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村子的路是一道平緩的蜿蜒石階，但也許從這就可算是村子的一部分了。左右兩側山坡被綠草覆蓋，不時可看見幾戶房屋單獨肅立，和更下面群聚的房子顯得與世隔絕。如果我能要求的話，也該考慮那樣的房子，我心想，然後朝村子中心走去。這裡看來是莫勒村最低的地方，不但能看清房屋的樣貌，也開始看得見人了，倒令我開始不安。瑪提斯又察覺到了，但她的作法竟是牽上我的手，細緻的感覺重回手中，沒消除不安，反倒更上一層樓，手也鬆垂著不敢握緊。瑪提斯仍舊微笑。
人們通常聚集自家或別人家門前，三五個圍成一圈，就坐在草地上談天說笑，彷彿那是他們快樂的源頭。他們的房子不外乎是簡樸的石板、木頭築起，不加裝飾的外貌卻顯得真誠。有些人家前面種了花草，豐碩大方而有生氣；有的選擇不太高的樹木，新芽初冒，最多如此。其餘便是他們本身，都散發與瑪提斯相同的和善氣息，如同充滿包容的藍天，清澈潔淨的鏡湖，聚集在莫勒村而表現他們的精神象徵：善。我們經過時，他們會向我們招手，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有的則高呼：「是新來者！」或「你好嗎？」之類。但最多人，也是最令我驚愕的，卻是起身開始跟在我們後頭，數量漸有排山倒海之勢。希望瑪提斯口中「更珍惜新來者」不是將我整個人舉起高拋。眼看他們就要包圍我們，瑪提斯開始一個個喚起人們的名字，微笑和歉意交替並用，把人們勸回他們原本的地方。到最後僅餘零星幾人會來好奇打探，但已對我沒有太多影響。
「妳真會說服人。」我的語氣充滿感激。
「我和大家都很要好，如果我真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不能和他們停下來聊天，它們都能理解的。」她說著，不時向路旁的人打起招呼，聲音親切有禮。即使他們也散發和善氣息，但走在瑪提斯身旁的我卻私心認為她的氣息比其他人散發的都要濃厚。大概就是她廣交朋友的原因。「你很注意山坡的房子，想住在人少的地方嗎？」
「我……對。」還是不習慣又被看透。「有空的屋子嗎？」
「那裡的都有人了，如果你想要，可以選擇和他們同居，或是要求蓋新的。」
「蓋新的？不用很多錢嗎？」
「我們不用錢，因為不需要。」
乍聽之下很不可思議，然而我再看看周遭，一切昭然若揭。這裡環境自然原始、房屋低矮樸素、人們只需喝水便可生存，這樣的生活哪裡會需要錢呢？「那要用什麼來換？」我不死心地問道，蓋房子的人一定需要什麼才對。
瑪提斯笑了笑。「你只需要道謝便行。」
我皺起眉頭。看來我離融入莫勒村尚有一段距離。
走了一段時間，我才發覺自己要被帶去那裡毫無頭緒。「我們要去哪裡？」我問道。
「圖書館。那裏可以替你找到房子，也是我認為村子最偉大的地方。」瑪提斯回答。「那裏也有很多書，梅天都有很多人聚在那裡，等等你也能在那看書。唔……」她露出抱歉的表情。「待會兒一定有很多人盯著你看，我不能勸他們離開圖書館。」
我不禁心一沉，只能暗自祈求圖書館是個真正使人沉浸閱讀的地方，沒人會從書上移開目光，朝我投以審視眼神。
又走了許久──我很驚訝自己雖然疲累，但真的沒留半滴汗──我們才到達目的地。圖書館。這是一座三層樓高的氣派長方形建築，外表爬滿新綠藤蔓，勉強看出後方的巨大長方形石塊，一層層堆疊直到完成這座巨型堡壘，將廣大藍天佔去一角。入口是一個大正方缺口，從外面可以瞥見看來是書架的一部分，還能聽見裡頭傳來陣陣琴聲，彷彿我又將步入另一個國度。
