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之四:營火】
薩達告辭不久,奈月安然無恙的從房間裡出來,另一名佩劍的女侍從帶領我們來到外頭,沿著佈滿靄靄白雪的道路,前往今晚過夜的住所。
離開士兵們操練的城內區域,繼續往狄倫特城外走,我們來到位於城西一處外觀精美的────帳棚營地。
「等等、難不成要我們睡在這裡?」
面對蒂雅蘊含怒聲的質問,女侍從只是斜著頭,帶著微笑回答:
「是的,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明明就有城堡,為什麼要我們睡帳篷?而且還在城外,我們可是遠道而來的使者,不覺得妳們的待客之道相當差勁嗎!?」
「狄倫特城多為倉庫,沒有剩餘的房間,比起士兵們的住所,這裡已經相當舒適了,還是說您想和士兵們睡通鋪?我相信他們會很樂意的。」
「妳說──什麼!?」
蒂雅兩手握拳勃然大怒,對方卻依舊神態自若。
我們的狐狸已經掌控了城內的守衛,這邊則是以一介女子之身,公然挑釁有山之主所在公主一行人,看來女侍不管到哪都是不好招惹的職業。
「當然我們也為不願與護衛分開的莉米恩公主,準備了一棟小木屋,就在這個營地的後面。」
在五個圍成一圈的帳棚後方,確實有一棟老舊但明顯整修過的小木屋。
「艾米妳看,是木製的房子耶!我從來沒住過木屋。」
有如看見稀世珍寶,兩眼發亮的奈月,帶著輕快步伐跑向平淡無奇的木屋,卻被女侍從後方叫住:
「公主殿下,最後侯爵要我向您轉達,晚上睡不著的話,隨時歡迎您到他的房間去。」
不知如何應對的奈月滿臉通紅,拉著艾米快步逃進小木屋。
「那麼我就先行告退了,祝各位一夜好夢。」
侯爵果然是個令人火大的傢伙,真想趕快離開這個冷死人的鬼地方。
「等等、隊長!你怎麼一副理所當然的在整理帳棚。」
蒂雅噘著嘴巴,纖細的食指直指向正在檢查地樁的山之主。
「反正情況也不會有所改善,與其抱怨,不如去幫我撿些柴火回來。」
馬塔德拉無意安撫火冒三丈的蒂雅,顧著把繫在地樁上的繩子重新綁緊。
「說的也是,那麼這裡就交給隊長了,我們去森林裡找撿柴。」
紫爾拍拍我的肩膀,曉得我也有所不滿,示意要我別太在意,同時將蒂雅與不知在發什麼呆的牙一併帶走。
四周的景物隨著日落披上一層夜色,幾顆繁星現身天際,明明早該回到營地烤火取暖,我們卻仍在疏林裡尋找柴火,令人提不起勁。
「侯爵好歹算是基瓦德蘭的貴公子,有些苛刻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每個王宮貴族都能禮賢下士。」
紫爾拾起一根樹枝,小心地抱在懷裡,不讓飄落的雪花碰到。
「什麼叫作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同樣撿起一根樹枝,不過因為太過潮濕被我給扔到一旁。
為什麼連我也要幹活,不是該讓傷患靜養嗎?
說到這個,創傷藥加上蒂雅的妖精魔法效果相當顯著,三餐飯後治療一次,已經恢復到可以走路了,只不過仍然一跛一跛的。
「基瓦德蘭的現任國王『薩德‧塔魯克斯』,以前是傭兵集團的首領,他所率領的傭兵團在鄰近各國間十分活躍,往往投入報酬最為豐富的戰事,十年前成為基瓦德蘭的子民,因戰功被冊封為貴族,旗下的幾名將領作為他的義子,也順勢成為上層階級,今天的兩位想必就是傭兵王的孩子。」
原來是這樣,難不得那兩兄弟人長得一點都不像,弟弟爵位還比哥哥高。
我一面想像著傭兵國王的長相,一面把被雪沾濕的柴火往旁邊隨意一丟。
「你們人類的事情實在太複雜,還是我們與世無爭的妖精來得好。」
我看妳自己也夠世俗化了,普通的妖精才不會抱怨沒有床鋪可以睡。
「喂!亞克,不要再把樹枝丟到我這邊來了。」
「抱歉抱歉,我沒注意到。」
怎麼撿都是些不能用的柴火,這樣到底要撿到什麼時候?大家也沒有很認真在撿。
尤其是牙,從剛才開始就站在旁邊發呆。
「牙,你有在好好找嗎?」
我向拿著五朶蘑菇的牙搭話。
「啊,搞錯了。」
牙這才驚覺手中握的是蘑菇,趕緊加入撿拾柴火的行列。
從到達狄倫特城後,他就一直呈現放空狀態,不禁讓我想起抵達城堡時,牙詢問紫爾的事情。
我走到紫爾旁邊,待牙走遠後咬耳問道:
「吶吶紫爾,在馬廄的時候,牙都問了你些什麼事情?」
「他問我狄倫特城的地理位置,另外就是東方的方位。」
「為什麼要找東方?」
