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沖洗底片用的藥水及相紙站在一樓廁所門外──或者該說，暗房門外。剛才李毓妍叫我去三樓幫她把這些東西拿下來，卻在我回來敲門的時後半點回應也沒有。暗房沖洗作業中可不能隨便開門，我只得在外頭罰站一般的等著。
「哦，起的真早。」林清人穿過連接一樓前後的窄道走來，手裡拿著一個大容量不鏽鋼保溫瓶，「要喝咖啡嗎？」
「我沒有睡……這是你泡的？」我昨夜輾轉難眠，索性陪著李毓妍熬夜處理底片。雖然大多時候都只是被擋在暗房門外發呆，還是比一個人茫然瞪著天花板要好得多。
林清人莞爾一笑，「不是泡的，這可是手沖的喔。」他從廚房的矩櫃中拿出幾個杯子，先倒了一杯給我。咖啡聞起來酸味明顯，我放下手裡的物品稍微啜飲一口，發現味道其實還不賴。
「我以為你不喝咖啡的？」林清人又替兩個杯子斟了咖啡，但留下一只空杯，應該是待會要帶上去給王可瑩的。
「是不太能喝，不過我需要咖啡因。」我感受到呼吸加深，眼睛變得乾澀敏感，咖啡因在我身上作用得很快──有些太快了。「你剛才去哪了？沒看到你在車子裡。」
「只是去拿一些東西而已。」林清人輕描淡寫地帶過，我又喝一口咖啡，沒有繼續問下去。
暗房裡傳來物品翻倒的聲音，隨後是一聲沉重的悶響；我被嚇的差點沒把手裡的咖啡灑出來，連忙放下杯子去開門。
「等一下不要開──」李毓妍的吶喊幾乎與我推開門的動作同時響起，我止不住勢頭，只能從廁所門半開的縫隙與趴在地板上的她乾瞪眼。暗房裡的紅色燈光灑出，她用匍匐的姿勢迅速扭動到門前一把將門推上，我聽見門後傳來一陣淒涼的嘆息。
「……怎麼了？」我有些膽怯的詢問。
「你剛才把我正在放相的照片全都毀掉了。」李毓妍沒好氣地回答，用力地靠上塑膠門，傳來一陣震動。「就已經叫你不要開門了……」
「我聽到裡面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還有妳剛才是摔到地板上了嗎？」
「我睡著了可以吧？」
「那……妳要我拿的東西，還需要嗎？」
李毓妍沉默了幾秒鐘，滿臉疲倦的將門重新打開走出來。她的眼睛布滿血絲，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我討厭自己在她面前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或者其實是我一直在失敗，只不過在她面前才會特別在意？
「既然妳都出來了──要喝咖啡嗎？」林清人出手相救，將一杯咖啡遞給李毓妍。她雙手在衣服上抹了幾下後接過去，直接就灌下一大口。
「我不知道你還會手沖咖啡，」李毓妍抿著嘴唇說，「不像是你會喜歡做的事情。」
「這個嘛，我也是最近才開始學的，妳覺得好喝嗎？」林清人難得露出接近靦腆的表情，話說這兩個人竟然就無視我的存在開始聊了起來。
「我能說不好喝嗎？」李毓妍聳個肩，「你是為了她才去學的對吧？覺得不能讓她老是喝酒？」
「算是吧，不過我也想找些事情來做，」被李毓妍說中後，林清人苦笑，「看能不能多少讓她打起精神來……不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可瑩喜歡咖啡的嗎？為什麼李毓妍會知道？林清人又是什麼時候學的手沖咖啡？就連和這群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都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
「你已經盡力了，不像這邊的某個人只會搞破壞呢。」李毓妍用揶揄的眼神望過來，我無可辯駁，只能攤開雙手接受。但這反而讓她的嘴唇瞥了下來，彷彿希望我做更多回應似的。
「怎麼會呢，我們的命都是你撿回來的啊，徐臣。」林清人拍拍我的肩，拿起保溫瓶跟馬克杯準備上樓；李毓妍喝完自己杯中的咖啡，抓起我帶給她的顯影藥水鑽回暗房裡。剩下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呆立在原地。
咖啡帶給我的提神效果非常短暫，當我的心跳不再碰碰亂響時，倦意又一口氣全湧上來。我拖著步伐走到客廳的沙發坐下，順手摺好李毓妍留在上頭的棉被；沙發角落及棉被底下散落著她沖洗出來的照片，全都是用黑白底片拍攝，我認出其中幾張是我拍的，實際看起來和取景時的印象有種微妙的差異。
