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在上學的第一天裡,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不論城裡、城外,街上行人幾乎都是黑髮,而校內卻相反,金髮學生才是多數。
問了貝亞才知道。原來上學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件奢侈的事情。尤其是諾良學殿這種貴族學校,只有財力、身分、地位兼具的家庭,其子女才有就讀資格。
莫也納悶家裡看起來又不有錢,自己為什麼可以上學呢?這他一併問了。
但貝亞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瓦塔斯殘存的封建制度裡,金髮是貴族的象徵。國家禁止平民染金髮,加上貴族擁有優先讀書的權利,才使得校內金髮學生比例特別高。
上學幾天後,莫又發現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校內學生的父親,有一半要不是官員,就是將領。
其中金髮家庭更是明顯。除了官僚,幾乎只剩無業。
而黑髮家庭,在官僚以外,還有更多來自富商、大老闆。甚至是博士、學者、醫生、工匠,或像貝亞這種特殊職業等等……全是來自各行各業上流人士。
國家對貴族的善意,反倒造就了一事無成的貴族。
莫上學一個月後,也像個正常的孩子,結識了朋友。
「莫,謝謝你!你又幫了我一次。我爸爸很高興,還誇獎我很聰明!」
「你好意思說。答案是我想出來的,你只是把答案背下來而已。」
跟莫說話的同學,名叫司卡-立萊。是個性格老實、內向,黑髮黑眼,標準的瓦塔斯人。
然而能來這就學的黑髮人,家境都不簡單。
司卡家裡經營著,諾良島數一數二大的商會。更是有三個妹妹的獨子,從小被賦予極高期望。
但,老天是公平的。賜給他一個好的家境,便沒給他一個聰明的腦袋。
司卡搔搔頭「對啦,是你聰明。可是我也沒辦法阿…我爸我媽一直希望我能爭氣些。唉…要是我能聰明點就好。」
「我看是你懶得動腦吧。為了讓你多動動腦袋,我決定以後不幫你了。」
「啊!怎麼可以這樣…」
昨天,司卡著急的跑來「莫!你來幫我想想這題。早上我爸考我,要我放學回去給他答案。」
題目是這樣的:今天商船資金有一百銀,要從"諾良港"到"比特港"行商,來回一趟,中途行經"霧港"。商船最多能獲利多少?
諾良港每百斤麥、米、果價格分別為二十銀、十銀、三十銀。
霧港每百斤麥、米、果價格分別為十五銀、十五銀、十五銀。
比特港每百斤麥、米、果價格分別為十銀、二十銀、二十五銀。
幾分鐘後,莫從桌面上抬起頭「總共能賺七百五十銀。嗯…扣成本一百,利潤是六百五才對。」
「為什麼!?怎麼可能賺這麼多?」
「只要每次入港口,都做一次最划算的貿易。你看諾良的米最便宜……」
司卡掐指嘀咕著「如果一百銀可以買一千斤米,到霧港再賣掉……咦!真的可以賺到七百五欸!」
「是六百五啦!」
「對對對,要扣成本的一百銀。」
「走啦,我們出去玩。早上我在校門口樹上發現一窩四翅鳥。我們抓蟲上去餵牠們。」
「等一下!我再算一次!不然我回家又會忘記怎麼算了。」
莫望著低頭算數的司卡,突然萌生了同情心。
明明是個認真的孩子,卻總是無法得到父母的認同。或許…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時間流逝,冬風落下樹梢最後一片紅葉。
