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約莫過了一半。鏡湖周圍的山由淡淡青翠漸轉為濃厚深綠，剛來時見到的新芽已成長為大片綠葉，淹沒原本的褐色樹幹。地上的花正是大肆綻放的時候，綠草之間盡是紅藍交錯，時有蝴蝶飛舞，連走在小徑也聞得到宜人的香氣。瑪提斯和我登上屬於自己的小船，木槳划動，小船逐漸遠離岸邊。
我仍期待會有認識的人來到這裡，如瑪提斯所言，而我也將去行──在鏡湖日復一日等待，為此我在天剛亮時便和瑪提斯同行。剛開始時僅待在岸邊，後來瑪提斯邀我划船，還說這樣不會打擾到她工作，於是我答應。奧荷斯對這點有些意見，我仍未有工作，卻和瑪提斯整日划船，喝的卻是人們辛苦從鏡湖挑上來的水，只道一句「謝謝」，連我自己也覺得愧疚；但瑪提斯不這麼想。「等你願意工作，我們再一起去找奧荷斯吧。」她說。「我希望你是自願接受，而不是受村子其他人的影響，因為那代表你願意加入村子了。」這番話是如此真誠，讓我感覺她是用道理說服我，而不是用和善包容我。
但我確實想做點什麼，只是不願搬離木屋──背後的含意是接近人群──罷了。但論及工作，勢必得和村子的人打上交道，是我最不樂見。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和瑪提斯一同做引領新來者的工作，但幾乎一個月只有一人出現在鏡湖，多我又如何？晚上也有人做了，我滿心期待去問，結果令我大失所望。我可不敢再問第二個「不在村子裡的工作」，那樣就是明顯排斥村子了，每當看到奧荷斯充滿活力的笑臉，我不敢再多問下去。該怎麼辦？我為此苦惱。
木槳划過水面，那之後瑪提斯問我：「在煩惱什麼？」
「工作。」我漫不經心回答。接著又想到她可能會看透我。「有不在村子裡的工作嗎？」於是我搶先問道。
「這個嘛，唯一不在村子工作的引領者已經被卡羅的朋友搶去了，她從三百年前就一直佔著，很可惜地不打算要換。」瑪提斯抱歉地笑笑。
「當然……我是說別的工作……」我才不會蠢到想搶瑪提斯的工作。
「與其說你想遠離村子，不如說你更害怕面對使你感到壓迫的村人？」她歪頭。
我倒沒想到那點。當然，我是害怕莫勒村的人而非莫勒村本身，然而他們大多聚集在村子裡使我忘了這點。其他人也開始對我有些疑惑，為何每次我都要瑪提斯陪我踏入莫勒村、不肯投入為彼此努力工作的一份子、僅待在村子外頭不肯和任何人來往。瑪提斯說，她不喜歡村人那樣說，這個事實使我大為震驚，想不到她也有不喜歡他們的時候；在那之前，我以為瑪提斯不會批評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這讓我更加好奇：瑪提斯究竟是認為自己有理、還是偏袒我？她倒是回答：村子裡比較年長的都不會那樣說。
「我是害怕他們。」我承認。「哪些工作裡面有妳信任的人？」我改問。如果瑪提斯認為他們不會使我倍感壓力，和他們打交道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卻見瑪提斯面露難色。「我最信任的……其實是一個叫易物職的工作，也就是我們和艾姆雷村交換物品的工作。他們不但年長，和艾姆雷村一些守規的人也有交情，因為村子的人都不太靠近那邊，易物職也普遍受到大家尊敬。如果你想做，要如何說服奧荷斯是難事。或許他不會答應，不過我可以提議找朋友幫忙，就是我在艾姆雷村的朋友。」
「聽起來好像妳對這方法很有自信。」我猜測。
「那是我所知最有效的方法，不過，我也只有這個方法了。」她同意。
我們吹拂帶有花香的風離岸更遠，在湖上悠閒划行。即使我仍抱持等待的想法，卻在煩惱工作是否順利。那是否代表我願意加入村子？
