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絲走在街上,身旁不見嫏姬奴絲,她隻身一人,繞過街道,進入人類的市區,人類的家鄉,充滿虛偽的氣味,她笑看蒼生。彷彿緲子,她從容優雅經過行人,宛如從不存在,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大體而言,人們只是專注於自己的事,例如滑手機或聽音樂。
科技冷漠,蘭絲若有所思斜笑——用不著偽裝也能輕易融入的世界。
綁辮子的小女孩專心玩著手機,身邊沒有大人,她背著書包,看樣子才剛下課,蘭絲看著她低頭走上斑馬線,注意力完全不在紅色的號誌燈上。
一輛貨車從側邊左轉進入幹道,駕駛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滑動掛在儀表板上的平板,查看下個送貨地點。確認完畢,駕駛的視線回到馬路上,他沒看見任何人,於是加速前進,想快點完成工作,早日回家。車子震了一下,他想大概是路面石塊,沒減速,直到車體再次震動,他下車察看,卡車後方的路面有一條紅色,紅色的盡頭是頭身分家的小女孩。
蘭絲以指間碰觸空氣,感受時空連續體的細微結構差異,她轉動手腕,逆轉時間,走到斑馬線前,讓低頭滑手機的小女孩撞上自己。
「啊……!」小女孩差點跌在地上,她沒有道歉,只是快步跑走。
「至少以前的人還會說說抱歉喏。」蘭絲目送小女孩離開,卻也不覺受到冒犯。「嗯,倒也不必謝,拯救一名未來的殺人犯,孤可不居功。」她心滿意足離開。
穿過幾條街道,蘭絲找到一家位於頂樓的露天咖啡,隨便點了杯義式濃縮,外加各式蛋糕,她坐下來,回憶「購物清單」,並在其中加入一筆「隱匿無人機女工程師」後,滿心歡喜吃起蛋糕。
她選了靠近大樓邊緣的位置,擦擦嘴邊的奶油,向下探頭,看見兩名小孩在空地上挖土,挖出一隻冬眠的青蛙,用樹枝玩弄它,在那青黃色的身體上戳出好幾個小洞,一時間腥味四起,血液四竄。
蘭絲想著孩子們的行為,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以上皆是。
她加點一份熔岩起司蛋糕,沒多久,女服務生端上熱騰騰,流著起司內餡的點心。蘭絲才剛端起盤子,一股寒氣直撲而來。時空宛如靜止,萬物皆靜。
她咕噥幾聲,釋放能量壓制寒風:「別傻了,熔岩起司蛋糕就是得熱著吃。」
眼前的時空出現裂縫,宛如破碎水晶,碎成一片片雪花,四處紛飛。亙古從裂縫優雅現身,附近的時空受到冰凍作用,不再流動,世界陷入靜止。
「全知全能,總知悉某人想見己身,怎著都煩。」蘭絲放下蛋糕,神情微動:「好了,孤見汝,就不妨聽汝說說。」
亙古看看桌上的蛋糕,覆滿雪花:「首先,抱歉攪擾爾的雅興。」
「小事。」蘭絲揮揮手,旁邊的椅子飄起,改變性質,形成張符合亙古體型的雅座:「何不坐坐?」
亙古頷首,旋即入座:「老身直言了,行者,為何選擇他?」
蘭絲以優雅的態度略顯不耐:「這都什麼事了?『#為何選擇行者』嗎?先是粹魂,接著汝?」她輕輕拍手,空中瞬間出現數百萬名半透明的個體,並非實體,僅只影像。
亙古細細打量這些個體,她認出好些個體的起源與由來——精靈、獸族、龍族、人類、惡魔、天使、魅魔、古獸、墮天、冥族,等各種族,幾乎涵蓋所有族群。
「孤選的,是這些。」她娓娓道來:「時代、地點各異,孤所選的,是擁有最高素質的個體,各種族的勇者、英雄、傳說、領袖等存在。」
「何故?」蘭絲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眸:「成千上萬的意識、成千上萬的思想、成千上萬的雜念、成千上萬的災難。汝問孤何故?孤問汝何不。」
