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XXXXXXX 2034/10/25
蒼白的月光傾瀉進空無一人的廣大道場,為漆黑的空間增添一絲明亮,卻也突顯大氣的寧靜與沉重。香木鋪設的地板飄逸清淡的香味,夜晚的冷冽微風灌滿道場,不,這裡不是一片空無。隱身於黑暗的那個人動也不動,彷彿已經和黑暗融為一體,即使再冰冷仍閉著眼睛優雅地正座。
等到皎潔無暇的白色光芒灑在那個人的臉龐上時,他才緩緩地睜開映不出任何情感的雙眼。
夜持續這種精神鍛鍊長達了五年,他的精神力早已不會因外力而有動搖。
夜身為兩個社團的社長兼教練平時需要教導劍術,偶爾還會和香苗、幽憐在社團活動後打掃道場,所以每天都只能到這個時間點才訓練精神力。
他無視靜謐空間帶來的寂寞,遵照標準禮儀站起身。
夜直視眼前的虛無好一陣子,接著才回過神決定換下道服回家。於是又過了十分鐘,八點五十八分,夜穿好與這片天空相襯的黑色制服來到道館外。
鎖上大門花了半分鐘,夜一如往常離開社辦區走向大門口的路上時⋯⋯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冬木學園最具代表性的建築之一,冬之鐘塔,正敲響九點整的九下宏亮鐘聲,傳進夜的耳中。清脆莊嚴的沉重聲響宛如漣漪,從校園內漸漸向住宅區擴散,以此作為似乎有什麼要開始的信號般,一股強烈的衝擊貫穿夜的全身。
「────唔!?」
神經和肌肉無視大腦發出的指令擅自停止機能,他跪倒在剛踏出校門的地上,就像體力被全數抽光一樣,血液不知為何比發燒時更加滾燙,夜臉色蒼白冷汗猛出,他大口喘息著,希望夜晚的冰冷能降低體內的灼熱。
喉嚨緊縮,令他連一句求救的話語也無法說出。
地獄的痛苦折磨著他,短短的十秒卻感覺如永恆般漫長緩慢。直到,最後在右手閃過一道的痛楚,可能一輩子也體會不到一次的痛苦才終於平息下來。
「──哈啊、哈啊、哈啊……」
夜緊揪住胸口,將清涼的空氣灌滿肺部。
過了一會兒,夜調整好情緒及呼吸,擦拭掉殘留的汗液後狼狽地起身。
「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鬼……」
他問了個誰也無法回答的問題,同時檢查身體有沒有任何不適,幸好似乎沒有異狀,不過他仍決定要去醫院接受診斷,但是突然又想起今天所有診所全都異常地竟然公休,而要去醫院的話又太麻煩。不得已,夜只好走在一如往常的返家道路,趕快回家休息。
「真是的……也不像是感冒啊。」
夜用右手感受額頭的溫度,自言自語著,隨後意外地看見自己的右手背,發現了唯一的一個異樣。
「──這是什麼?」
現在他的手背上有著一道形狀扭曲的鮮紅色紋路,明明前一分鐘沒有啊──那麼,或許是經歷那場異狀後才突然冒出來的吧。
紋路在路燈昏暗的光芒下微微散發鮮血刻畫的光澤,樣式看似複雜卻又簡單,由三道不同的痕跡構成,彼此交錯糾結然而每道痕跡仍區分得十分清楚從而形成如同無盡深淵的混沌模樣。
夜輕撫紋路,不會感到疼痛,實際上甚至和撫摸自己皮膚的觸感無異。
只要不妨礙行動就好,而且挺帥的,就這樣放著不管也沒問題吧?