※
「別為難我了，瑪提斯。」奧荷斯懇求。「妳明知道這種做法不能使我安心。」
「那並不是為難，是合理的解決辦法。」瑪提斯糾正。
奧荷斯坐在位子前，滿臉驚駭地聽著瑪提斯提出的方法，甚至拼圖掉到地上都忘了撿。我很擔憂工作無法如願，因為奧荷斯顯然覺得瑪提斯的方法糟糕透頂，要不是他知道前因後果，不然不會明確表示出拒絕的樣子。我突然想到，瑪提斯說他的朋友是艾姆雷村的人，會讓瑪提斯和奧荷斯表現出對同一個人的不同態度，那人是糟糕還是好？
「我沒有要責備妳廣交朋友的習慣，瑪提斯，但考慮到卡羅的觀感，別讓米亞和他接觸會比踏入那村子更好。」奧荷斯似是下了重話。「還記得埃芙亞遭遇的事嗎？」
「讓卡羅自己決定米亞的好壞才是最好，別讓他只聽說一些事情，聽說永遠不是自己的看法。」瑪提斯也堅定立場，清澈的眼神裡毫無退縮之意。
氣氛僵持了一下，最後由瑪提斯勝出。「好吧、好吧！當妳想頑固的時候，所有人都拿妳沒轍。」奧荷斯嘆了口氣，開始在位子底下翻找某樣東西。一會兒後，他拿出一個壓扁的天藍色燈籠、一把白色的蠟燭和一盒火柴。「拿著吧，趁我打算再次和瑪提斯爭論一番而收回這些東西之前。」他平板地說道，將那些東西塞到我面前。
「這要做什麼？」我疑惑地接下。
他縮回手，這才想起自己的拼圖忘了撿。「知道為何我們不常來往嗎？」他邊問邊從地上撿起拼圖。「其中一個原因，是那裡沒有陽光。四周暗得看不見任何一個人──我指的可不是像村子一樣會向你揮手問好的人。他們揮的東西可是刀械之類、問話大多粗俗不堪──他們的村子只有他們自己看得見，所以我們需要燈籠，它會替你照亮一點周圍好看清誰心懷不軌。」
「只有他們自己？」我再問了一次。見奧荷斯認真點頭，我才減輕不過一點懷疑。
「工作從明天開始，每工作一天可以休息兩天。負責易物職的不是我，是一個叫泰瑞的人帶頭。沒錯，他和曾經暫居過你現在住的木屋是同一人。他不但是易物職裡最年長的，而且又曾是艾姆雷村的──唔，他們最不喜歡的人之一。泰瑞的身手很好，如果你執意要做這工作，我建議你老實待在他身邊。」奧荷斯說道。「這工作會持續一整天，直到日落結束。不過隨你想哪時來都沒關係，只要人來就可以開始工作。他們會在圖書館後方的倉庫集合，記得要在那等。如果沒事，別打擾我拼圖了，否則我會生出信心，非要阻止你做這工作不可。」奧荷斯又低頭沉思，手拿著拼圖猶疑不決。看他好像真的想阻止我，我趕緊離開他的視線範圍，躲到一個書架後面。
而後瑪提斯來到我身邊。「這樣就行了，幸好奧荷斯答應。」
「他不太喜歡艾姆雷村。」我說道。這是肯定句，畢竟太明顯了。
瑪提斯點頭。「他曾經和易物職的人隨行過，結果被搶了東西，是一套很珍貴的拼圖，圖案是罕見的峽谷與瀑布。要不是泰瑞，他還有可能受傷，從此之後他就很討厭那裡。喔！不過我會隨行，這是引領者的職責。你放心，我會看顧好自己的。」
而後瑪提斯暫時離開，去找她的朋友暫代她未來幾天工作。我忽然感覺不安，左顧右盼一下，想找個人最少的地方待著。我走了幾步，找到一個完全沒人的地方，就在圖書館邊緣。還真幸運，我心想，然後我看著不遠處的人看到我立即折返回原路，不由得感到奇怪。他們平常不是會過來找我聊天嗎？怎麼一下子全都看到我就走了？甚至更遠的人幾乎落荒而逃。
我左右張望，只看見一個腰間繫著小刀的少女。
那把刀看來銳利，卻不單單只是用眼睛看。我感覺到那把刀的刀鋒幾乎累積龐大的怨念，曾經劃開不只一人的喉嚨、深埋進他們的身體並將之拔出、血紅染滿房屋與地面、屍體堆積如山。女孩的銀灰長髮流瀉，鐵灰色的雙眼充滿好奇盯著我看。她微笑，卻絕不是瑪提斯那種親切和善的微笑。