我將照片一張張拾起，堆疊整理好。既然洗出來只是像這樣隨意棄置，幹嘛還要這麼勞費心力？我自己用數位相機拍的照片，都只是備份到硬碟中就完事，甚至提不起勁去認真檢視與整理。台北停止下來讓我對時間的流逝逐漸遲鈍，逃避去思考的傾向愈發嚴重──回想起那天與王可瑩坦白的情形，我很訝異自己其實一直都做好準備要說出那些話，只是在遲遲等不到適當的時機。
李毓妍知道這點，她時而誘導、時而用激將法試圖逼我認清自己的立場。她曾經幽怨地對我說：「事情還沒結束，為什麼你老是表現出一副已經沒你的事的樣子？」，我忘了這是在幾天前，但是還記得她的嘆息在我頸間留下的溫度。
暗房的門再度開啟，李毓妍拿著一台傻瓜底片相機走出來，對準我按下快門。傻瓜相機預設開啟的閃光燈讓毫無防備的我吃了一驚，視野逐漸恢復之後，首先見到的是一張貼到我眼前的黑白照片。
「怎麼突然對拍我有興趣了？」我接過相片，內容是一尊地藏庵，因為不明原因在阻隔外力接觸的鐵柵門內頭身分離。
「我想要把你們在這裡的生活記錄下來，沒準之後會有幫助。」李毓妍伸手指向照片裡地藏庵的頭顱斷面，切口非常整齊，像是在切豆腐一樣，「你覺得，除了我們之外會不會還有人也能行動？」
「……可能性不是沒有吧，台北現在變成這樣，遇不到也正常。不過既然妳都拍我了，代表我也可以拍妳了嗎？」比起狀態詭異的地藏庵石像，我更在意這點。
「你拍照完全是為了自己的私慾，出發點和我不一樣。」李毓妍將照片從我指縫間抽走，趁機再拍下一張我的照片，「能夠天天看我還不夠嗎？也沒有不給你摸啊。」
她自己講這話不會害臊，反倒是讓我不自在起來。我們的關係在這一個月中自然而然變得親密，當然大多數時候居於主導地位的不是我；除了索要擁她入懷的權利以外，我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舉動。看著王可瑩現在這副模樣，還有擔起照顧她責任的林清人，細小的罪惡感不斷在心裡的陰暗處滋長──我要保護的是全部三個人，而不是偷懶地在其中一人身上尋求溫暖。
見我不做答覆，李毓妍又不高興起來。她一把抓起我的手，轉身拖著我往樓上走去。
「跟我上去，我們來幫他們倆拍幾張。」
「妳確定這是好主意？」我壓低音量反問，「王可瑩還在睡吧？」
「不，她應該醒了，而我們一定要趁這個機會讓她開心起來才行。」她斬釘截鐵地回答，好像掌握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來到三樓，李毓妍先到起居空間的防潮箱，從中拿出一台精緻的骨董雙眼相機，打開背蓋上了底片。我看著她熟練的動作，想起她對我說過她的攝影技巧及觀念大部分都是母親教導的；只要還在持續拍照，她就不可能會忘記台北對她做了什麼。
我們悄悄推開房門，見到林清人坐在地板上倚靠著床沿，起個大早去沖泡咖啡似乎讓他很疲倦，只見他面容僵硬的陷入淺眠，忍受著恐慌也要待在王可瑩身邊。王可瑩已經醒了，她最近的情況有所改善，不再睡整天，也比較願意進食；但現在的她看起來甚至更好了一些，手裡捧著咖啡杯，她在林清人身邊放下雙腿，讓他歪倒的身軀有個依靠。
王可瑩將空馬克杯隨手置於床上，伸手輕撫林清人的臉頰，接著俯身吻上他的額頭。
「喀擦」，雖然都是喀擦，但雙眼相機的快門聲聽起來令人舒適異常。李毓妍低著頭迅速上片、對焦、再進行一次拍攝，王可瑩此時才發現我們兩人，抬起頭，臉上唰地出現一片潮紅；林清人也被吵醒了，但是沒有馬上看見我們，反而是一臉寵溺的將頭枕上王可瑩大腿，這讓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好了妳別再拍了。」我出手阻止李毓妍三度按下快門，對王可瑩露出尷尬的打個招呼。
她漲紅著臉推開林清人，緩慢地，露出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的笑容。
※
下午，我們在李毓妍的提議──或者說，脅迫──下來到透天厝屋頂拍照。她用當初重擊我面部的腳架，架上同一台中片幅相機，在屋頂煞有其事地佈置起拍攝環境。我和她為了研究如何將我的閃光燈連動上底片相機花了不少時間，自攝影工作室離職之後，這是我頭一次架起相機閃光燈，一盞在拍攝位置斜前方、一盞在對角線上的後方。器具熟悉的質感與觸感殘留在手上，我很高興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生疏。
