中數一數二的醫療重鎮,這裡的醫療院有著全伊尼信最好的設備、藥師全都是頂尖魔法師、高品質的藥劑與藥錠與藥煙,他絲毫不擔心。況且十一天後,一年四次的議會例行會議召開。康朵尼鎮絕不能出現任何一例,否則將有損地區內頂尖醫療的名聲。
他拄著拐杖步出議會,陽光還來不及灑落就被一棟碩大的建築物遮擋:鎮上最引以為傲的和平醫療院,初建之時據說與戰火相逢,因此它取名「和平」,紀念逝去的人們。七十年來隨著它拯救的人們越來越多,更多的醫者來到這裡成為醫療院的一份子,醫療院也不斷擴建。現在它已是個有四層樓高的碩大白色方型建築,羅列超過十五列的長方形窗戶,黑色屋頂彷彿山脈似的接連突起。醫者豐沛,病患也都選擇這裡作為理想的治療地點,因此總是擠滿了人。特爾森.康蒂娜吹著風,突然有輛馬車徐徐而至,最終停在醫療院門口,他感到好奇,走過去一探究竟。
那是一輛白色的醫用馬車,外頭繪製康朵尼醫療院的標誌,是菱形頂端有條直線超出了底部往下切割,古老的草藥標誌。車尾的門向兩側打開,兩名救援醫者把一個病人用擔架抬下馬車。特爾森向他們詢問:「這人發生了甚麼事情?」
兩名救援醫者微微敬禮。「午安,議長。鎮民通報在癒林裡發現他,我們將他送往這裡。病人為約五十歲男性,目前意識不清,但對浮光球有反應。」
「他有說他是誰嗎?」特爾森問道。
醫者不自然地交換眼神,然後讓特爾森意外的是,病人開口說話。「邁爾……」病人吐出名字。
「奇怪的是,當我們問他名字的時候,他說得特別清晰。」醫者補充道。
議長點點頭。「趕緊送他去檢查跟治療吧。」
特爾森尚不知道,這是一切的源頭。
十六日晚上。那個意識不清的男子突然瞪大眼睛,他開始咳嗽,接著越來越劇烈。
十七日下午,特爾森才知道那個叫邁爾的男子昨天開始發病。他並不是專業醫者,但感覺隱隱不安。希望只是年紀大了容易緊張。十九日上午,他準備參加例會的前一天先去探訪那名邁爾男子的病房。他敲了敲門,接著聽到稍稍虛弱的女性聲音「進來」,伴隨著些微的咳嗽聲。他皺起眉頭,接著走進。
負責照顧病人的藥師名為沙萊德納的女子,特爾森看見她電藍的長髮束進醫者白帽,白帽上有古老的藥草符號,說明她是照護一職的照護長。她臉色很紅,看來很虛弱的樣子。然而當她見到是特爾森,仍勉強敬了個禮。「議……議長好……」
「病人的情況怎麼樣?」他問道。
「病人有嚴重的頭暈、呼吸急促困難、發燒……手指發紫、咳嗽等……症狀。藥師正在試調藥劑,」沙萊德納喘吁吁地說道。「下午會讓病人服用。」
我想你也有相同的症狀。「如果有任何不舒服,請找人換班。」
她虛弱地敬禮。「有服用自己調製的藥劑,多謝議長關心。」
特爾森只能點點頭。「請多休息。」他離開的時候,聽見沙萊德納的幾聲咳嗽。
隔天中午,他吃完午餐上了馬車,車上搖晃疾駛,白袍的老醫療院長卡爾德和他對坐。「議長,那名邁爾男子符合區議會的醫者代表所描述的症狀,院內也開始有些許醫者感染。關於下午召開的例會與病例報告……」
「卡爾德,醫療院長由你們院內選出,照理而言議長不會干涉過多,」特爾森望著遠去的和平醫療院被天際線吞沒,緩緩沉思。「然而伊尼信無論地議會抑或各個城市的醫者,泰半都因康朵尼人才輩出,不僅僅是疾病的問題。倘若康朵尼的名聲被打破了,全伊尼信將會在第一時間產生對來自康朵尼醫者的質疑。」
「但──」
「因此,我要你這一次保持沉默,由我向區議會報告。」
老醫療院長不語,接著說:「是,我了解。」