接著，我們進入。
最先感受到的是琴聲，流暢如山間溪水的音符在空氣中流瀉，我感到心靈被撫平，沒有方才站在高處時對自己進入莫勒村的資格而不安，但音符未洗去我的徬徨。書架高約一層樓，寬度幾乎與高度相同，顏色是穩重的深褐。這些巨大的書架就在我眼前不斷延伸，直到看不見的盡頭，我忍不住猜想這裡究竟有多少本書。日光從牆上的巨大窗戶投射進來，有些落進人們緊盯書頁的雙眼，卻反映出專注的光彩；有的則散落在無人的走道，靜待有人光顧群書。我從這裡感覺到幾乎與森林相同的歲月流逝，人們在光影更迭下已讀過一本又一本書籍、光影已投落書架一次又一次交替、書架亦在人們來回抽取書籍間日復一日肅立。還有琴聲，它像是自第一本書放進這裡的書架以來便已存在，毫無間斷彈奏著，我肯定即便有一天這棟雄偉的建築物倒塌成斷垣殘壁，書籍散落佚失、空氣飛舞灰塵，音符仍會緊緊纏繞每顆石塊、每本書、每個有回憶的人們耳中。
「走這邊。」瑪提斯指向圖書館右側，我隨即跟上她。
有些人還沉浸書中，當然就會有人抬起頭，毫無疑問朝我這邊緊瞧。一路上我都注意到，然後猛然明白：因為我也注意著他們，以至於注意到他們也正在注意我。如此的相互才是我不安的源頭。我瞄一眼瑪提斯，猜想她有意點破與否，然而她從容優雅走著卻沒開口，這使我心中不安增長。
突然，琴聲變了，原先撫平心靈的旋律不知何時已轉變，成了某種奇異的曲目。像是一個人在山林徘徊，尋不出原先的路，永無止盡在原地打轉。和我一樣徬徨，我發覺。
「真奇怪。」瑪提斯望向天花板喃喃自語。
「怎麼了？」我問。
「旋律和以前不一樣。使人迷失，尋不出真實答案……但也或許只是演奏者想嘗試不同的風格罷了。」她這麼說著，困惑的眼神卻不離天花板。
我在看像人們，卻發現他們變得奇怪。每個人不再閱讀手上的書、也沒人注意我，卻是一副困惑不已的樣子，像是根本忘了自己為何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是琴聲改變的緣故嗎？只是旋律改變就讓人忘了手中的事未免太詭異了。但話雖如此，還是有幾個人正在看書，不時抬起頭如瑪提斯，彷彿他們也對旋律有意見。我沒有走近他們也感覺得出來：他們的氣息也很濃厚，莫非是生活更久的人嗎？
我們停在牆邊的一張桌子前，桌子寬大厚實，上面散亂著紙張和一些藍色和綠色的東西，我湊近，是拼圖。桌子後方坐著一個男人，外表大約三十歲──當然只是外表──深藍色的眼睛、黑如墨的頭髮，連同他的頭一起低垂。他的身子寬厚。此刻卻無力挺直，只差一下就要滑落椅子不見蹤影。
「奧荷斯？」瑪提斯叫了男人，他沒有反應。她又叫了一次。結果仍是相同。
瑪提斯靜默一會，然後，她將手伸到奧荷斯面前，接著快速握拳。
那瞬間，我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異常專注。旁邊的人變淡了、琴聲也有點模糊，此刻我眼中只有瑪提斯的拳頭，明確清晰。這瞬間過後，周圍的人又看得清了，琴聲也完全聽見，至於原本低垂無力的奧荷斯則挺起腰椎。
剛才……那是什麼？
奧荷斯如大夢初醒，低垂的頭逐漸向上抬起，視線對上站在面前的瑪提斯和我，然後急忙坐得更正。「抱歉！瑪提斯！我好像暫時分神了，沒注意到妳……」
「別緊張，奧荷斯。慢慢來吧。」瑪提斯友善地笑道。
