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那隻貓的時候,是剛下班的黃昏。沿著狹窄的防火巷,緩緩向大街上走去,沿途大多是幽靜的公寓,偶爾會有摩托車從巷口徐徐晃過,炒菜的鍋爐聲從住宅中隱約可聞,給人一種安逸的感覺。
不用加班的時候,我總喜歡抄這條小徑,不必面對人來人往的碰撞,也不需要與不熟的同事尷尬地閒聊,就獨自踏著隨意的步伐,看著天色漸晚。就算偶爾興致一來,哼幾首小調,也完全不必擔心他人側目。
還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五的傍晚,蓄積了一整周的疲勞,終於能夠放鬆身心迎接假日,使我不禁有些雀躍,連腳步都跟著輕盈。向著落日的反方向走去,在眼前拖曳出細長的影子,一切染上橙色,就連簷上的黃金葛也一同映著微弱的金光。忽然,那隻貓出現在我的視野內,坐在左手邊的水泥牆上,瞇著雙眼望向我。
明明剛才還是只有我一人的安靜巷弄,卻一直走近到幾乎可以聽見呼吸的距離,才發現牠的存在,宛如鬼魅一般的降臨,使我不禁嚇了一跳,幾乎要叫出聲來。我停下腳步,盯著牠數秒,見牠疲憊無趣地搔了搔腦袋,明白只是自己多想,瘋狂脈動的心跳才又和緩下來。
那是一隻三花貓,左眼被柔軟的黑毛覆蓋,一直延伸到耳後,右半部則是淡淡的褐色,一雙瞳孔豎起,眼瞼垂下,靜靜地看著我。一對腳掌在邊緣懶懶的下垂,尾巴蜷曲,一副懶散的樣子,不知是誰家的貓呢。
「喵、喵。」我對著牠喚兩聲,微笑,隨後轉頭繼續向前走去。
「再見。」
彷彿能聽見牠這麼說道,慵懶的嗓音,伴隨著逐漸清晰的車聲,在向前走幾步就到達車站了。我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伴著愉快的心情,準備迎接我的周末時光。
「和你說再見也不會回應,有沒有禮貌啊?」
一個聲音說道,乍聽之下有點像王傳一,非常低沉又迷人的磁性嗓音。
「誰?」
我停下腳步,四顧茫然,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依然只有那隻三花貓與我對視,牠的眸子泛銀光,在一片昏黃之中閃爍。
「別找了,不就在你面前嗎?」貓舔了舔手掌說道。
「是……是你嗎?」
「廢話。」
「一隻貓?」
「不然你覺得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我望著他瞧,頓時頭昏眼花,搞不清楚是這突然降至的事實使我昏眩,還是這些都是因為昏眩產生的幻覺。為保險起見,我向著貓說:「你舉起一隻手試試。」
「為什麼?」
「這樣我才能確定跟我講話的是你,免得我被路過的人當成白癡。」
「現在看起來像有人路過嗎?」貓四顧了周圍,不屑地說道。我似乎還聽見牠用鼻息對著我「哼」了一聲。
「就算沒人路過,我也不會沒事和一隻貓講話啊。如果被監視器看到,不就會被誤以為是神經病嗎?」
「我倒是常見到和貓講話的人類。不過都是學著喵喵叫,講一些廢話的神經病。」
牠嘴角上揚。想到一開始我也對著牠「喵喵」的叫喚,不禁紅了耳根,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就連一旁電線杆上貼的廣告標語:「預防疫病,四十歲免費健檢」,好像也在嘲弄我一般。我可不是神經病啊。
「我就……就沒辦法確定是真的還是我的幻覺,你就舉起手看看嘛,不然如果都是我的幻覺,趁現在就醫還來得及。」我說道。
貓盯著我,眼神充滿無奈與輕蔑,緩緩舉起左腳掌。這使我鬆了一口氣,但心中的詫異不減。
「……你再舉起右手試試。」
「你夠了喔。」貓冷冷地說道。
「乖乖舉起右手的話,就買罐罐給你喔。」我試探性的誘惑牠。
貓的鼻息哼了一聲,這次是真真實實地聽見,明擺了就是故意做給我看的。「那種賤民吃的食物,我可不屑吃。」
話是這麼說,牠仍乖乖的舉起了右腳掌。我一面忍住笑意,一面向著牠點了點頭,我想我們扯平了。
「那麼,你找我有事嗎?」
我一向奉行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獨立精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我為人一向低調,這隻貓今天會找上我,想必是有什麼事情發生,更何況準確來說我連牠是什麼物種都不曉得。
貓望著我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過了不久後又再開口:「你倒是很坦然,一般人見到我說話第一句都是『你為什麼能說話!』然後一臉看見怪物的樣子,像你這樣短時間內接受的還是少數。」
「不然我還能怎樣,把你抓到實驗室給人解剖嗎?」
「哼,諒你也不敢。」貓停頓了數秒,故作輕鬆地說道,但尾巴有些炸毛。「言歸正傳,我是為了警告你,才向你搭話的。」