那天下午,在區議會的病情回報會上,特爾森堅定地望向台下每個城、鎮、鄉的與會長官。他們眾目睽睽望向這個醫者匯集之地所派出的代表。「康朵尼鎮的阿倫德流感患病人數──」他開口,接著想起那個邁爾男子與沙萊德納藥師。康朵尼鎮絕不能出現任何一例,絕對不能。「──是零。」
他真希望自己從未說出那個數字。
二十一日,事態開始往嚴重的方向發展。
藥師沙萊德納病倒了,然而只是冰山一角。好幾名醫者也出現了發燒與咳嗽症狀,一時間竟分不出究竟是普通的風寒抑或是阿倫德流感。老醫療院長卡爾德拚了命才沒讓消息走漏,就連守序廳也只有二級以上巡官與緝官知道。特爾森透過議長辦公室望向醫療院時,發現竟還有醫療馬車前來。「這時間點竟還有病人,」他望著病人被抬下醫療馬車,回望向玻璃反射自己滿是皺紋的憂慮臉龐,心中在院內醫者負擔加重與消息走漏的天平兩端搖擺著。最後,他決定和議會成員與老醫療院長開會。
二十二日早晨,老醫療院長宣布停收康朵尼鎮內其他醫療院轉來的病人,這時消息再也壓不住。一時間整個康朵尼鎮的報紙都緊急加印斗大標題,「老醫療院爆發阿倫德流感!」,接著轉眼間,所有的鎮民幾乎都拿到了報紙,或對著上頭的內容瞪眼、或嘲諷謾罵。他們聚集在醫療院和議會前大聲高舉法書,要求醫療院長和議長向他們公開說明。三級以下的巡官自是驅趕了他們。可是能夠維持多久呢?特爾森沒有答案。
下午,地議會的六個醫療席位──膽小會、謙讓會、躁進會、皆喜會、為善會、真實會──自康朵尼鎮對頁坦的閱文大道前來,無預警地全部到齊。他們當然都是由康朵尼本地出身,尤其是這個古老的和平醫療院出身。不派席位候補代表,肯定在事前已經商討,他們要親自宣達對故鄉的決議。
「這次地議會的決定由膽小會提出,我們在事前已經商討。」真實席說道,果真如此,特爾森心想。「謙讓會將票讓給膽小會、躁進會同意、皆喜會放棄、為善會同意、真實會同意──封鎖和平醫療院。」
特爾森毫不意外,這樣的決定是對整個康朵尼鎮最仁慈的殘忍。只要不讓病情擴大,他們願意封鎖這個養育他們的和平醫療院,即便它本身幾乎和特爾森一樣蒼老。「議會願意接受。」他說道。
「躁進會並補充,若是病情更加擴大,支持議長以更加激進的手段……甚或是升級至天議會,委由『 獨走的軍事席』處理。」
「毒走」賽爾蘇斯.賽夫特?特爾森直打哆嗦。「不……我想封鎖醫療院足以應付現有的……狀況。」他幾乎不敢看六個醫療席位。他們是認真要阻止阿倫德流感蔓延,無論代價為何。念及至此,特爾森意識到若是要準備更加激進的備案,康朵尼鎮將不再安全。他需要讓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寶貝孫女──暫時離開故鄉與家了。
二十三日,議會宣布即日起,所有的醫者禁止離開自己的醫療院,並且自二十四日起,和平醫療院將會封院,禁止所有人員進出,由二級緝官史林葛率隊看守所有出入口,議會授權准許使用武力對付違抗命令的所有醫者。所有嚴重的病人都會被移動至二樓以上的病房,病情最嚴重者在最頂樓,一樓用作醫者的收容。命令一出,議會毫不意外遭受有史以來最猛烈的批評,各個工會代表、機構與鎮民的抗議信塞爆了議會信箱,有部分醫者認為應該讓輕症病人轉至小醫療院,但老醫療院長認為移動會讓受感染的人越來越多,因此否決了。然而人們的憤怒並未平息,他們照樣聚集、照樣被驅離,特爾森直感疲憊極了,只希望時間能盡快流逝,越快越好。
晚間他回到家,雖深感放鬆,但他馬上告訴自己的家人他們需要搬家。「阿倫德流感越來越嚴重,我希望你們南下前往頁坦、甚或是塔克賽伊格。明天啟程是最好的。」
「那你呢,爺爺?」他十七歲的孫女問道。
