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氣溫微涼。
時不時會有一陣冷風吹來,落葉紛飛。
那陣呼喚也像突然襲來的風,使我心頭一震。
「阿河,不好了!進他又......」
那天,我又驚醒過來,過去習以為常的情景,如今卻變成我的惡夢。
我出生的那一天,母親在河邊工作。她忙到一半,腹部一陣劇痛,就這麼在河邊生下了我。因此我被喚作阿河。
懂事以後,我也時常跟著她到河邊取水、洗衣、洗菜等,這時候,常常會傳來其他村童緊張的呼喊和他們急迫的腳步聲。
「阿河,進他們又打起來了!」
「什麼?那傢伙又......」我不高興地咂嘴,跟著那些孩子跑到村子的另一頭。
進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然而,我對他的印象漸漸只剩全身都是泥土的樣子。
是的,這人很容易跟人起口角,而且往往都會大打出手,這時候苦的就是我們這些人。
果不其然,當我們抵達現場時,他又跟一群孩子扭打成一團。
我們趕上前去,忍受著那些人的拳打腳踢和拉扯,費了好一番功夫,總算把他們支開。
其他孩子把大人叫了過來,那些人見苗頭不對,立刻跑走。
我用袖子擦拭進臉上的泥土,不滿地念著:「你為什麼又跟他們打架了呢?你以為我很閒嗎?還要幫你收拾善後。」
「因為......」進扭扭捏捏地說著,刻意避開我的視線,「誰叫他們要嘲笑妳臉上的痣啊!」
我想就是在那一刻,進在我眼中變成了更特別的存在。
那之後,他卻沒有任何長進。
他愛逞強,又固執己見。
常常說著「無法容忍那些不正不義而不自知的人」。
看到有人欺負弱小,他絕對會上前阻止;只要對方的作法違背他的原則,他馬上會過去理論。
他很勇敢,卻常常遍體鱗傷回來。
他既任性又異常執著,那一天的他也是這樣。
說著要到城裡去闖闖,帶著一些盤纏就出門了。完全不顧身邊的人的心情。
附近有條河流,時常有鳥兒飛累了,就到河邊喝點水;天氣太熱,就躲在河畔的樹蔭下;想走時,就乘著一陣風飛走。
他回來的那一天,村裡颳起一陣陣冷風。
這風吹得我很不舒服。抬頭一看,在飄落的落葉下,住在村子另一頭的農民正用力揮著手,呼喚著我。
「阿河!不好了!進他......」
這時又吹過一陣風,讓我全身顫抖。
「我聽他們說了,你要加入軍隊是嗎?」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進,他正在跟打鐵匠打點裝備。
「是啊。裕王在蠢蠢欲動,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才行!對了,幫我把這封信帶給爹娘。」
他把信交到我手上。
「你不親自回去看他們嗎?你也不想想他們多久沒見到你了?他們年紀也大了,你又是獨生子,你根本沒必要上前線啊!」
「這樣會延誤報到的時辰,我拿到裝備就走。」
「投軍的理由我都寫在信裡了,再會。」
他丟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村子。
我們看了信才知道,他這段時間從城裡的人口中得知明王和裕王的對立愈來愈嚴重。
聽那些人描述,裕王統治下的人民,每天都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這個昏庸的領主,還企圖脅迫、挾持代表這個國家的皇帝陛下,罪不可赦。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我的心情就像是好不容易買到的一塊餅,無緣無故被人挖去一大塊,我還得眼睜睜看著他在那塊餅上踐踏、撒尿。我的心中滿是悲憤。」
這的確很像他平常會講的話。
他無法忍受這個國家有大半的人民效忠於那樣的領主、被那樣的領主欺壓,於是投入到明王的軍隊。
「所幸我英明的明王在裕王挾持皇帝的詭計得逞之前,為了這個國家挺身而出。現在,我願意為明王奮戰,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這是信的結尾。
果然,兩王開戰的消息在不久後也傳到了這個小村莊裡。
我擔心進年邁的父母無人照料,時常到他們家拜訪。
他們兩人的生活跟平常沒有什麼差別,雖說現在是戰時,但這裡離前線還很遙遠,只有偶爾看到行進的兵隊時,空氣裡會增添一些緊張的氣息。
幾天後,我在路上與一位朋友相遇。她也是我的兒時玩伴,小時候進在鬧事時,她總是第一個跑來通知我。