「這我就不清楚了,倒是你有沒有在認真找?兩手空空的。」
看樣子最不認真的人其實是我。
享用完薩達男爵遣人送來的熱濃湯,以及牙誤摘的美味蘑菇,晚飯後馬塔德拉命令我們輪班照看營火,自己則站在小木屋前看守。
「亞克,你的傷好點了沒?」
收拾餐具的紫爾出聲關切。
「雖然不能走太久,重心還得放在左腿,但傷口開始癒合了。」
我伸直受傷的右腿,在閃爍營火下再次確認包紮的部位。
現在看營火的人是牙,紫爾和我因為睡不著,也一起待在外頭閒話家常。
坐在我們正對面的牙靜靜望著營火,淡黑色瞳孔映照著搖曳的火焰,染上一片橘紅的低垂臉龐,顯得有幾分寞落。
我們兩個互看一眼,決定由我先開口。
「牙,如果有什麼心事,可以跟我們談談……」
注意到我在呼喚他,牙這才抬起頭來,用那空洞無神的雙眼看著我。
牙沒有答話,只是將視線移往城牆外,朝今天撿柴森林的方向看去。
紫爾似乎也將湧上咽喉的問題吞了下去,就在我們打算繼續沉默的時候,牙緩緩開口了。
「這附近的景色和我的故鄉很相似,冬天萬物就會覆上一層雪,每到這種飄雪的夜晚,我就會想起死去的族人……」
他冷冷的說著,表情毫無變化,彷彿在訴說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就在我們大感震驚後,牙缺少抑揚頓挫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我們天塚一族,生活在奧汀格爾大陸東北的一座山上,過著不問世事的生活,由於我們擅長狩獵,因此在地方上小有名氣。」
「在東方,獸人常視為妖怪一類的存在,因此在鄰國政權更替後,被朝廷主張征戰擴土的激進份子,認定為必須掃討的異邦蠻族,於是皇帝親率他自傲的五萬精銳大軍,將僅有數百餘人的天塚一族屠殺殆盡。」
說到這裡,牙的拳頭就憤怒握緊,眼神也越發兇狠,壓抑的情緒不斷滿溢而出,他努力將未完的話題接下去:
「天塚一族有個習俗,只要是成年的族人,不論男女都必須出外修練一年,否則不能回到村裡,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逃過一劫。」
「回到家鄉後我目睹殘破的村子和滿地的屍體,盛怒之下殺了當地好幾名官員,遭到朝廷的通緝,那時候的我這麼想著,只要逃到大陸的另一端,或許就能擺脫追兵;擺脫這場滅族的惡夢。」
「逃是逃走了,只是沒想到同樣的事情,也同樣在這裡上演……」
話一說完,牙就鬆開緊握的雙拳,空洞視線回到迸裂的柴火上。
諸如此類的事情確實不斷在發生,某些王侯為了自身的利益,四處掀起戰爭,我曾聽老爸說過,就連我們帝德維亞當初建立的時候,也迫使不少異族合併或將其殲滅驅逐。
也難怪牙會憶起這件悲慘的往事,眼下的聯合氏族正面臨同樣的狀況,或許不久後就會被從地圖上無情抹去,納入基瓦德蘭的一部分,連存在的證據也不會留下。
沉默的我們有如融入寧靜的夜晚,誰也沒有開口,直到帳棚發出掀開的布聲,連同令人窒息的氣氛一起劃破。
「抱歉,我們的談話吵醒妳了嗎?」
紫爾向爬出帳棚,緊抿嘴唇的蒂雅道歉。
「我只是睡不著,想起來練習一下曲子。」
蒂雅環視在場的我們,彆扭地別過臉說:
「反正我看你們也沒有要睡覺的樣子。」
本來打算坐在營火旁的蒂雅,突然改變心意探進帳棚拿了件外衣,轉而走到帳棚後面,不久後便傳來陣陣橫笛聲。
牙的表情依舊黯淡,毛茸茸的耳朵隨著音律起伏。
不同於平日晚上在寢室練習的旋律,比較像之前蒂雅向牙致歉時演奏的那首東方曲調。
悠揚悅耳的熟練樂聲,一點也不像是在練習。
既然不是練習,又為什麼要在大半夜裡起來吹奏呢?
答案再簡單不過,以蒂雅靈敏的聽覺,肯定不會漏聽我們交談的一字一句。
所以這首曲子是不知情的她,對先前種種態度的道歉。
溜進耳裡的輕柔笛聲讓人心曠神怡,身心也跟著徹底放鬆。
就在睡意即將征服意識時,我眼角餘光瞄到木屋那頭,有一位正悄悄爬窗而出的頑皮公主。
這麼晚還跑出來溜達,真是受不了她。
──等等,該不會是要到混帳侯爵那裡去吧!?
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立即批衣起身,小聲告辭眾人,繞過正因笛聲而昏昏欲睡的馬塔德拉,朝奈月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