他恢復平常心,並且異常淡然地接受了這個異樣。
因為發生無法理解的事情,他覺得有點累了。
夜加快腳步,在明月被黑暗遮蔽的天空下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
等到夜洗完澡、草率吃過晚飯,他全身癱軟地趴在床上讓頭陷入不輸給高級飯店的床墊內。好累,思緒卻清醒得不讓夜入眠。
他翻身並舉高右手,再次看了背向燈光而稍微黯淡的紅色紋路,思考如果被他人問到該如何搪塞過去。
「呼~~煩死了。」
夜把右手放在臉上,接著用眼角撇過房間的角落。
與光亮的房間完全格格不入的純黑色日本刀帶鞘被豎立放置在那裡,從刀鞘底端到刀柄清一色呈現美麗的黑色,很明顯能夠看出那把刀受到了主人細心的照顧,因此才會散發沒有絲毫混濁的純粹的金屬光澤。
《闇羽》。
那是這柄刀的刀銘。正如其名,刀鞘上刻有許多羽毛般的花紋。
闇羽是夜剛獲得範士資格當年祖父請日本第一刀匠打造給他的生日禮物。不僅是刀鞘和刀柄,連刀身亦是純黑色,另外,這把刀是經過開鋒、特別磨利的貨真價實的「真刀」,當然,有獲得日本劍術協會的認可。
雖然幾乎沒有揮舞過它,但每一天夜仍會徹底保養闇羽,不論是刀鍔、刀柄或刀身,甚至是刀鞘皆一塵不染,跟全新無異。
夜想起今天還未保養它,於是趕緊坐起身將闇羽拿到腿上,雙手分別握住鞘口和刀柄接著施力往兩旁抽開。
漆黑的金屬刀身反映著自己的臉。夜沉迷在這把堪比絕世名刀的優美氣質中數秒,才緩緩動手開始保養。
直到鬧鐘顯示隔天的夜半即將來臨,他總算做完了每天的例行工作。
多虧保養愛刀的功用,夜的思緒漸漸混亂。他輕輕地讓闇羽回歸原位,準備擁抱棉被的溫暖。
「唔啊~~~」
夜發出有些少女的聲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打呵欠和打噴嚏以及某些時候自己的行為能夠變得比一般女生還可愛,幽憐甚至還提出過「夜你乾脆打扮成女生吧!」的提案。
夜關掉電燈,閉上眼睛,讓意識沉入黑暗,希望今晚不會再次夢到那個男人的身影──
此時此刻。
時針走到了十二的位置。
夜猛然撐開雙眼,經過長年鍛鍊的直覺感覺到了危險使他腦袋快速運轉,他從床上跳起,挺直身體站在才剛磨利的愛刀旁。
他嘗試去理解現在自己的狀況和周遭發生了什麼事。
手背的紋路在黑暗的房間綻放強烈又刺眼的純紅光輝,體內的某些部件開始將心臟裡的鮮血往右手背流送,緊接著從紋路滿溢而出的血霧瀰漫整個房間,但大氣中某股不知名的事物持續啃食著潮濕的大量微小血液令房間不會因黏稠而感到噁心。
──這是,怎麼回事?
夜愣愣地直視著逐漸黯淡的紋路,心想著。
但是,世界的運轉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下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異狀硬生生地衝擊著夜的所有感官。房間的正中央,一抹無盡的黑暗侵蝕了現實,比黑夜更濃厚、更純粹、更無情的黑暗吞沒了一切事物朝夜逼近,夜的恐懼本能立刻令他全身僵硬、無法動彈,連伸手拿起距離不過十公分的闇羽自衛也辦不到。
他看著漆黑在眼前停下,直覺確定──這東西絕對不會是地球自然產物。
附道一提,夜會對彷彿死亡般的感覺感到恐懼,但是思緒卻不會因未知而雜亂。他自己也不知道,打從他有了意識之後,便會接受所有已成現實的狀況──包括了正常與異常,還有此刻眼前的景象──因此對先前的不明折磨和怪異現象才能如此淡定地反應。
夜集中精神,思考當下的對策──
「你是我的Master嗎?」
──然而突如其來的聲音硬生生地中斷夜的無意義思考。
從黑暗深處傳出低沉的嗓音,可以分辨說話者是名男性。
夜瞬間體驗到了死亡的氣息,彷彿死神將鐮刀架在他的喉頸上,他無法移動身體的任何部位,甚至連額頭滲出的冷汗都沒辦法擦拭。
夜擠出所有力量對抗這陣殺伐的大氣,勉強吐出一點言語作為反擊。
「……你……你是什、什麼人?」
「…………哦,居然還能夠說話啊,是我太小看你了。」
語畢,夜察覺那股危險的壓力已經消散,他總算得以正常呼吸而不小心嗆到幾口。
夜抬眼注視著黑暗又問了一次:
「你到底是什麼人?」
此時,連空間和光都逃不出的絕對黑暗開始往中心收縮,一個人形的物體隱約浮現在夜的房間裡。
那個人佈滿著黑暗的身體逐漸清晰,臉龐的輪廓也正加深著。
月光就像畏懼那個人一樣,在那個人顯現了一半時躲進了黑雲後方,使得房間只留有屋外的微弱路燈光芒。
但是就連這點餘輝也被翻起的純黑色大衣吸收。等到夜的視力習慣了黑暗空間,他總算知道了黑暗的真面目。
那個人──夜見過這個傢伙。沒錯,夜想忘也忘不掉。因為,這幾天的夢魘就是眼前的這名男子。
接近184公分的身軀即使隔著黑暗的大衣仍可以看出結實的完美肌肉,黑色的瀏海幾乎遮蔽了空虛、陰暗的眼神,容貌像是經歷過無數的戰爭和最慘烈的悲劇一樣憔悴,但只要好好打理的話應該會是個美男子,黑色眼眸中的冷酷及犀利足以令人血液凍結。左腰佩掛著的從刀柄至刀鞘清一色的長刀散發品嚐過無數鮮血的絕望氣息,不僅如此,夜覺得那把刀似曾相識,但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男子全身上下的配備僅有純黑一色,找不到任何較為艷麗的色彩。
夜光是打量男子便耗費許多力氣去對抗從心底不斷油然生起的死亡恐懼。
男子身體一動,夜便立刻繃緊神經。
他見狀,仍面無表情地以低沉的嗓音說道:
「你先放鬆下來,我不會傷害你的。」
──誰放鬆的了啊!?