我們靠著一棵大樹坐下,看著眼前的孩童拿著樹枝比劃、遊戲。
「這個村子已經清靜了好一陣子呢。」她打著哈欠說著。
「呵呵,妳是想說因為進不在的關係嗎?」
她趕緊閉起嘴巴,表情像是說錯了話一樣。
但過沒多久,她又忍不住開口:「希望妳不要生氣,但這真的讓我難以置信,」她用手托住下巴,眉頭皺緊,「家裡有年老的父母親,他又是獨子,再怎麼樣軍隊也不會徵召他才對,沒想到他居然主動從軍。」
「這也沒辦法呢。」我只是苦笑著,「只要是為了他所相信的,他什麼都能夠捨去。」
聽了我的話後,對方只是晃了一下腦袋,好似在思考的樣子。
「進這個人其實很恐怖呢。」,她臉色沉重,「妳想想,他完全不會顧及人情,個性又很衝。如果今天妳的立場跟他對立,他大概也會不顧情面地攻擊妳吧!」
「或許......是吧?」
我沒有多做回應,甚至不記得是怎麼結束對話的,只記得最後說著要準備晚飯就回去了。
是啊,我應該早就知道了,進他就是這種人,過去他也曾經跟不少朋友翻臉過。
只會往前飛的鳥兒眼裡只有天空,不屑一顧地面上的任何事物。
進突然說要離開村子那天,他的父母曾經跟我說,等到進定下來以後,希望我待在他身邊照顧他,這十幾年來我其實一直在做著這種事。
但是現在我們連他在哪裡戰鬥都不知道,我實在無法想像他的父母心裡有多難受。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把這樣的一句話掛在口中:「我們的家鄉不是處在前線,還能這樣平靜度日,就已經很好了。」
沒多久,寒冬便籠罩了大地。
天空格外乾淨,一朵雲也沒有,也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
只有不時傳來的冷風呼嘯聲,像是某種警報,警告我們今天是不祥的一天。
那天我再次與進相遇,他站在毫無生機的土地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我趕緊放下手上洗好的衣服,向他跑去。
他身形消瘦,滿臉鬍渣。幾乎快讓人認不得。
但我只要看了他的眼睛一眼,我馬上就能知道是他......本來應該是這樣,但他現在眼神無光空洞,這麼無精打采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
聽到我的叫喊,鄰居全跑了出來,對進的歸來表達歡迎。
在冷風中,湧起了一點點暖意,但更多的,是潛藏在之中的人們的疑惑。
我能聽到那些被風傳來的竊竊私語:「眼神變得好沉穩,是在戰場上看到了什麼吧?」「就算是敵人,親手了結那麼多生命也很不好過吧?」
「戰爭怎麼樣了?」「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麼?」這所有的疑問最終都聚焦到進的身上,他那失去手掌的雙臂。
我們馬上把他接回家休息,我泡了熱茶給他喝,這才聽他說發生了什麼事。
進的手在混戰中被砍斷,所幸保住一條命,但他也從前線被遣返回來。
「我什麼都沒做到就回來了,而且從此無法再為國家效力。與其這樣,我當初為什麼不戰死算了......」
之後進再也不說話,只是默默走回房間。
我曾經有想像過他回來的那天我會是什麼心情,但老實說,現在的我什麼也說不上來。
我將茶具收拾好,來到廚房。
他是為了什麼而戰?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國家的未來?
我透過小窗看了出去,冬天的天空萬里無雲,但它的顏色總是不太澄澈,似乎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
想到夏天時,常常有飛鳥到河邊取水,但河裡的魚想必不可能懂鳥的心思吧。
「怎麼了!」
聽到驚呼聲,我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
「沒事,不好意思......」我連忙道歉,想撿起杯子的碎片,不慎又被碎片刺破了手指。
我痛得把手收回。老人家搖晃著身子走了過來,拿著掃把將碎片掃走。
我在一旁凝視著傷口,看它緩緩流出血,滴在地上。
可能是天氣特別寒冷的關係吧,總覺得傷口異常刺痛。
冬天什麼時候能過去呢?
此為【兩王之亂】系列短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