「謝了，妳還是一樣好心。」他甩了甩頭，聲音有活力多了，接著望向我。「喔，是新來者，你叫什麼名字？」
「卡羅……奧德森。」我的聲音略為緊張。
「那我就叫你卡羅了。我是奧荷斯，是負責村子所有人工作和房子的人。如果要找工作，房子，或是想和人換這兩者，都可以來找我。不過在平常，我只是個在自己位子上抄寫幾本書，以及在自己位子上玩幾乎解不開的拼圖。」
「幾乎解不開？」我好奇問道。
「是啊，好像少了好幾塊的樣子，不過今天來找我的原因一定不是為了替我找回拼圖，而是房子和工作──」
「奧荷斯，卡羅還不太適應村子，今天找房子給他就好了。」瑪提斯打斷。
「只要房子？」他望向瑪提斯並重複，後者點了點頭。一時之間我怕他會不答應，可能會表情堅定，不容我再多反駁什麼；但隨後他只隨意說道：「好啊。」然後再度轉向我。「卡羅，你有什麼對房子的特別要求嗎？像是石頭或木造、大一點或小一點、離村子的哪個地方得特別靠近？」
「我……」我確實對房子有個特別的要求，雖說它近似於無理甚至天方夜譚，我仍想開口提出。或許奧荷斯無法理解，但我相信瑪提斯會明白我心裡所想。於是我緩緩開口：「我……我可以住在一個……不在村子裡的房子嗎？」
瑪提斯果然沒有太多表情變化，奧荷斯如我所料一臉困惑。「不在村子裡的房子？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拒絕接受，我也該如何不想和其他人接觸──這只在心裡想，不能大聲說出。該如何斟酌用字我還是會的。「我想……我需要靜一靜。」至少我並無欺騙。因為遭受殘酷事實打擊，是誰都想找個安靜地方不和人來往。
奧荷斯轉向瑪提斯。「看來他是真的很不適應了，瑪提斯？」
「是的。」她自然地說道。
「那好。雖然可能有些困難，我會盡力幫你找間不在村子裡的房子，但要是真的沒有，請別怪我只用人煙罕至的房子替代，或者花些時間蓋新的。」
「沒關係。」對我而言那並不構成問題，只要我能遠離人們越遠越好。奧荷斯起身離開，說要去找地圖。
只剩我們兩個後，瑪提斯笑道：「和其他人聊天沒那麼難吧？」
我臉一紅。「唔……是沒有。」如果她是為察覺我要求不住在村子的原因而這樣說，那未免太高明了。但她又沒阻止我，或許只是單純鼓勵我吧。
我再細聽琴聲，發現她已恢復先前安撫人心的旋律。「演奏者是誰？」我問道。
瑪提斯的語氣格外敬意。「副村長。她也是我很尊敬的人之一，是我的導師和朋友。她在村子度過很長的時間，甚至有傳聞說她是極其罕見的『忘名者』，不過那不是真的，只是大家習慣叫她副村長。她的真正名字是伊露諾。」
「忘名者？」
「是對那些在這世界生活很久，久到忘了自己名字的人的稱呼。我們的村長是忘名者，傳聞他見證村子的築起；副村長則未見證，但她也在村子生活非常久了，加上不常露面，所以傳聞一直沒有消失。我剛來村子時也很不習慣，有時候會哭，因為麥爾不在身旁。我會一連哭上好幾天，就只管流淚，別的全都不管。副村長聽到這件事後親自登門拜訪，陪我聊天、聽我訴苦。她教會我許多事情，在這世界我敬她如本沒有的母親。」
安靜了一陣子，我才想到應該問起剛才她用在奧荷斯身上的奇異力量，恰巧奧荷斯拿著一大捲紙回來，打斷我原本想問的問題。下次要記得問，我心想。