「真像隻毫無防備的小兔子……站在這裡不是勇敢，不過是單純無知。」她的聲音柔而危險。
「妳是誰？」我問。
「能讓你知道就不再和無知的小男孩久違的正常談話的某個人，你不覺得嗎？」
我仍期待會有認識的人來到這裡，如瑪提斯所言，而我也將去行──在鏡湖日復一日等待，為此我在天剛亮時便和瑪提斯同行。剛開始時僅待在岸邊，後來瑪提斯邀我划船，還說這樣不會打擾到她工作，於是我答應。奧荷斯對這點有些意見，我仍未有工作，卻和瑪提斯整日划船，喝的卻是人們辛苦從鏡湖挑上來的水，只道一句「謝謝」，連我自己也覺得愧疚；但瑪提斯不這麼想。「等你願意工作，我們再一起去找奧荷斯吧。」她說。「我希望你是自願接受，而不是受村子其他人的影響，因為那代表你願意加入村子了。」這番話是如此真誠，讓我感覺她是用道理說服我，而不是用和善包容我。
但我確實想做點什麼，只是不願搬離木屋──背後的含意是接近人群──罷了。但論及工作，勢必得和村子的人打上交道，是我最不樂見。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和瑪提斯一同做引領新來者的工作，但幾乎一個月只有一人出現在鏡湖，多我又如何？晚上也有人做了，我滿心期待去問，結果令我大失所望。我可不敢再問第二個「不在村子裡的工作」，那樣就是明顯排斥村子了，每當看到奧荷斯充滿活力的笑臉，我不敢再多問下去。該怎麼辦？我為此苦惱。
木槳划過水面，那之後瑪提斯問我：「在煩惱什麼？」
「工作。」我漫不經心回答。接著又想到她可能會看透我。「有不在村子裡的工作嗎？」於是我搶先問道。
「這個嘛，唯一不在村子工作的引領者已經被卡羅的朋友搶去了，她從三百年前就一直佔著，很可惜地不打算要換。」瑪提斯抱歉地笑笑。
「當然……我是說別的工作……」我才不會蠢到想搶瑪提斯的工作。
「與其說你想遠離村子，不如說你更害怕面對使你感到壓迫的村人？」她歪頭。
我倒沒想到那點。當然，我是害怕莫勒村的人而非莫勒村本身，然而他們大多聚集在村子裡使我忘了這點。其他人也開始對我有些疑惑，為何每次我都要瑪提斯陪我踏入莫勒村、不肯投入為彼此努力工作的一份子、僅待在村子外頭不肯和任何人來往。瑪提斯說，她不喜歡村人那樣說，這個事實使我大為震驚，想不到她也有不喜歡他們的時候；在那之前，我以為瑪提斯不會批評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這讓我更加好奇：瑪提斯究竟是認為自己有理、還是偏袒我？她倒是回答：村子裡比較年長的都不會那樣說。
「我是害怕他們。」我承認。「哪些工作裡面有妳信任的人？」我改問。如果瑪提斯認為他們不會使我倍感壓力，和他們打交道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卻見瑪提斯面露難色。「我最信任的……其實是一個叫易物職的工作，也就是我們和艾姆雷村交換物品的工作。他們不但年長，和艾姆雷村一些守規的人也有交情，因為村子的人都不太靠近那邊，易物職也普遍受到大家尊敬。如果你想做，要如何說服奧荷斯是難事。或許他不會答應，不過我可以提議找朋友幫忙，就是我在艾姆雷村的朋友。」
「聽起來好像妳對這方法很有自信。」我猜測。
「那是我所知最有效的方法，不過，我也只有這個方法了。」她同意。
我們吹拂帶有花香的風離岸更遠，在湖上悠閒划行。即使我仍抱持等待的想法，卻在煩惱工作是否順利。那是否代表我願意加入村子？
※
「別為難我了，瑪提斯。」奧荷斯懇求。「妳明知道這種做法不能使我安心。」
「那並不是為難，是合理的解決辦法。」瑪提斯糾正。