「先從個人照開始吧，徐臣你先來。」李毓妍指揮大家，王可瑩和林清人並肩坐在搬上來的圓凳上，饒富興味地看著驗前的克難外景攝影棚。
「等等，好歹讓我換件衣服吧？」我現在披在身上的是毫無美感的螢光色系運動外套，棉褲下踩著舒適但老舊骯髒的慢跑鞋。
「我是要拍你的人，跟衣服又沒關係，想要穿得漂亮再拍自己來不就得了。」
「自己才打扮過的還好意思說我？」我嘴上這麼說，仍然乖乖站到相機前。背景是隔壁大樓磚瓦落盡的灰撲撲水泥牆，透天厝像是硬生生插在大樓群裡一般。
李毓妍輕笑，從相機後方探出頭來，「難道等等輪到你拍我的時候不希望我穿得漂亮一點嗎？」她穿著風格清新的藏青色短裙與米白色針織毛衣，圓頭黑皮鞋在膠底接縫處有著黃色縫線，與長襪的顏色相互點襯。
「行，就聽妳的。」我沒有異議，手插外套口袋、收起下巴，想像著透過鏡頭看進李毓妍雙眼。
她從景觀窗裡看見的我，是否已經變成我在工作室裡一直想成為的模樣了？
我沒有換姿勢，就這麼讓李毓妍連續拍了幾張。接下來是林清人，他在鏡頭前露出充滿活力的笑容，由於身體不斷晃動，讓李毓妍必須過去拉著他站好定位。我瞥向王可瑩，看見她正把拿下了好一段時間的鋼釘重新穿回右耳上頭。
「這些，對妳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我走到她身旁，伸手指了指她收合在掌心的鋼釘，「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
王可瑩的面容仍帶著些許憔悴，這一個月裡她消瘦不少，她看著我的眼神只比黯淡無光好上那麼一點，但至少是個復原的起點。
「我高中的時候很叛逆……酒是早就有在喝，也有在抽菸，還跑去刺青……總之那個時候能想到傷害自己身體的事情都做了，搞的在學校裡都沒有人敢接近我，以為我有在外面混。」她突然拉起衣服下襬，一手指向肚臍左側──那裡刺了一個百元鈔上的國父像，只不過國父的眼睛被嵌入兩枚十元硬幣，像是要給冥河引渡人的賄絡費一樣。
「你看，還蠻有創意的對吧？」
「是啊……妳先放下來吧別著涼了……。」我連忙拉著她的手放下衣服，不確定該給出什麼反應。
「不過，我當然只有一個人啦。神奇的是，即使那時候自暴自棄成那副德性……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自殺。」王可瑩平靜的敘述著，繼續把剩餘的鋼釘穿上右耳。
「這……算是好事嗎？」我只敢小聲詢問，生怕去刺激到某些她不願憶起的往事。
「也不盡然……我應該只是想讓自己盡可能過的悲慘，好拒絕這個環境而已。」王可瑩輕微搖晃身子，嘴唇開合間帶著些許遲疑，「那種狀態持續了大概兩年多，大概是我這輩子有過最開心的時候了……因為接下來，我就對台北屈服了。」
鋼釘全數穿戴完畢，被從高樓隙縫間灑落的陽光照射，閃著尖銳的金屬光澤。王可瑩撫摸著它們，彷彿確認它們還在那裡就能令她安心似的。「這些是我在決定要放棄反抗時打的，算是一個提醒吧，我已經反抗過了──的感覺。」
林清人拍完了照片，王可瑩與他對上視線，稍微整理一下頭髮後起身準備朝他走去。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用細小的音量留下對那天晚上的回覆。
「……你也已經反抗過了，就別再說那種話了吧。」
我默然無語，看著李毓妍興高采烈地把王可瑩拉到定位，活潑程度和幫林清人跟我拍攝時完全不是一個級別。她不知怎地目擊了剛才王可瑩露出刺青的那一幕，現在正吵著要把它拍下來。閃光燈不間斷地閃爍，李毓妍消耗底片的速度彷彿是在用數位機身拍攝一樣，王可瑩一臉難為情，目光不時飄向站在李毓妍身後的林清人。
亮光突然壟罩我的視野，我疑惑著閃光燈怎麼會突然發出如此強大的出力；然而，李毓妍也一臉困惑地楞在原地──她的手指還放在快門鈕上，並沒有觸發閃光燈。
接著，巨大的爆炸聲響席捲而來。
我下意識摀住耳朵，感受到只有三層樓高的透天厝竟然在微微顫動。衝擊波過後好幾秒，我才緩緩站起身子，透過大樓間的縫隙往爆炸的方向窺探過去。
竄升的火光將原本陰暗的天色照亮，染上一層不祥的橘紅色；翻騰的濃煙扶搖直上，標誌出爆炸發生的位置──
那似乎是原本中醫診所所在的方向。
(待續)
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逆演化》(舊版)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