「警告?」
牠伸展了一下腳掌,舔拭了一下,「你知道嗎?真正的貓是會說話的。」
我盯著牠數秒,點了點頭,「嗯,我看得出來。」
「不,我想你沒搞懂我的意思,我是指『真正』的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們換個方法說好了。」牠輕輕笑了下,「你日常生活中認知的貓,那些成天喵喵叫,被人馴養還一副桀傲不遜的樣子,每天除了睡覺就是把家弄得一團亂,你覺得牠們是怎麼來的呢?」
「怎麼來的……」我皺了皺眉頭,「不就是牠父母生來的嗎?」
「那麼,牠父母又是怎麼來的?」
「那就是牠父母的父母……」
「那麼,牠父母的父母呢?」
「等一下,如果你是要問根源的話,牠是哺乳類,那應該是從類似的物種,像是豹或獅子之類的演變而來的吧。」我害怕在這麼講下去會沒完沒了,於是趕緊終止話題。
貓笑而不語。牠站起身,將前腿伸長,拉了拉筋,在牆簷上繞了幾步,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後又坐下,將身子盤成一團。
牠慵懶地看著我,淡淡地說:「如果我告訴你,這些貓都是假冒的呢?」
我不禁笑了,回答:「怎麼可能。」
「我記得你們人類都喜歡聽故事,那就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貓這麼說道。
牠抬頭望著天空,瞇細眼睛,「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隻貓來到這個星球,一晃眼,就不曉得過了幾萬年。那個時候荒野仍未開化,大海仍舊蔚藍。一日,有另一種生命體自其他星球來到了這裡,我們就暫時稱呼他們為A吧。他們形狀未定,會擬態第一個見到的生命體,就連個性、習慣都能臨摹,即便不大準確,也未能夠學習內在的想法。」
「他們數量龐大,自從A的第一批移民成功後,便大量自原本的星球移民過來,並擬態成那隻貓的模樣。有些不太成功的,花紋、聲音、體型的擬態都有所失常,開始衍伸出各種型態。為了不被那些A區分出來,那隻貓開始裝作無知的樣貌,飲食排泄還有興趣都裝作原始生命體,於是A就以為貓也本應是這個樣子。唯一的缺陷是,那隻貓收斂不了牠內心的高傲與孤獨,也許在某些地方表露出來了吧。」
「就這麼大量繁衍,雖然那隻貓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早已學會了語言、科學、還有人類引以自豪的那些種種,但從來不曾洩漏過。此時的A已經擬態了各種物種,原生種若不隱瞞自身的存在,他們就將其抓來殲滅、或者銷毀他們的記憶,直到多數的A佔據了地球的位置。」
我打斷貓的長篇大論,「等等,你是說現在大部分的動物都是那種外星生命體……或者說A嗎?那公和母又是怎麼來的?」
貓微笑,「人類不是有句成語,『以假亂真』嗎?既然都能擬態成真了,那麼要騙過其他的原生種還不簡單嗎?」
我張著嘴,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聽了牠的話,腦袋裡亂糟糟的。也許從一開始這就是我的幻覺,只是不小心吃到哪裡的毒蘑菇或者吸到髒東西,才會誤以為貓真的會說話。
說到底,牠說的這些話也與我無關,就算真的有A好了,只要不危害到我,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念頭一轉,心境自然開朗,就連眼前操著王傳一聲線的貓都不再奇怪。也許是思考過度,飢餓很快的襲來,讓我的肚子直叫。我一面想著週末小確性的啤酒配炸雞,一面笑著對牠說:「我就姑且相信你說的話好了,謝謝你的警告。」
貓的嘴角又咧的更彎了,「不客氣。」
我掏出手機,與牠合照,牠也很配合地盯著鏡頭看,沒有閃躲。這樣至少我前去看精神病科的時候,還能夠有個證明,而不會讓醫師認為我是在扯謊而給我下猛藥。
「那個,你能不能比個POSE之類的?這樣可信度比較高耶。」。
貓看了我一眼,「不行。」
「好吧,殘念。」
隨後,我挺直了身軀,準備告別這個是非之地,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場夢,一場古怪有趣的夢,畢竟我不怎麼擅長這些奇思異想,這樣對我的精神比較好。
人哪,果然就是安安靜靜地過活就好,不要過分的惹事生非。
「那麼,再見了,世界唯一的貓。」
我笑著對貓說,語畢,我轉過頭,向前邁去。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路燈亮起,夜晚來到,冷風吹得開始有些發寒,我想也是時候回到我溫暖的家了,還有一整個週末在等待著我呢。
「再見,世界唯一的人。」貓回答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