奧荷斯坐在位子前，滿臉驚駭地聽著瑪提斯提出的方法，甚至拼圖掉到地上都忘了撿。我很擔憂工作無法如願，因為奧荷斯顯然覺得瑪提斯的方法糟糕透頂，要不是他知道前因後果，不然不會明確表示出拒絕的樣子。我突然想到，瑪提斯說他的朋友是艾姆雷村的人，會讓瑪提斯和奧荷斯表現出對同一個人的不同態度，那人是糟糕還是好？
「我沒有要責備妳廣交朋友的習慣，瑪提斯，但考慮到卡羅的觀感，別讓米亞和他接觸會比踏入那村子更好。」奧荷斯似是下了重話。「還記得埃芙亞遭遇的事嗎？」
「讓卡羅自己決定米亞的好壞才是最好，別讓他只聽說一些事情，聽說永遠不是自己的看法。」瑪提斯也堅定立場，清澈的眼神裡毫無退縮之意。
氣氛僵持了一下，最後由瑪提斯勝出。「好吧、好吧！當妳想頑固的時候，所有人都拿妳沒轍。」奧荷斯嘆了口氣，開始在位子底下翻找某樣東西。一會兒後，他拿出一個壓扁的天藍色燈籠、一把白色的蠟燭和一盒火柴。「拿著吧，趁我打算再次和瑪提斯爭論一番而收回這些東西之前。」他平板地說道，將那些東西塞到我面前。
「這要做什麼？」我疑惑地接下。
他縮回手，這才想起自己的拼圖忘了撿。「知道為何我們不常來往嗎？」他邊問邊從地上撿起拼圖。「其中一個原因，是那裡沒有陽光。四周暗得看不見任何一個人──我指的可不是像村子一樣會向你揮手問好的人。他們揮的東西可是刀械之類、問話大多粗俗不堪──他們的村子只有他們自己看得見，所以我們需要燈籠，它會替你照亮一點周圍好看清誰心懷不軌。」
「只有他們自己？」我再問了一次。見奧荷斯認真點頭，我才減輕不過一點懷疑。
「工作從明天開始，每工作一天可以休息兩天。負責易物職的不是我，是一個叫泰瑞的人帶頭。沒錯，他和曾經暫居過你現在住的木屋是同一人。他不但是易物職裡最年長的，而且又曾是艾姆雷村的──唔，他們最不喜歡的人之一。泰瑞的身手很好，如果你執意要做這工作，我建議你老實待在他身邊。」奧荷斯說道。「這工作會持續一整天，直到日落結束。不過隨你想哪時來都沒關係，只要人來就可以開始工作。他們會在圖書館後方的倉庫集合，記得要在那等。如果沒事，別打擾我拼圖了，否則我會生出信心，非要阻止你做這工作不可。」奧荷斯又低頭沉思，手拿著拼圖猶疑不決。看他好像真的想阻止我，我趕緊離開他的視線範圍，躲到一個書架後面。
而後瑪提斯來到我身邊。「這樣就行了，幸好奧荷斯答應。」
「他不太喜歡艾姆雷村。」我說道。這是肯定句，畢竟太明顯了。
瑪提斯點頭。「他曾經和易物職的人隨行過，結果被搶了東西，是一套很珍貴的拼圖，圖案是罕見的峽谷與瀑布。要不是泰瑞，他還有可能受傷，從此之後他就很討厭那裡。喔！不過我會隨行，這是引領者的職責。你放心，我會看顧好自己的。」
而後瑪提斯暫時離開，去找她的朋友暫代她未來幾天工作。我忽然感覺不安，左顧右盼一下，想找個人最少的地方待著。我走了幾步，找到一個完全沒人的地方，就在圖書館邊緣。還真幸運，我心想，然後我看著不遠處的人看到我立即折返回原路，不由得感到奇怪。他們平常不是會過來找我聊天嗎？怎麼一下子全都看到我就走了？甚至更遠的人幾乎落荒而逃。
我左右張望，只看見一個腰間繫著小刀的少女。
那把刀看來銳利，卻不單單只是用眼睛看。我感覺到那把刀的刀鋒幾乎累積龐大的怨念，曾經劃開不只一人的喉嚨、深埋進他們的身體並將之拔出、血紅染滿房屋與地面、屍體堆積如山。女孩的銀灰長髮流瀉，鐵灰色的雙眼充滿好奇盯著我看。她微笑，卻絕不是瑪提斯那種親切和善的微笑。
「真像隻毫無防備的小兔子……站在這裡不是勇敢，不過是單純無知。」她的聲音柔而危險。
「妳是誰？」我問。
「能讓你知道就不再和無知的小男孩久違的正常談話的某個人，你不覺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