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對你不斷釋出足以扼殺一個人心靈的殺意,這種狀況下有誰能夠放鬆下來?
因此夜沒有因為這席話而卸下防備,男子嘆了口氣。
「算了,這樣也沒關係。看在你能承受我的殺氣,我就自我介紹一下。」
「⋯⋯」
「我是Apollyon,我是──你的從者。」
漆黑的男子──Apollyon右手放到了心臟前,彎身行了一禮。接著,他抬起上半臉部,銳利的目光直視著夜深邃的雙眼。
「我再問一次,你是我的Master嗎?」
夜完全不明白他所講的那些詞彙所代表的意義。Master?這是主人的意思沒錯吧?所以我是這傢伙的主人嗎?不,應該說這傢伙到底是從哪裡出現的?還有那濃厚的不自然的殺意是怎麼回事?────等等,繁瑣卻又重要的問題湧上了喉嚨,但夜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夜不知道所謂的「Master」是指誰,更不知道這傢伙是什麼人。
唯一知道的是,如果回答錯誤答案的話,自己──
會死。
男子的眼神中如此透露。
恐懼加上思考該如何回答令夜沉默不語。
寂靜的時間籠罩著房間內。
過了大約數分鐘──也可能僅有短暫的數秒鐘──Apollyon率先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許多問題,但是必須等你回答後我才有義務告訴你所有事情。」
Apollyon看穿夜內心的混亂,無情地說道。
同時,夜也聽出了弦外之音──說錯答案的話,你就連解答也聽不到了。
夜更加絞盡腦汁想著。
死寂再度降臨,Apollyon恢復本來直站的姿勢,靜靜等待他。
在夜四處張望尋找一絲希望時,他正好瞥見右手背上那個幾小時莫名冒出的圖紋,那形狀就宛如眼前的Apollyon混濁又漆黑的瞳孔。
夜吞了一口唾液溼潤喉嚨,決定賭一賭自己的運氣,將未來託付給命運,開口說出肯定的話語。
「我是……我、我是……你的Master。」
他無意識地秀出微微閃爍光輝的紋路。
Apollyon點了點頭,接著閉起雙眼。
夜以為自己說錯而準備迎接死期時,Apollyon突然在夜面前單膝跪下。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夜嚇了一跳。
Apollyon低垂著頭,以低沉卻明確的聲音說道:
「契約在此成立,吾之劍將託付給汝,為吾主奪得戰爭的勝利。」
又是一番費人不解的話。
夜沒有忘記保持警戒,但仍不明所以地望著Apollyon。
「這是什麼意思?」
「和字面意思一樣,從現在開始我認定你便是我的主人了,只有即使面對我的殺氣仍能清楚思考的人才值得我侍奉。而身為從者的我將會為你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所以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主人?從者?戰爭?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和我解釋一下。」
不知何時,從他身上散發的殺氣已經變淡了許多,令夜能以平常心思考。
「可以,但很可惜的是必須稍等一會兒,Master。請問你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我是荒井夜,想怎麼叫都可以。那你呢?Apollyon不是真名對吧?」
「真是敏銳……沒錯,Apollyon是我的職階(Class),也就是魔王的意思。」
「魔王嗎…………那你真正的名字呢?」
「很抱歉,只有這一點無可奉告。」
「那就算了,叫你Apollyon就行了嗎?」
「是,謝謝你的諒解。」
感覺這傢伙不是壞人嘛。
