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父親的模樣和先前判若兩人。這次正面看著他，更能感覺到巨大的落差。
原本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氣質消失殆盡，眼前的男子頭頂禿了一塊，髮絲花白，身型痀僂，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一雙眼睛怯弱不安，像跟兒女走散的孤單老人的眼神。
他就這樣一拐一拐地來到理珈面前。「理珈，好久沒見到妳了，妳過的好嗎？爸爸很想妳。」
身旁的楊斯華看向理珈再看向那個老人，發出咦的一聲，像是認出了他是上次在米糕店的那個男人。
理珈動也不動的站著。
「爸爸匯過去的錢還夠用嗎？不夠的話我再給妳。」他說完，手伸進口袋掏出一疊千元鈔票，抽出兩張遞到她身前。
「拿去，看妳是要買衣服還是什麼都可以。」理珈對鈔票毫無反應，老人看她不接過，便直接往她裙子的口袋裡塞。
不要拿你的髒東西碰我！一股噁心感從胃部升起，理珈忍住了狠狠甩開他的手的衝動。如果不是楊斯華就站在身後，她現在應該早就轉身走人了。
老人看到自己給出去的錢穩穩的落入對方口袋，露出笑容。
這個表情讓理珈感到寒毛直豎。又來了，又在演戲了。
他是故意選在楊斯華和我在一起時過來的，還刻意裝成一副孱弱無助的慈祥父親模樣。
過去的回憶席捲而來，理珈感覺腳下搖搖欲墜，她奮力穩住身體，維持呼吸。
雙面人……
那是發生在她小學四年級的事了，明明是這麼久遠以前的事，此刻卻像昨天才發生一般，鮮明地浮現在腦中。
那天是假日，但安親班仍要上半天的課，她因為和同學玩了起來，沒能及時完成老師交代的作業，等回家時間到了還有三張考卷沒寫完。
「潘理珈的作業還沒寫完，還不能下去。」補習班老師掛掉電話，對她說：「妳爸爸在下面等了喔。」
理珈盯著考卷上的文字，手心佈滿手汗，越是急著想寫完腦袋就越糾結，無法專心下筆，結果等她離開教室跑下一樓時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了。
父親坐在櫃檯旁的等候區看到她跑到面前時，只是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她。理珈強忍著恐懼低下頭，腳抖著不停，如果這裡不是補習班，他很可能已經一巴掌揮過來了。坐立不安的上了車後，一路上，父親頻按喇叭，用極快的速度飆車。
好不容易撐到回家，她心有餘悸的進了房間，放下書包，正想好好休息時，父親拿著衣架推開了門。
那衣架被他折成扭曲的形狀好方便持握，看到那東西的瞬間，理珈感覺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父親鎖上門，朝她逼近，理珈被夾在床和衣櫃之間，無路可退。
「妳居然敢讓我等這麼久。」衣架發出破空聲揮了過去，理珈伸手去擋，手指關節發出「喀」的一聲，火辣的痛處在傷口上燒了起來。她發出尖叫。
「老師說妳上課不專心，都在和別人玩。嗯？為什麼不好好上課？」衣架像鞭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往身上招呼過來，父親一邊罵一邊打，她嚇的尿濕了褲子，尿液在腳邊積成了一灘水，難聞的尿騷味瀰漫開來。
父親沒有因此停下動作，只是露出嫌惡的眼神。理珈叫到嗓子都啞了時，他才把衣架丟到一旁，伸手指向她的書包。
「現在立刻去寫功課。」那時，她的手指已經被打到捲曲腫脹到無法張開的地步，在極度的恐懼之下，還是拚命地從書包裡拿出作業簿和鉛筆盒。
放上書桌後，她發現自己的手沒辦法握筆。父親就站在身後。理珈管不了那麼多了，她用左手掰開右手的手指，把鉛筆插了進去，用著畸形的姿勢振筆疾書起來。
父親不知道站了多久，轉身離開房間。這短短的幾分鐘對她而言成了漫長的折磨。難聞的尿騷味、濕成一片的褲子和雙腿、脹痛的手指、如火一般在皮膚上燒的傷痕。
手指的傷很快就復原了，不過雙腿和背部上的瘀青過了三天都還未消退。
有天，母親把她叫進房間，皺著眉的拉起她的褲管，「過了這麼久還這麼明顯啊。」
「是啊。」理珈以為母親心疼她的傷，正為此感到內在的痛苦被理解了時，下一句就聽到她說：「那怎麼辦？妳明天要上游泳課，這樣會被老師看到。」
原來妳在乎的是這個喔，妳只擔心自己老公家暴的事會被別人發現？
理珈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看到就看到啊。」
「不行，這樣別人會覺得很奇怪。」
她不理會母親的叫喚，逕自走出房間。
老師終究是發現了她腿上的瘀青，不過當她詢問這些傷是怎麼回事時，旁邊同學的視線讓她囁囁嚅嚅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放學後，老師特別走到了來接她的父親身前。
「我在理珈的大腿上發現了瘀青。」
聞言，父親露出了微笑。那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笑容，自然到讓她懷疑自己看錯了。
「那是前幾天我帶她出去玩時，她不小心跌倒弄傷的。」
你怎麼可以笑著說出這種謊話？那時他臉上的表情，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老師點了點頭，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說詞。不是的！理珈在心裡絕望地大叫。我才沒有跌倒，那些傷是他打的！老師轉身走遠，她只能焦躁憤怒地站在原地。
理珈壓抑著身體的顫抖，從回憶回到現實。眼前的父親成了駝背痀僂的老人。
「理珈，爸爸對不起妳。」他垂著眉毛，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臂和手背，「之前的事真的很抱歉，妳和媽媽現在過的還好嗎？」
你以為我還像以前一樣嗎？
理珈惡狠狠的瞪著他，喉嚨彷彿被異物梗住，眼眶湧上熱意。說不出話來，熱意在眼中凝聚成水珠。
理珈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驚異。明明想像過好幾次再度見到父親時要如何對他冷嘲熱諷、說出怎樣羞辱人的字眼，實際上站在他面前時卻動彈不得，彷彿身體還記得小時候他烙印在她身上的恐懼傷痕。
不可以哭、絕對不可以在他面前哭出來。
她睜大眼睛，把指甲插進手心的肉裡，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從胸口湧上的酸處。
忽然間，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不好意思，我和理珈還有點事，必須先走了。」話音剛落，一隻手伸了過來，拉住她的手，將她從父親面前拉了開來。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