清晨,東邊星河正逐漸被晨光吞噬。
漆黑的山林中,唯有兩樓高的小屋亮著微光。
屋內的母子倆,已經開始吃早飯。
貝亞眼袋垂垂,嘴裡打著哈欠,手上竹筷一正一反。
莫早已見怪不怪。
曾問過貝亞,為什麼總要在夜裡工作。她只說"因為喜歡晚上的寧靜,工作起來特別有效率"。
「媽,可是梅子伯說,晚上不睡覺容易生病,而且皮膚會變差,還會老得特別快喔。」
貝亞一笑「你很喜歡梅子伯對吧。有把他老人家的話記在心底。」
她順勢用手掌,撫摸那點頭的腦袋瓜「皮膚變差我是不在意,倒是一轉眼我已經三十了。阿莫也真的長大了,很多事,都不再需要我來操心。」
莫被母親一誇,開心得搖晃著腦袋,享受頭頂上的溫柔。
飯後,莫穿上鞋子,踏上了上學的路途。
從三個月前開始,他已經能獨自上下學。
進入冬天,太陽東升較晚。家門前的樹林裡還十分昏暗。
若是一般人,大概連路都看不著。但這樣的光線,對莫的眼睛來講已經足夠。
到山腳下石子路,能見農田不再綠油油,而是一片片金黃稻田。稻穗飽滿低垂,等待農民收割。
一大清早,農民在田間忙進忙出。將收割來的稻穗,一綑綑綁束。再搖著簡陋打殼機,分離稻子與稻桿。緊接著曝曬,脫去水分。
至於前日曬乾的稻穀,已經裝袋丟上牛車,準備送進城裡。
年末十四月,農民耕耘有了收穫,臉上笑容比起昔日更加真誠。
莫原先也是一份子。縱使現在不是了,仍一同感到喜悅。
不知道老伯現在還好不好。
想著想,腳步便自然的轉了方向。
走過幾條田間小路。眼見小小的農舍被金黃稻田包圍,一旁停了輛載滿稻穀袋的牛車。看來老伯也正準備到城裡一趟。
老牛見到熟人開心得哞叫。
莫也一樣。興奮得上前順了順牠的頭毛,讓牠舒服得甩了甩尾巴。
牛車後方的老人,撐起駝背的腰。一顆白髮蒼蒼的頭從車後浮出。
老人笑容和藹「原來是阿莫啊!來來來,進來喝杯熱茶吧!早上一杯熱熱的梅子茶對身體很好喔。」
這正是梅子伯的由來。
莫聽他說過,十年前因為國家政策,他們家被半強迫的搬遷到諾良。後來隨著約束鬆綁,兒女又搬離諾良工作。
如今他的老伴在幾年前過世,現在只剩他一人在郊外務農。
「不了老伯。今天我晚了些,還要趕著到學校去呢。」
「啊!都忘了你已經開始上學了。正好,我現在要進城,你要不搭個順風車?」
「好阿,可是…」
莫望著車上滿載的穀物袋,感覺老牛拉車已經很吃力了。
梅子伯見莫猶豫道「牠壯得很不用擔心,也不差你那幾斤肉。」
老牛很有靈性得哞了一聲,似乎是表示認同。
莫坐爬上了車。
老牛踏著穩重的腳步,緩慢卻一點也不吃力。
「為了今年豐收,我還特地把車輪都保養一遍,好拉得很。若牠拉不動了,也是我該退休的時候了。」
儘管平凡仍努力生活,努力保護他珍愛的人事物。
莫瞧著他祥和的笑容,感到平靜。對他的崇拜,一點也不輸給戰場上的英雄。
越近城,路鋪得更寬更好。
牛車不再那麼顛簸,平穩的喀拉喀拉到了城門前。
城門下,兩士兵守衛正對進城百姓,進行辨證與盤查。
他們見滿載貨物的牛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梅子伯出示了商會許可證。士兵點頭認可後,繞到車後對布袋摸了幾下。這時笑容開始變得詭異。
士兵回過頭,比出五根指頭。
「五銀?沒聽說最近要提高稅收啊。這車穀應該沒這麼貴吧?」
「反正你這邊隨便賣,也有五十銀。五銀便宜得很。如果下次再遇到我們,就直接給你放行。」
「但是…這…」梅子伯抓了抓頭,遲遲不答應。
「好啦,今天特別優待四銀,不准再議價。」
梅子伯無奈的把手伸進懷裡,準備給錢了事。
