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Zean】1、2月活動:青春 | 我們的異邦人

妮爾波莎 | 2020-02-13 01:57:10 | 巴幣 16 | 人氣 202


聲明:內含有對基督宗教的質疑,敏感者強烈建議自行迴避。本人由衷明白信仰的初心皆為神聖,然體制多會吃人。

海清點點頭。「家裡需要我們幫忙時,不會問我們幾歲。但政府會。所以小女孩要一夜之間長大好幾歲。」


  不管是村裡的老人還是教堂的神父都曾說過,人的命運是由神安排的,於是 Meiliana 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村子。這是她一出生就註定好的事。

  註定好的,所以 Meiliana 對此並沒有怨言,因為村裡的年輕女人都是如此。

  她所在的這個村子是那麼小啊,但從這個村子裡出來的女人卻有能力飛到全世界去。你說這不是天父的神蹟是什麼呢?千島之國有千千萬萬個像這樣的村子,她們飛行的軌跡是神奇的白色絲線,如此輕易被抹去,但又真實存在著串起世界的運轉。

  哪裡有問題就往哪裡去,同時是阿拉和天父的使者、救世的化身,讓許多人的世界不至於傾頹。她們以為她們的肉身只能成就自己的家庭,讓父親有個體面的葬禮、讓弟弟娶一個跟她們命運相仿的女人時,能夠出得起聘禮。

  實際上她們撐起的是全世界,然謙虛是美德,於是她們的神小心翼翼不讓她們知道,她們的反抗可以驚動世界,所以不反抗也必須是一種美德

  離開家的前一天她上教堂禱告,說是教堂也不過是只有一樓的泥磚屋而已,令人不敢相信這棟無法被稱為建築物的小屋和歐洲的主教堂是隸屬於同一位神。神連敬拜祂的場所,也無法展現祂所應允的公平。還是祂根本從沒應允過?

  陽光從門縫撒下,照在蜷曲教堂角落的神父上。他見是 Meiliana,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全來了精神。「Meiliana,您有什麼要告解的嗎?」

  「我要去爪哇了明天。」這是什麼意思你知道。Meiliana 琥珀色的眼睛緊盯神父。

  「當然,當然。」神父晃了晃腦袋,站起身。「家裡沒有錢會有一陣子。」

  「對。」

  「來過了嗎那個?」

  「沒有。」

  「那就過來吧。」

  「阿門。

  從村子到爪哇要花兩個小時,Meiliana 先坐從親戚那借來的牛車到最近的小鎮,花了一個小時站在路旁等車。小鎮上沒有公廁,就算有她為了能排到隊也不會去。

  於是在忍不住的時候,她像女人那樣,把一塊布墊在兩腿間。

  原來當女人是這種感覺。還是少女的 Meiliana 如此想。

  到了大城就有小巴來接了,那台看起來隨時會被世界第二大熱帶雨林吞噬的六人座小巴,陸陸續續塞了二十個像 Meiliana 的女子。

  司機沉默到什麼也沒做,甚至沒有驅趕女子們的遲疑,畢竟他自己也剛讓別人把自己的女兒送走。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爪哇的街頭快活混亂,路燈上的廣告紙上貼了:乖巧鄉下女孩、聽話、溫順。那些廣告有些用中文、有些用由右往左的阿拉伯文寫成。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些 Meiliana 都看不懂。

  她即將在發送某則這類廣告的人力公司裡受訓一個月,學習雇主國家的語言,以及如何使用她這輩子從沒看過的電子產品。Meiliana 之後就會知道,為什麼清理地板不要用掃把而是吸塵器,明明有洗碗機卻一定要用手洗。

  結訓後,她被某個海島的分公司選上,有些受訓的姊妹擔心那個國家的人吃豬肉的習慣。宗教上吃食的禁忌,令她們擔憂不已,遇到了卻也只能吞下,誰教她們身上有比信仰還要重的擔子?