「這是村子的房屋分布，白色方形代表空屋；斜線方形代表有人住，而且接受和人同居；交叉方形代表有人住但不接受同居，可能是人滿了。」奧荷斯說著在桌上攤開紙張，上面畫了些方格，和一些髒髒的墨痕一同稀疏地散布各處，外圍有一圈不規則的輪廓，似乎代表村子的形狀，看來再簡陋不過。但不妙的事實也看得一清二楚：紙張中間的格子密集，不幸的是大部分白色格子也在那裡。接近村子外圍的稀疏房子全以交叉方形代替，怪不得奧荷斯不驚訝，顯然想圖清靜的不只我一人。
「看來暫時沒有。」瑪提斯結論。
「那就新蓋一間。」我說道。現下只能這樣做。
「就這麼做。」奧荷斯也同意。「不過，蓋房子需要時間，在完工之前你得要找個地方住。我想就瑪提斯那吧。」
「和瑪提斯住？」我帶著驚慌的表情轉向瑪提斯。
卻見她一臉認真。「好啊。」
「等一等。」我將奧荷斯即將捲起的紙張搶來重新打開，急急搜索一遍所有空白格子而不管他疑惑的表情。我還不致大膽到答應這種提議，無論他們在不在乎我和一個美麗但陌生的女孩同居，同時戒慎地告訴自己她已有三百歲。然而想歸想，再找一遍顯然效益不大。我急切地掃過整張白紙好幾遍，卻都不見和其他圖示遠離的白色格子，只好沮喪地捲起紙張準備還給奧荷斯。
突然停下動作。
那個白色格子又淺又糊，幾乎像是不被注意的另一團墨痕，但確實圍成一個小方形。它被劃在村子的輪廓之外，距離最近的房子有好幾個手掌遠，不知是遺世獨立，又或只是很乾脆被廢棄了，總之那似乎真是一間「不在村子的房子」。
我伸出手指著它。「這一間呢？」
「哪裡？」奧荷斯將臉湊近，好一會兒才發現。「唔，那裡居然有一間，我居然都沒注意到，看來得畫清楚。」他拿了鉛筆將方格畫得更深，完成後，他皺著眉說道：「抱歉，卡羅，有關這間房子的外貌、內部，都不是我記憶裡有的，我對它毫無印象。這張紙也不新了，那個方格顯示的屋子是否存在，我可能無法給你滿意的答案。」
「所以……？」
「我會先問問幾個人，看他們有沒有對這間屋子的印象。一旦有線索，我們就去看看那間屋子長什麼樣子、能不能住人。只要我確定可以，那間房子馬上是你的。」
如果不能，就要和瑪提斯同住……「麻煩你了。」我說道，口吻鄭重其事。
人們通常聚集自家或別人家門前，三五個圍成一圈，就坐在草地上談天說笑，彷彿那是他們快樂的源頭。他們的房子不外乎是簡樸的石板、木頭築起，不加裝飾的外貌卻顯得真誠。有些人家前面種了花草，豐碩大方而有生氣；有的選擇不太高的樹木，新芽初冒，最多如此。其餘便是他們本身，都散發與瑪提斯相同的和善氣息，如同充滿包容的藍天，清澈潔淨的鏡湖，聚集在莫勒村而表現他們的精神象徵：善。我們經過時，他們會向我們招手，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有的則高呼：「是新來者！」或「你好嗎？」之類。但最多人，也是最令我驚愕的，卻是起身開始跟在我們後頭，數量漸有排山倒海之勢。希望瑪提斯口中「更珍惜新來者」不是將我整個人舉起高拋。眼看他們就要包圍我們，瑪提斯開始一個個喚起人們的名字，微笑和歉意交替並用，把人們勸回他們原本的地方。到最後僅餘零星幾人會來好奇打探，但已對我沒有太多影響。
「妳真會說服人。」我的語氣充滿感激。
「我和大家都很要好，如果我真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不能和他們停下來聊天，它們都能理解的。」她說著，不時向路旁的人打起招呼，聲音親切有禮。即使他們也散發和善氣息，但走在瑪提斯身旁的我卻私心認為她的氣息比其他人散發的都要濃厚。大概就是她廣交朋友的原因。「你很注意山坡的房子，想住在人少的地方嗎？」
