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善提經》
一. 緣起
冷風徐徐吹過萬古如一的長夜，風中緣何僧守著搖曳的火堆，雙掌合十默念經文。
觀自在菩薩行深……
他感覺得出來今夜特別不平靜，烏雲滿佈遮掩繁星，僅存的月光不比身前的餘火明亮到哪去。在風勢如此勁急的荒野，天上的雲層卻絲毫沒有消散的跡象。緣何僧看得出來這雲不自然，那些隨風從遠處漂來的紅黑光點也決不自然。老邁的他更加專注於經文，要對抗侵擾他只剩意志使得上力，一身皮囊如何只能任憑因果造化。
有人來了。
緣何僧雙目注視來人，來人一身道袍滿是補丁，多到分不清哪塊是後來補上，哪塊是原先就有的布料。雜亂的頭髮披在肩上，瘦削的頭臉上有猛禽似的五官。和一身破落相同樣，緣何僧分不出那是天生如此，還是人生將他的外貌磨成這般嚇人的模樣。
除了道人，還有一把劍。
劍立在兩人之間，出現得無聲無息，鏽紅的劍身上隱隱散出黑氣，妖異的光點繞著劍飛舞。道人右手輕輕搭在劍柄上，一雙眼緊盯著他。
「山人有禮了。」道人說：「不知大師能否施捨些許火光暖手？」
「客氣了，相逢自是有緣，貧僧也不知這火是何人升起，正守在此處等候正主。道者如不棄嫌，不如同坐稍待？」
「怕我來去匆匆，唐突了大師。」
「不敢當，緣何僧一介山野閒散，俗禮云云早已不放在心上。」緣何僧說：「道者請坐。」
道人盤膝坐下，手掌卻沒離開劍柄。
「道者欲往何方？」緣何僧問。
「九重天外，雲海仙鄉。」道人嘴邊浮現獰笑，握劍的手指扣緊。「就不知緣何大師欲往何方？」
「天地間隨意一處，有心求道皆是修行去處。」緣何僧回答：「若有心，有為者亦若是。」
「聽來大師對修行有不少心得。」道人說：「正好我有一題難解，請大師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你我互通有無，討論心得而已。」
「山人粗鄙，怕給大師見笑了。」
「道者客氣了，還請開口提問。」
「事情是這樣的，我聞佛說萬物有靈，皆能成佛。」道人說：「既說萬物皆有佛性，那未知阿修羅何解？地獄道何解？噬佛者又何解？」
噬佛？修行如緣何僧，聽見道人說出這兩字心中也不免一動。
「阿修羅者，貪嗔罣礙，世居漠海之濱。」緣何僧道：「以天眾為宿敵，爭戰殺伐為樂。」
「正是，就不知如此惡性，能否成佛？」
「一族成魔，追根究底也不過是一仇難解。」緣何僧回答：「阿修羅一族輕啟戰端，殃及萬千無辜黎民，以致牛貨州血流漂杵，民不聊生。然縱使百代宿業，如有一人肯放下恩怨糾纏斬斷過往因果，以此為始推及萬千部眾，假以時日必能成就無上功德，立身成佛。」
「就這麼簡單？」道人說：「只要一人覺悟推己及人，就能幫助萬千嗜血族民脫離開戰造業的不歸路？」
「覺悟便能成佛，說來自然簡單。只是知易行難，道理人人都懂，卻未必人人做得。否則天地之間又何來諸多苦痛煩惱，塵網掙扎？」緣何僧說話時看著道人的眼睛，他有預感會看見道人再次顯露心事，除了殺氣之外還有更多線索能讓人看透。眼前的道人如一把劍，毫無人性的凶器。
「阿修羅放下嗔恨也能成佛，大師果然見解獨到。既是如此，那身陷地獄道諸多罪人，莫非也有成佛的可能？」道人反問。
「地獄苦刑何來？罪人累世業障何來？癡迷不悟，悔恨纏身，欲求解脫，又入火宅。世人自陷地獄道而不自知，所以佛說法，菩薩說法，聲聞者、緣覺者以身證法，期望慧光得破黑暗指引明路。若有有心人，地獄道中聞法回頭，放下過往種種惡業惡緣，真心懺悔贖罪，自然超脫得入菩薩道。」緣何僧答道：「若道者願意細聽，這解脫之道還有更多竅門能循。」
「大師說放下得解脫，只是放下果真如此輕易？」道人又問。
「道門亦有云，無欲無求，一任自然。生來此身得到，放下此身得道，放不放存乎一心，有覺悟眼前自然開闊平坦。」