他笑笑著低頭望著自己的寶貝孫女。「爺爺是議長,還有責任在身。」他摸了摸孫女的頭,隨後幫忙收拾所有該帶的家當行囊。
稍晚他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浮光球微微亮著,照耀蒼老而振筆疾書的身影。他的孫女敲了敲門。「爺爺?」
特爾森立刻折起紙張,轉過身來。他的孫女立刻抱住了他,輕輕啜泣。「好孫女,別哭了。」他輕輕拍了拍孫女的肩頭。
「你會寫信給我們嗎?」他的孫女問道。
「當然。阿森爺爺一定寫。」他喃喃道,心裡想的卻是他身後的那一封,由議長特爾森寫的信。
當老醫療院長跟他說院內不可能乖乖遵守樓層的分類時,他和老醫療院長有了爭執。「特爾森,有些決定太過倉促了,我們應該再──」
「地議會六個席位的決定你也聽見了,這不只是醫療問題,是其他行政區域對我們醫者的信心問題、康朵尼鎮的名譽問題和……」他實在不願意把人命簡化為……「取捨問題。這件事必須要有決定。」
「你打算怎麼做?」老醫療院長問道。
特爾森深吸一口氣。「你會知道的,卡爾德。」
二十四日,封院開始了。
大批人群聚集在和平醫療院外,他們難以置信為何這個古老的建築物、康朵尼鎮的精神地標會首度遭到封閉,並且有巡官把守。特爾森雖然下令若院內有醫者逃出,巡官得以使用武力,但對議會外頭的人們,特爾森也下令從寬處理,些微的打砸若沒造成人員傷亡皆可免罪。於是開始有石塊飛進議會。玻璃窗都破了,碎片連同陽光灑了一地。
然而在議會開例會的特爾森,對醫療院卻是態度強硬。他對著一眾工會代表與機構代表發表首次最強悍的宣言:「醫療院的秩序必須嚴格遵守,執行則交由二級巡官把關。」
「但我的好幾名成員還在裡面!」紡織工會代表憤慨地指向醫療院的方向。「其中一個是我的祖父!他是榮譽工會代表、三次金針徽章擁有者──」
「議會相信如果此時不做出封鎖,會有更多的病情擴散出去。」特爾森強調。
「但裡面的人們怎麼辦?」餐廳公會的代表脹紅著臉。「那些無辜被關起來的人呢?他們是鎮議會該負責的對象!」
特爾森快按捺不住。「議會得立即採取措施,我們對所有受到影響的人與他們的家人感到抱歉,但情勢和時間超出了預估──」
「二十日區議會的病情回報會上,議長親口說出康朵尼鎮病例數是零。請問議長,」鑄造公會的代表發言,語氣很輕。「你是否在當時就知道了實際狀況?」
氣氛停頓,彷彿有人施法讓時間停止。
「不,」特爾森搖頭。「我不知道。」
醫療院外的緊繃氣氛持續到了中午,最終由一名醫者打破。
「讓我出去!」他隨著砰一聲撞碎了窗戶,滿身玻璃地揮舞法書試圖衝出重重緝官封鎖。然而隨著二級巡官咒語呼喊,一道火牆立刻出現。試圖衝破的醫者也立刻遭到火牆熱浪逼退,卻無法阻止更猛烈的抗議聲浪。
然而就在這時,空中飄落下一頂白色的物體,上頭繡有醫者符號。
所有人都安靜了。
照護長莎萊德納透過三樓窗戶向眾人揮手,地面的人群向遙遠的窗戶看去,她似乎變得更加虛弱了,身上的白袍彷彿紙一般揉爛,而且眼睛有紫色腫脹、嘴唇也流著血,彷彿剛挨過好幾拳。但她仍然站在那裡,十足堅定地,露出了醫者最好的微笑。
「不!莎萊德納!」人群中一名男子衝出。他向飄落的照護長白帽懇切地伸出手,彷彿溺水的人般。莎萊德納微笑著揮揮手,接著窗戶緩緩關上。