「不可以!這些哪有四銀那麼多!我記得去年也才一銀。而且他們隨便摸兩下,怎麼可能就知道要收多少。」
莫見不平跳下車,擋在梅子伯與士兵之間。
士兵怒道「喂!死小鬼,大人的事你旁邊待著就好。你再多嘴試試看!」
梅子伯當然也知道。只是在為金錢與人情間做衡量。
「阿莫沒關係啦。人家站崗也是很辛苦,給些小費也無妨…」
「才不要呢!我們不走這邊就行了。反正進城又不是只有這個門。」
莫句句戳破士兵的計謀。加上彼此大吼大叫,引來旁人側目。
士兵年少,血氣方剛。被個小鬼打亂計劃,惱羞成怒,折拳作勢要打人。
莫過去在森林裡,見動物間有爭執都是用武力解決。自然的把這定律帶到人類社會,捲起衣袖想要一拼。
老牛見狀,跺蹄也準備參戰。
「好了!好了!」梅子伯跳進戰場中央,把莫推到一旁,把四銀塞到士兵手上「四銀就四銀。小孩不懂事,你們大人有大量,何必跟個小孩過不去。」
銀兩在手,士兵立刻收起怒容「哎呀,早是如此也不傷和氣。還是你老人家明理。按照約定,下次又遇上我們,一定不會給你刁難。」
士兵笑著把錢收進懷中時,背後即印來駿馬黑影。
馬背上的中年人,黑髮黑眼,面容肅穆凜然。同樣身穿軍服,臂上徽章則少見到梅子伯也認不得。可見官階不小。
兩士兵連他正眼也不敢多瞧,就急忙單膝下跪請安,眼神呆滯、肢體僵硬。
「「薩爾侯爵大人…」」
「他們剛剛要…」
梅子伯打住正要告狀的莫,從容道「大人,他們只是要檢查牛車裡裝了什麼。這些都是剛脫完殼曬乾的稻穀。」
「是這樣嗎?」
薩爾對士兵質問,他們倆心虛得一時不敢答覆。而莫想替他們回答,卻被梅子伯攔著。
一時半刻,沒人接話。
「報告侯爵大人,我們確實是在做例行檢查。」士兵說了謊。
忽然一把劍往士兵面前一插。鋼劍與石地發出沉重的碰撞聲,嚇得士兵低頭只敢發抖。
薩爾雙手握著劍柄「別怪我不通人情,給你們懺悔的機會也不珍惜。我看你們連受審的資格都沒有。」
劍從地上被拔起,高舉在陽光前,反射著刺眼光芒。
莫原先還想落井下石。見到這一幕不禁想,這罪有嚴重到必須死嗎?說起來,有部分原因,也是我害了他們的…
正當莫改變心意,想上前替他們求情時,又被梅子伯給攔在了後面。
「薩爾大人,請您聽我一言。」梅子伯從容走上前「人總是在犯錯中學習。他們畢竟還年輕,也已經得到教訓。給他們些機會,日後好忠於國家。」
薩爾眼神堅決,揮下了長劍。又一次劈在了石地上。
莫緊張到心臟跳動都會痛。想必地上兩人更是。
「軍人,保護人民是天職。你們不僅沒有做到,還反過來欺壓他們。老百姓養你們,還要來袒護你們。你們尊嚴何在?真是丟臉!丟臉!再給我發現一次,我必定就地執法。起來!給我好好站崗!」
梅子伯聽到這笑得愜意。像是早就料到了事情的發展。
士兵聽懂意思後大喜,連忙向薩爾磕三個頭。
「你們謝錯人了。」
薩爾丟下一語,用眼神與梅、莫兩人打了招呼,轉身騎黑馬離去。
士兵向梅子伯道謝後,也乖乖幫車輛秤了重,收取正常稅收一銀五銅。
牛車繼續朝市中心出發。
莫從進城後就一語不發。
「阿莫謝謝你,讓我省下了不少錢。」
「…………」
莫得到梅子伯誇獎,依然懊悔得說不出話來。
梅子伯駛著牛車,向後伸出手,摸摸莫的腦袋瓜「人總是在犯錯中學習。因為人生走在滿是錯誤的路上,犯錯是無法避免的。重要的是如何補救,及記取教訓。阿莫,你還小就懂得反省,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薩爾教訓了士兵,同時也給了莫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