  Meiliana 也是,所以她才會對神父說「阿門」。起飛時,她看著窗外,飛機噴射的白雲令她想起神父灑在她肚子上的白色聖水。

  她的「阿公」、「阿嬤」在一個跟家鄉差不多偏遠的地方,要放兩次布在腿間才能到達得了。抵達的那日是海島南部少見的陰天,她一下車便見到了那個女人。

  不,應該是那個女人的黑眼直直穿透了她,透過一片煙霧直直穿透了她。女人拿菸進嘴,菸頭的紅光忽明忽滅。

  那個女人有比海島上大部分的人還要雪白的膚色,黑亮的長髮及腰,襯得那腰身更加令人垂涎。就連月信未來潮的 Meiliana 都知道,那女人如果夠聰明的話,肯定不會在夜晚遊走。

  異邦人。Meiliana 心想。這想法在這個陌生的海島上竄出,表面上有些可笑,但別忘了,這是個連名字都還未被確定的,如同它的物理載體般,正緩慢從海平面、從世界的邊緣視角浮現的地方。

  那女人轉過身,朝隔壁門喊了一聲。「阿公、阿嬤,阿梅來了。」

  阿梅,她在海島上的新名字。事後 Meiliana 回想起來,覺得由海清來開啟自己的新生活,是再幸運不過的事了。Meiliana 很知足,所以若灰暗的歲月開頭有流星一般的光亮也就不再奢求了。

  千萬記住不反抗必須是一種美德。


  「妳幾歲?」海清逕自拿出Meiliana的護照套。她在 Meiliana 的「阿公」、「阿嬤」家來去自如,隔壁只有她一人獨居,想家時,她會偶爾照顧老夫妻鄰居。

  海清瞟了一眼護照,便瞇起眼看向 Meiliana 。「這不是妳的。」

  「是表姊的。」

  海清點點頭。「家裡需要我們幫忙時,不會問我們幾歲。但政府會。所以小女孩要一夜之間長大好幾歲。

  她說完自己笑了,Meiliana 覺得那笑容好美,像海清時常刁在嘴上的紅色菸頭。

  海清語言能力極好,除了會用台語哄阿公阿嬤開心外,也會講一些 Meiliana 國家的官方語言。Meiliana 幾乎是兩天後就喜歡上她了。

  海清心情好會抽菸、心情不好會抽菸、被不知名的男子拜訪後也會。她無時無刻都在抽菸,將那雙銳利的黑眼隱藏在煙霧之後。那黑眼看過了太多東西,少女明亮如鏡面的雙眼,被弄碎太多次,於是別人投來的關注只能反射無數道刺眼的光。

  海清從少女變成女人後,也許只剩下紅色菸頭了。Meiliana 看見她叼著菸微笑時意識到了這點。


  「來,給妳。」海清一進門就拋了一袋綠色包裝。Meiliana 的阿嬷午睡剛睡下,阿公大概在某個廟口榕樹下跟人打四色牌吧。「今天買一送一。」

  「這個,用不到,我。」Meiliana 臉上羞赧,將袋子輕輕放在桌上,然後站得遠遠的。

  海清的黑眼望進 Meiliana 的琥珀色眼睛。Meiliana 閃避,海清哼了一聲,這事她看過太多,不用想就知道大約發生了什麼事。「五分鐘,衣服錢包手機。照顧阿公阿嬤的事情我會想辦法。」

  「阿門。」Meiliana 覺得自己好像知道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一邊擦眼淚一邊往自己的小床上走。

  她的東西向來不多,一下就打包好了。她突然有一種要永遠離開這裡的錯覺,心裡因此同時湧上害怕和慶幸,但想起家鄉破舊的小村落,明白自己短時間內都無法回去。

  海清點了一根新菸,跨上外頭的二手摩托車,確認 Meiliana 坐好後,便「轟」地一聲往前衝。她騎得奇快,咻咻的風聲讓兩人都沒機會說話。

  五月的風居然也有清冷的味道,Meiliana 以前常哭,卻從沒有嘗過眼淚在臉上被風乾的機會,於是故意落了一些下來體會。有些流到了她的嘴巴,眼淚嘗起起來還是鹹鹹的,跟還沒長大時的味道一樣。不過她確切是什麼時候長大的,自己卻記不太清楚了。