亙古沉靜,她稍稍參透蘭絲言語中的寓意,卻也未完全理解。
「生命,意識,既脆弱又強韌的兩種存在。孤好奇,所謂的強韌,究竟能達何種境界。汝知否?萬物皆碎,萬物皆崩。」蘭絲拿起桌上的小餅乾,輕輕一捏,便碎成肉眼也不可見的次元子粒子,就連釋放出的能量也遭她瞬間抹除。「無論是誰,一旦賦予超越自體極限的苦難,終究只剩崩潰一途。與某些聖賢智者所言有異——在悲劇盡頭迎接自身的並非光明,而是靜靜等待粉碎靈魂的下一齣悲劇。」
「很有趣吧?」蘭絲的臉上出現笑意:「能源體與生物皆同,一旦給予苦難,總會試圖合理化一切不公平,從未想過,己身只是用於娛樂的工具,甚沾沾自喜,自我欺瞞,愚愚認定其為神之慈愛,為的是砥礪身心。」
「倒不完全,孤總好奇,多少存在能打破困境,脫胎換骨。」
失望,蘭絲毫不掩飾露出失望神情:「承受古神之名,雙眼卻遭蒙蔽?瞧瞧,孤的人選可有他?」
亙古以遠快於奈秒的頻率掃過空中的千萬人影,沒有,她並未撇見熟悉的身影。
「喔,汝可不懂呢。」蘭絲搖搖頭,輕輕甩起逸髮:「他呀,比起任何孤選上的人,都還要有意思。那張萬年不變的無聊顏面下,孕育著比誰都要骯髒強韌的心靈。孤所選的個體,沒一個能撐過苦難,一個個敗給困境,要不自殺,要不崩潰。他呢,一步步走了過來。走過堆滿錯誤的人生,活了下來,卻也不再是人。抹除身為人類的一切特質也要活下來的那種強韌意志,汝說,不是傑作嗎?孤不須賦予災禍,他早已擁有招致滅亡,數一數二的能耐——不願接受他人協助,亦不願自我治癒。」
亙古再次陷入沉寂,文風不動的她猶如冰凍雕像,只見她緩緩點頭,慢慢開口:「抱歉。」
彷彿穿過臉上的面具,蘭絲直視亙古的雙眼,她伸出手,隔著空氣粉碎那張面具,鎖住從雙瞳流出的龐大冰凍能,直直凝視亙古,笑問:「是在為蛋糕的事致歉?」
亙古皺起眉頭:「倘若老身並非中立派,如今爾也不至於……仇視蒼生。」
「仇視?」蘭絲面帶困惑,再轉為笑靨:「若能仇視蒼生,該有多好。」
彷彿面具真能蒙蔽賢能,失去面具的亙古微微顫抖,核心中千思萬緒翻騰攪動,在心中湧起狂亂暴雪。她凝視蘭絲,不,我等做了什麼?神,我等曾經敬愛的神,竟已成過往榮耀的空殼——蘭絲,心無憎恨,而是再不能感受任何一切。非心無傷,而是連心業已無存,原本應該是覆滿傷口的心,早已空空如也。
蘭絲露出淺淺的微笑:「傻孩子,有什麼好難過呢?」便吃起蛋糕,輕鬆的神情,好似說一切不再重要,所以何不吃吃蛋糕呢?
同樣的,賦予蒼生折磨,也不再有意義,蘭絲早已無感。或許她只是,想看看自己還有沒有知覺。亙古不知不覺咬牙,她憤怒,卻也無法憤怒。「老身實屬旁觀者,見死不救的旁觀者,要如何批判世界?」她自問。
「汝,現在的表情,和所有人都相同,活得太過認真。」蘭絲端起吃了一半的蛋糕,放到亙古手上:「吃吧,汝就不會一直想著無關緊要的命題。」
亙古拿起手上小小的蛋糕,再看看蘭絲滿足的神情,感受核心中的強烈震盪,一個理論從心中閃過,於是開口問道:「所謂充滿錯誤的人生?」
「唔?嗯。他總是做出錯誤的選擇——令自身陷入更加悲慘的道路。卻也從不後悔,就好比……水吧。冷就結冰,熱就蒸發,平淡無事便四處滑動。他不在乎自己的模樣,以及形變時的痛苦,只是存在。對,他只是存在。」
「好了。」蘭絲伸伸懶腰:「吃過甜食,該找找下個樂子。」
「凡事都有代替品。」蘭絲擦擦嘴:「征神雖然有意思,卻也不是獨一無二,他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世上沒有無法替代的事物,那只是人用來提高自身價值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