「我……對。」還是不習慣又被看透。「有空的屋子嗎？」
「那裡的都有人了，如果你想要，可以選擇和他們同居，或是要求蓋新的。」
「蓋新的？不用很多錢嗎？」
「我們不用錢，因為不需要。」
乍聽之下很不可思議，然而我再看看周遭，一切昭然若揭。這裡環境自然原始、房屋低矮樸素、人們只需喝水便可生存，這樣的生活哪裡會需要錢呢？「那要用什麼來換？」我不死心地問道，蓋房子的人一定需要什麼才對。
瑪提斯笑了笑。「你只需要道謝便行。」
我皺起眉頭。看來我離融入莫勒村尚有一段距離。
走了一段時間，我才發覺自己要被帶去那裡毫無頭緒。「我們要去哪裡？」我問道。
「圖書館。那裏可以替你找到房子，也是我認為村子最偉大的地方。」瑪提斯回答。「那裏也有很多書，梅天都有很多人聚在那裡，等等你也能在那看書。唔……」她露出抱歉的表情。「待會兒一定有很多人盯著你看，我不能勸他們離開圖書館。」
我不禁心一沉，只能暗自祈求圖書館是個真正使人沉浸閱讀的地方，沒人會從書上移開目光，朝我投以審視眼神。
又走了許久──我很驚訝自己雖然疲累，但真的沒留半滴汗──我們才到達目的地。圖書館。這是一座三層樓高的氣派長方形建築，外表爬滿新綠藤蔓，勉強看出後方的巨大長方形石塊，一層層堆疊直到完成這座巨型堡壘，將廣大藍天佔去一角。入口是一個大正方缺口，從外面可以瞥見看來是書架的一部分，還能聽見裡頭傳來陣陣琴聲，彷彿我又將步入另一個國度。
接著，我們進入。
最先感受到的是琴聲，流暢如山間溪水的音符在空氣中流瀉，我感到心靈被撫平，沒有方才站在高處時對自己進入莫勒村的資格而不安，但音符未洗去我的徬徨。書架高約一層樓，寬度幾乎與高度相同，顏色是穩重的深褐。這些巨大的書架就在我眼前不斷延伸，直到看不見的盡頭，我忍不住猜想這裡究竟有多少本書。日光從牆上的巨大窗戶投射進來，有些落進人們緊盯書頁的雙眼，卻反映出專注的光彩；有的則散落在無人的走道，靜待有人光顧群書。我從這裡感覺到幾乎與森林相同的歲月流逝，人們在光影更迭下已讀過一本又一本書籍、光影已投落書架一次又一次交替、書架亦在人們來回抽取書籍間日復一日肅立。還有琴聲，它像是自第一本書放進這裡的書架以來便已存在，毫無間斷彈奏著，我肯定即便有一天這棟雄偉的建築物倒塌成斷垣殘壁，書籍散落佚失、空氣飛舞灰塵，音符仍會緊緊纏繞每顆石塊、每本書、每個有回憶的人們耳中。
「走這邊。」瑪提斯指向圖書館右側，我隨即跟上她。
有些人還沉浸書中，當然就會有人抬起頭，毫無疑問朝我這邊緊瞧。一路上我都注意到，然後猛然明白：因為我也注意著他們，以至於注意到他們也正在注意我。如此的相互才是我不安的源頭。我瞄一眼瑪提斯，猜想她有意點破與否，然而她從容優雅走著卻沒開口，這使我心中不安增長。
突然，琴聲變了，原先撫平心靈的旋律不知何時已轉變，成了某種奇異的曲目。像是一個人在山林徘徊，尋不出原先的路，永無止盡在原地打轉。和我一樣徬徨，我發覺。
「真奇怪。」瑪提斯望向天花板喃喃自語。
「怎麼了？」我問。
「旋律和以前不一樣。使人迷失，尋不出真實答案……但也或許只是演奏者想嘗試不同的風格罷了。」她這麼說著，困惑的眼神卻不離天花板。