「大師見聞廣博，山人佩服。」
道人的眼中有火，洶湧殺氣盤旋不去。可惜道人一身修為驚世駭俗，卻走上殺戮尋仇的歪路偏門，緣何僧為他感到不值。過往因果不可追，未來修行猶可為，只要他願意便能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坦途。夜風愈加勁急，歪倒的長草搔著緣何僧身側，微弱的月光給烏雲全數覆去。道人握著劍，黑氣在他周身盤旋，宛如蓄勢待發的巨獸。
「緣何大師，火快熄了，山人的問題也只剩最後一題。」道人說：「病邪之子，噬佛罪者。」
終於，緣何僧深嘆一口氣。
「如此罪人是否真是十惡不赦，永無超脫成佛之日？」道人問。
「有云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法雖廣，不度無緣之人。更何況自斷善根，殺僧毀寶滅法，實乃一闡提也。」緣何僧回答。
「若我說噬佛者行諸般惡，是出於護法救世之心不得不為，捨身存道故，緣何大師信嗎？」道人又問。
「六凡四聖有心者，皆為救世而說法，噬佛滅法如何救世？」
「殺父、弒母、屠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滅法自墮地獄道，五逆四苦破輪迴，這條路也沒大師想得如此簡單。」
緣何僧口乾舌燥，不知道為什麼再自然不過的反駁說不出口。閱人無數的他看得出眼前的道人是認真的，道人全心全意相信犯下該遭天譴的大罪，是救贖世界的正途。
「有關大師放下解脫之道，山人也略參一二。」
「貧僧願聞其詳。」
「須彌山中見非善，顛倒峰上顛倒行。」
「道者所指為何？」
「大師，這世界變了，今時今日已不再是遍入天駕馭阿難陀龍王，佈雨福惠生民的時代。天眾遺忘了四聖說法的慈悲心，在三十三重天上自溺於歌舞宴飲。生靈弱肉強食，為理不清、看不明的世仇執著，盲從悲憤的言語自相殘殺。大師，這種種一切只因為有人顛倒自然，抹去過去須彌山傳承的善知識。」
聽見這些殘酷的話，緣何僧胸中湧起嚇人的空虛。他雙手依然舉在胸前，緊貼合十，只是光靠這麼一個手勢就想對抗胸臆中的哀傷失落，與妄想無異。他在這荒野中太久了，在他執著於辯論法理時，世上不曉得有多少眾生正在苦苦掙扎。
「世道變了，緣何大師。」道人七竅隱隱有紅光透出，昏暗中宛若血污。「如你一般覺悟的阿羅漢，也只是噬佛者的獵物。」
「若能放下，善根復萌──」
「不，我不用放下，該放下的是你。」道人說：「是時候睜開眼睛，看看現實了。」
道人視線放低，緣何僧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不少青色光點，衣袍骨肉因這青光顯得通透，似乎隨時要消散風中。
「山人為濟，只問大師一句話──大師放下了嗎？」
原來如此。
緣何僧放下緊貼在一起的手掌，深深嘆了一口氣，時間過得太久太久，他遺忘太多太多，自稱為濟的道人想必是為此而來。彷彿回應他的嘆息一般，盤旋在周遭的黑氣如潮水般湧來，燒盡不應存留的意念殘影。為濟放開劍柄，天衰神老的劍身消散在風中，回歸他的骨血之中。
眼前有具僧人的屍骨，從碎裂的頭骨看得出他的死絕非得享天年。緣何僧死了，傳道的意念卻未曾散去，盤桓此地與旅人講經。為濟認得出置他於死地的武器，三股金剛杵引來的雷擊在他頭骨留下燒灼的痕跡，還有不規則的碎裂。殺緣何僧的不是別人，正是過去自願為四聖護法的天眾。
緣何大師，世道變了。
這句話該死的是個事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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