所有人靜默不語,只有男子將抓住的白帽擁在懷中,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下午特爾森聽聞了自己家人全都搬離了康朵尼,但他也同時知道醫療院內的樓層分級沒有被確實執行,有些法書被扔下樓,嚇壞的群眾連忙後退,深怕遭到感染;有些病人和醫者拉扯著,大吼的聲音迴盪不止,事件透過玻璃窗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寫進報紙,發行給眾人。「混亂不堪,」老醫療院長卡爾德如是說。「如果你有好的辦法,特爾森,就快使用吧。我想幾天之內院內就會醞釀突破大門的行動,外面也差不多了。」
我的選擇不多,特爾森意識到。例會上有幾個代表氣得當場走掉,特爾森憂慮著他們是否準備進行罷工,或是進行更大的事情。他拉起黑色連身兜帽,拄著拐杖漫步走到守序廳,所有的巡兵與緝兵都用於維持秩序,門口空空如也。他知曉二級緝官的個人辦公室,悄悄把懷中的信封塞進門縫,接著離去。那封密件上頭有特爾森的個人紅色蠟封。
致二級緝官:
這封密件由議長本人發出。明日凌晨,請焚毀和平醫療院三樓以上的所有區域。二樓及一樓莫有動作。閱畢後請焚毀此信件。
議長 特爾森.康蒂娜
特爾森仍注視著火。那一夜他失眠了。
之後幾天他過得恍惚:當天早上轟轟烈烈,宛如凌晨的火般。火焰吞噬了和平醫療院三樓以上的所有區域,在黎明時熄滅。大批的人群早起卻發現醫療院三樓以上呈現焦黑,彷若奪去所有色彩。二十六日,康朵尼鎮其他醫療院陸續有阿倫德流感不治的病人自焚。地議會的兩名代表──皆喜席和為善席來信要求移出活著的病人,並妥善安置。二十七日他們帶著幾名席位候補到現場指揮──全身都是充足的白布遮蔽,事先以藥煙燻過,從頭到腳密不透風地走進和平醫療院接出大批受驚的病人與醫者,特爾森對為何地議會所在的頁坦離康朵尼為何如此地近。二十九日那個叫邁爾的男子死去。五月八日,所有病人與醫者都已安置,然後議會的人──特爾森不禁啞然──竟找了天議會的軍事席席位候補進入和平醫療院三樓調查起火原因。
六月,議會成員召開會議,特爾森尚不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的結果。議會的調查結果是人為魔法縱火,然而並未向鎮民公開。傳言是醫療躁進席與為善席在這個議題上有摩擦,要求那名席為候補暫不公開。然而議會成員的會議將會決定投票保留特爾森的議長職務抑或免除。投票時間很短,但他卻已覺得夠漫長了,他認為夠了。
終於,投票結果出爐。
「議會以三十票對零票,議長特爾森.康蒂娜,保留他的職務。」
他的枴杖差點沒摔落地面。
「議長,我相信我們未來有時間討論孰是孰非,關於已經過去的時間與抉擇。但是你並未猶疑,而是做了選擇,這就夠了。」那是一名議會成員對他說的。
他發抖著,不斷眨眼以試圖留住眼淚。
議會決議將他的責任轉給那名二級緝官。不久後,他收到了孫女的信,信中盡是責怪與不解。但他不怪孫女,孫女是要成為偉大醫者的人,和他不一樣。但他必須說明自己的決定。
致 我的寶貝孫女:
相信你一定對爺爺失望。爺爺也知道這並不是多麼高貴的決定,大火無情吞噬他們,是議長特爾森,妳的指使的。
然而,爺爺想讓妳明白:在議長身上有著比人命更多需要守護的東西,伊尼信其他來自康朵尼的醫者、更多健康的鎮民、以及康朵尼本地的傳承。為此我不得不做出痛苦的選擇。 一條命跟一百條命,即便那一條命有可能在未來能獲得更好的藥物治療、更好的醫者照顧,作為議長仍永遠會選擇犧牲少的那一群,妳不能治癒每一個人,但我必須讓一百條命獲得生存,這是議長的使命、議長的職責。
願妳諒解。
妳的爺爺 特爾森.康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