我在看像人們，卻發現他們變得奇怪。每個人不再閱讀手上的書、也沒人注意我，卻是一副困惑不已的樣子，像是根本忘了自己為何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是琴聲改變的緣故嗎？只是旋律改變就讓人忘了手中的事未免太詭異了。但話雖如此，還是有幾個人正在看書，不時抬起頭如瑪提斯，彷彿他們也對旋律有意見。我沒有走近他們也感覺得出來：他們的氣息也很濃厚，莫非是生活更久的人嗎？
我們停在牆邊的一張桌子前，桌子寬大厚實，上面散亂著紙張和一些藍色和綠色的東西，我湊近，是拼圖。桌子後方坐著一個男人，外表大約三十歲──當然只是外表──深藍色的眼睛、黑如墨的頭髮，連同他的頭一起低垂。他的身子寬厚。此刻卻無力挺直，只差一下就要滑落椅子不見蹤影。
「奧荷斯？」瑪提斯叫了男人，他沒有反應。她又叫了一次。結果仍是相同。
瑪提斯靜默一會，然後，她將手伸到奧荷斯面前，接著快速握拳。
那瞬間，我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異常專注。旁邊的人變淡了、琴聲也有點模糊，此刻我眼中只有瑪提斯的拳頭，明確清晰。這瞬間過後，周圍的人又看得清了，琴聲也完全聽見，至於原本低垂無力的奧荷斯則挺起腰椎。
剛才……那是什麼？
奧荷斯如大夢初醒，低垂的頭逐漸向上抬起，視線對上站在面前的瑪提斯和我，然後急忙坐得更正。「抱歉！瑪提斯！我好像暫時分神了，沒注意到妳……」
「別緊張，奧荷斯。慢慢來吧。」瑪提斯友善地笑道。
「謝了，妳還是一樣好心。」他甩了甩頭，聲音有活力多了，接著望向我。「喔，是新來者，你叫什麼名字？」
「卡羅……奧德森。」我的聲音略為緊張。
「那我就叫你卡羅了。我是奧荷斯，是負責村子所有人工作和房子的人。如果要找工作，房子，或是想和人換這兩者，都可以來找我。不過在平常，我只是個在自己位子上抄寫幾本書，以及在自己位子上玩幾乎解不開的拼圖。」
「幾乎解不開？」我好奇問道。
「是啊，好像少了好幾塊的樣子，不過今天來找我的原因一定不是為了替我找回拼圖，而是房子和工作──」
「奧荷斯，卡羅還不太適應村子，今天找房子給他就好了。」瑪提斯打斷。
「只要房子？」他望向瑪提斯並重複，後者點了點頭。一時之間我怕他會不答應，可能會表情堅定，不容我再多反駁什麼；但隨後他只隨意說道：「好啊。」然後再度轉向我。「卡羅，你有什麼對房子的特別要求嗎？像是石頭或木造、大一點或小一點、離村子的哪個地方得特別靠近？」
「我……」我確實對房子有個特別的要求，雖說它近似於無理甚至天方夜譚，我仍想開口提出。或許奧荷斯無法理解，但我相信瑪提斯會明白我心裡所想。於是我緩緩開口：「我……我可以住在一個……不在村子裡的房子嗎？」
瑪提斯果然沒有太多表情變化，奧荷斯如我所料一臉困惑。「不在村子裡的房子？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拒絕接受，我也該如何不想和其他人接觸──這只在心裡想，不能大聲說出。該如何斟酌用字我還是會的。「我想……我需要靜一靜。」至少我並無欺騙。因為遭受殘酷事實打擊，是誰都想找個安靜地方不和人來往。
奧荷斯轉向瑪提斯。「看來他是真的很不適應了，瑪提斯？」
「是的。」她自然地說道。
「那好。雖然可能有些困難，我會盡力幫你找間不在村子裡的房子，但要是真的沒有，請別怪我只用人煙罕至的房子替代，或者花些時間蓋新的。」
「沒關係。」對我而言那並不構成問題，只要我能遠離人們越遠越好。奧荷斯起身離開，說要去找地圖。
只剩我們兩個後，瑪提斯笑道：「和其他人聊天沒那麼難吧？」