語氣和行為不但沒有敵意,甚至透露出些許真誠,殺氣也彷彿消失般的淡薄。
因此夜對他完全解除敵意,無奈地搔了搔頭。
「然後,能說明狀況了嗎?還有不用一直跪著啦。」
聞言的Apollyon才站起身體,依舊平靜地說道:
「還不是現在。因為這附近有敵人朝我們過來了。」
「敵人────」
尾音未落,強烈到震撼這片大地的衝擊在他們的不遠處綻放了。
「什──!?這是怎麼回事!?」
夜驚慌失措地看向窗戶,大約一百公尺外,一道赤紅的宛如太陽光芒的光束直奔天際。一旁的Apollyon則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著。
「那是那傢伙放出的警告……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攻來了,明明不過半小時,對方真是耐不住性子。」
「所以說又發生什麼事了!?」
「我剛才說過,有敵人來了。此刻也無法迴避,Master請你躲在我的身後,畢竟你死了的話我會非常困擾啊。」
「等等,你難道打算要在這裡戰鬥嗎!?」
「來不及了,Master請到我身後。」
Apollyon迅速站到夜的面前。
夜尚未反應過來,一道腥紅的光芒瞬間奪走了他的視覺。
伴隨雷鳴般的巨大聲響,光芒包覆住他全身上下。
他感覺周遭的事物正逐漸融化,在光芒中被破壞殆盡。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卻仍保有知覺,而且似乎沒有任何受傷,灼熱的奔流沒有直接傾瀉在自己身上,皮膚接觸到的空氣只是稍微熱了一點……
「──唔哇!?」
但是二樓的地板承受不了如此的高溫而消失,夜因此毫無防備地摔下一樓,若不是即時用護身倒法現在恐怕會斷幾根骨頭吧,不過他仍撞傷了背部。
夜仰躺在一樓的地面,完全不敢睜開眼睛。
數十秒,將近一分鐘的時間過去。
灼流漸漸停歇,夜晚清涼的微風從上方拂過夜的臉龐。
印入他尚還模糊的眼簾的景象令他心涼了一半。
他的家──不久前還十分平靜的家──被貫穿出一個大洞,他的房間約六成全部消失不見、沒有任何一個殘留物,當然也包括了他原本站著的地板,既然有能力將二樓摧毀那想必一樓的客廳也不會是完整無缺。不需仰頭便看得見露出一輪明月的空洞,空洞的邊緣冒著陣陣發燙的蒸氣,如果直接肉體直接碰觸到的話……夜不禁打了冷顫。正當他好奇為什麼沒事時,注意到輕盈跳下一樓的Apollyon,似乎是這傢伙保護了他。Apollyon不但維持著面無表情而且毫髮無傷,他連瞥也不瞥一眼地問向夜,眼神始終盯著屋頂。
「Master,你沒事吧?」
「唔、唔嗯,大概沒事。」
「那就好,Master請你待在原地,我要去應戰了。」
在夜站起身、Apollyon正準備離開前,屋頂的空洞外傳出一道宏亮且豪氣的大笑聲。
「哈哈哈哈哈!你居然能接下我填充了兩分鐘魔力的槍擊,我就稱讚你吧!」
聲音十分的纖細,並不是男人的粗曠聲腔,也不是女人的成熟嗓音,反倒像是小女孩般的可愛語調。
隨後,摧毀房子的兇手從缺口頂端探出身體,血紅布料遮蔽了大片星空。
映襯著月光,夜看清了對方的樣貌。
那是一個嬌小的身影,大概只比香苗和咲高上三、四公分吧。穿著輕薄的古代鎧甲,純紅的披風隨著微風飄揚,左腰掛有一柄明顯不符合自己身高的日本刀,而左手上握著一把槍口尚還冒著縷縷白煙的種子島火槍,其握柄處裝飾著十分眼熟的木瓜花紋。絲綢般的烏黑長髮與披風一同飄逸,血紅的雙瞳充滿了愉悅的笑意,嘴角上揚的笑容即使可愛卻令人感到些微冷酷,冰晶似的白皙臉龐在眾星的光輝下展現彷彿超脫了世間一切的美,將夜的心神幾乎都奪走了。那個身影無論何處皆散發出君臨天下的強烈威嚴和無以言語的美麗形成深刻的對比。
夜歪著頭感到疑惑。
敵人,是這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