  「以後發生這種事情,就跟姊姊說。」

  明明一路不顧一切催油門,海清為了重點一根菸停了紅綠燈。她沒有看 Meiliana,連從後照鏡偷看也沒有。菸頭燒得極旺,紅得比五月的太陽還要豔。

  「那時候還沒有遇到姊姊啊。」Meiliana 有些委屈,還有孩子氣息的嘴扁了扁。

  她們一路到了熱鬧些的街道,停到某一檳榔攤前。顧攤的女子露出雪白的長腿,像最柔軟的布匹般走進五月的炎熱裡。

  「海清姊,怎麼回事。」她用 Meiliana 不懂的家鄉話問。

  「還不就是那些事情,小女生什麼都不懂,最容易被欺負。妹妹,妳後面的床借我兩天好不好?」

  「海清姊幫我那麼多忙,要用幾天都沒問題。姊妹剛好幾天都想休息啦。只是……姊姊,她不是我們的人。」

  「她跟我一樣認識阿公阿嬤。」海清推著 Meiliana 進屋。檳榔攤後方是僅容兩人的小房間,有一張簡陋的單人床,唯一的家具和擺設是紅色塑膠椅和上頭的一包衛生紙。

  「妳這兩天就待在這裡,第一天會很痛,但之後就好了,知道嗎?」海清抓著 Meiliana 的雙肩,直直看進那雙受驚小鹿的眼睛。

  「好,所以……海清姊,我會怎麼樣?」

  海清的黑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就像她以前在這個房間要拒絕想娶她的客人時一樣。

  「妳要變成大人了,懂嗎?

  變成大人到底是什麼意思?Meiliana 想開口問,但卻聽見自己嗚咽的聲音。她蹲下,感到全身都在震動,昏黃的光線讓她越加頭暈,像地震來時一樣。

  海清在那張塑膠椅上放了一包白色的藥,交代 Meiliana 哭完了就把它吃掉。

  「吃完就沒事了。我等等再來看妳。」


  Meiliana 以為自己會這樣睡去,哭完她的感官卻更加明晰,可以感受到外頭街道不時有砂石車經過,還能聽見那顧攤的女子在跟客人打罵的聲響。

  她朝外跪了下來。「喔,敬愛的天父;喔,親愛的聖母,請給我勇氣,讓我度過這個關頭。就跟所有女孩必須歷經的過程一樣,我將會成為一個女人,未來還想成為一位母親。喔,敬愛的天父、聖母……」

  這是她離家第一次向她所信仰的神禱告,第一次真正想相信神真的能保佑他們的信徒。她想起聖母瑪利亞的無罪本質,有些慶幸自己變成女人這件事,倒是跟聖母相像。既然如此,她並沒有違反教規,自己跟家鄉的神父都不會受到罰則。

  如此,神父就會依約提供在她有能力匯錢回家前,他們一家溫飽所需。

  不反抗是一種美德,她這樣的行為是為了光耀聖靈、聖父、聖子三位一體。

  想到這 Meiliana 覺得好多了,閉眼服下那包不明藥物。


  Meiliana 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家鄉。滿天的天使混著天藍色的花在天空飛翔,那是在阿公阿嬤的電視上才看得到的美麗景色。天使的白色的翅膀讓她打噴嚏,但她還是把頭抬得高高的,讓軟軟綿綿的毛搔著她的臉。她想收集一些羽毛作枕頭,卻聽見媽媽在叫她。

  媽媽要她去找鳥蛋,很多很多的鳥蛋,因為弟弟要生日了,可以吃得好一些。她沒有問有沒有她的份。她找呀找,其實籃子裡裝得都是白色的羽毛。

  終於讓她看見鳥巢了,她爬上一棵樹。這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沒什麼難的。巢裡有四顆長斑紋的蛋,像在泥土裡弄髒了一樣。Meiliana 伸手拿出最大的蛋,蛋在發光,暖暖的,像神父的頭抵著她的頭,要她不要動一樣。

  她聽見蛋裡面有聲音於是等待,手捧著那顆蛋一動也不動,海嘯來 Meiliana 也會直挺挺站著。蛋發出的光包圍 Meiliana,是七彩的顏色。

  啊,是一隻出生就有羽毛的、白色的小鴿子。小鴿子破殼,在 Meiliana 的頭上繞啊繞,念唱著聖歌,要她跟著她走。

  要去哪裡呀?雖然害怕,她還是必須跟著小鴿子走,因為……你知道的。

  小鴿子一路拖著光,來到了那座破敗的教堂。神父早已等在教堂前頭,他看起來跟 Meiliana 最後一次見面時不太一樣,神父頭後有了月亮般的光圈,朦朦朧朧照得神父的面容好像不一樣,不像是千島之人的面孔,但她也說不準,因為她從不敢正眼看著神父。

  「Meiliana,神的子民,跟聖母一樣純潔無罪。」宏大無盡的聲音在她意識裡迴盪,帶著不可抗拒的關懷。

  小鴿子飛進神父裡面,兩者融合成了一體,光圈的光芒越加盛大,就要把 Meiliana 吃了進去。她站在原地等待,最終她會跟那道光芒合而為一,或許會有小小的天使來報喜。