我臉一紅。「唔……是沒有。」如果她是為察覺我要求不住在村子的原因而這樣說，那未免太高明了。但她又沒阻止我，或許只是單純鼓勵我吧。
我再細聽琴聲，發現她已恢復先前安撫人心的旋律。「演奏者是誰？」我問道。
瑪提斯的語氣格外敬意。「副村長。她也是我很尊敬的人之一，是我的導師和朋友。她在村子度過很長的時間，甚至有傳聞說她是極其罕見的『忘名者』，不過那不是真的，只是大家習慣叫她副村長。她的真正名字是伊露諾。」
「忘名者？」
「是對那些在這世界生活很久，久到忘了自己名字的人的稱呼。我們的村長是忘名者，傳聞他見證村子的築起；副村長則未見證，但她也在村子生活非常久了，加上不常露面，所以傳聞一直沒有消失。我剛來村子時也很不習慣，有時候會哭，因為麥爾不在身旁。我會一連哭上好幾天，就只管流淚，別的全都不管。副村長聽到這件事後親自登門拜訪，陪我聊天、聽我訴苦。她教會我許多事情，在這世界我敬她如本沒有的母親。」
安靜了一陣子，我才想到應該問起剛才她用在奧荷斯身上的奇異力量，恰巧奧荷斯拿著一大捲紙回來，打斷我原本想問的問題。下次要記得問，我心想。
「這是村子的房屋分布，白色方形代表空屋；斜線方形代表有人住，而且接受和人同居；交叉方形代表有人住但不接受同居，可能是人滿了。」奧荷斯說著在桌上攤開紙張，上面畫了些方格，和一些髒髒的墨痕一同稀疏地散布各處，外圍有一圈不規則的輪廓，似乎代表村子的形狀，看來再簡陋不過。但不妙的事實也看得一清二楚：紙張中間的格子密集，不幸的是大部分白色格子也在那裡。接近村子外圍的稀疏房子全以交叉方形代替，怪不得奧荷斯不驚訝，顯然想圖清靜的不只我一人。
「看來暫時沒有。」瑪提斯結論。
「那就新蓋一間。」我說道。現下只能這樣做。
「就這麼做。」奧荷斯也同意。「不過，蓋房子需要時間，在完工之前你得要找個地方住。我想就瑪提斯那吧。」
「和瑪提斯住？」我帶著驚慌的表情轉向瑪提斯。
卻見她一臉認真。「好啊。」
「等一等。」我將奧荷斯即將捲起的紙張搶來重新打開，急急搜索一遍所有空白格子而不管他疑惑的表情。我還不致大膽到答應這種提議，無論他們在不在乎我和一個美麗但陌生的女孩同居，同時戒慎地告訴自己她已有三百歲。然而想歸想，再找一遍顯然效益不大。我急切地掃過整張白紙好幾遍，卻都不見和其他圖示遠離的白色格子，只好沮喪地捲起紙張準備還給奧荷斯。
突然停下動作。
那個白色格子又淺又糊，幾乎像是不被注意的另一團墨痕，但確實圍成一個小方形。它被劃在村子的輪廓之外，距離最近的房子有好幾個手掌遠，不知是遺世獨立，又或只是很乾脆被廢棄了，總之那似乎真是一間「不在村子的房子」。
我伸出手指著它。「這一間呢？」
「哪裡？」奧荷斯將臉湊近，好一會兒才發現。「唔，那裡居然有一間，我居然都沒注意到，看來得畫清楚。」他拿了鉛筆將方格畫得更深，完成後，他皺著眉說道：「抱歉，卡羅，有關這間房子的外貌、內部，都不是我記憶裡有的，我對它毫無印象。這張紙也不新了，那個方格顯示的屋子是否存在，我可能無法給你滿意的答案。」
「所以……？」
「我會先問問幾個人，看他們有沒有對這間屋子的印象。一旦有線索，我們就去看看那間屋子長什麼樣子、能不能住人。只要我確定可以，那間房子馬上是你的。」
如果不能，就要和瑪提斯同住……「麻煩你了。」我說道，口吻鄭重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