  「啊啊啊。」劇痛將 Meiliana 的意識打撈起,恆久的女人旅程即將到了盡頭,盡頭毫無疑問是在俗世,因為聖子降臨在馬廊。所有聖光匯聚血流之處,那是即將誕生有著美麗光圈的孩子之處。但加百列不曾來訪,祂甚至不知道 Meiliana 的家鄉位於何處。

  於是那通道縱然有小鴿子和神父造訪,也生不出聖子。

  「還好嗎?」Meiliana 只配擁有這樣的關心,至少有那樣的關心。

  海清將熱毛巾敷在 Meiliana 額上,替她擦了不斷湧現的汗。Meiliana 下身一片濕漉,不知道是淚還是血。

  她認為是血,因為她正笑著。

  「還好,誰叫我們國家有那麼多窮人呢?

  「妹妹長大了。」紅光在黑暗裡愉悅地閃閃滅滅。



創作回應

ilwiKAMINA
我覺得寫的好!

雖然沒有直接寫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一個貧困國家的悲歌,這名少女身上的悲劇,讀者卻很容易看明白.

其實有些古老宗教的教義,或者經書,我都懷疑是後來被偷改或是偷加的.
2020-02-13 02:54:43
妮爾波莎
謝謝!

教義或經書,一定會經過不同的人手而更迭。
不過宗教也不是什麼那麼神聖的東西啦......我倒覺得薩滿信仰才有真正的神聖性可言。

一旦宗教變成了組織,各種亂七八招的事情就會出來了XD
2020-02-14 00:04:25
十六夜郎
這篇挺好的,妳的風格適合寫這樣的短篇故事。妳最前面寫的警告事項反而與故事情節不無關聯,因為,信仰會使人對殘酷的生活變得麻木,也會使人對別的殘酷無動於衷,變得盲目
任何事情都上升到「神格」的層次是危險與輕率的,因為在多數情況下,實事求是才是真的
遺憾的是,這或許正是問題被上升到宗教層次的理由
由於有人沒有離開殘酷生活的能力,只能藉由抬高問題或認可體制或某些特定的人,來讓無助的個體得以繼續生存
2020-02-13 12:54:52
妮爾波莎
我總記得會長都會注意的是,我的前言警告或後記。

不過有趣的是,你從這篇文讀出來的東西,是我完全沒有預想到的。應該是說,我在寫出這篇故事的同時,並沒有想要討論那樣的問題,這點讓我頗有收穫。

其實我這篇想要說的,是關於女性境遇與覺醒的問題(大概???)

我的人生一直過得平平順順,因此想到青春時,雖然有些苦澀,但對比某群人來說,什麼戀愛升學人際和壓力,都是很奢侈的煩惱吧。

也有人的青春,是過著像 Meiliana 那麼悲慘而短暫吧?我想寫的,大概是那樣的故事。
2020-02-14 00:09:15
十六夜郎
我喜歡妳寫的最後兩段。談自己的同時,也想到了別人。不知為何我因此而感到溫暖
我自己從精神病院出來以後,有一次吃飯眼淚流了出來,旁邊的人趕緊過來安慰,以為我是憂鬱症發作
我說不是的,是因為我很高興自己仍然被別人接納、善待,我就想到那些沒有我這麼幸運的人,他們後來怎麼了、去哪裡了,是想到這個才哭的
妳寫的讓我想到這樣的感覺
2020-02-14 00:47:40
妮爾波莎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後記裡,有一個概念一直以來存在我的心中「你可以假裝這個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我沒辦法假裝。」

我想自從「開眼」之後,我就是這樣活著的吧。

不是有那個什麼「只要給猴子夠長的時間,牠在打字機前,也能打出一整個圖書館的文字」的哲學假設嗎?

每次我都想像我是那隻猴子,在打著自己其實也不甚理解的內容。但是呀,只要有一句話、一個字就好,不小心觸碰到那個我不知道的世界,能夠讓電流打通,觸動其他人心裡,如同超能力那樣,讓自己或其他人了解了什麼。然後,也許......留下了什麼?

這樣身為猴子的我,深藏不露的卑微願望吧?
2020-02-14 01:20:37
ilwiKAMINA
會長說的我也覺得可以放進這篇文的思考.

或許,我跟你都像打字機前的猴子喔XD
2020-02-14 01:43:03
妮爾波莎
每個人都是打字機猴子,因為我們連自己也不太認識(望向產出困難的自傳 XD
2020-02-15 14:18:53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