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標遲疑地停在那門公演課上,她依稀可以讀出他心裡舉棋不定的掙扎。
「妳覺得我該選嗎?」
「選啊。不然以後還有機會嗎?」
「可是,爸媽他們……」
「重點是你想選吧?沒事啦,我會陪你走到最後。」
感到她的真誠注入指尖,他微微一笑,將自己的決心按作數據送出。
幾周過去,年級較高的他順利進了那門課,有些不安地與她一同來到教室。
幾個男生交頭接耳,熱烈地聊著什麼話題,
女學生們滑著手機,個個唇紅面白,散發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艷麗。
他感到一股莫名的違和,不禁挑了個前排的位置坐下。
第一堂課總是平淡無奇的。老師照慣例走了開場,又放出一些劇作當例子,
不外乎莎士比亞一類的古典故事。
趁著老師告一段落,他鼓起勇氣,舉手向老師提出自己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竟沒被打槍。
「嗯,可以啊。其他人覺得怎麼樣?」
從方框世界暫時脫離的同學們沒有太多意見,演出的大方向迅速敲定。
本以為沒希望的他驚喜露出微笑,一旁的她嘴角也不禁淺淺上揚。
「看來,你這下有得忙了?」
「我先說,妳可別想躲。」
身為提議者的他理所當然被選為編劇之一。
一股久違的責任感油然而生,上一次有如此被人器重的感覺,已經憶不起是什麼時候。
打開電腦,他將腦中構織出的故事化為飛舞的黑字,
輔著耳機裡流洩的音樂,雕琢出故事中的各個角色,
時不時發瘋般站起身來,比劃肢體動作,揣摩心境神態,再喃喃唸幾句台詞試試感覺。
她則早已見怪不怪,泰然自若地翹著腳玩手遊,
劇本寄了又改,改了又寄,手遊贏了又輸,輸了又贏。
接著又有新的挑戰。演出故事圍繞著美術館的畫作進行,舞台上必須要有一些實際的畫。
眾人面面相覷,彷彿想從他人臉上找出些畫家氣息,
他也不廢話,第二天就去書局買了圖畫紙,接著又是顏料跟水彩筆,只看得她一陣傻眼。
「……你確定你會畫?」
「不幫忙就玩妳的手機。」
他頭抬都不抬,看著手機上的參考照片,鉛筆在半開紙上畫開草圖黑線。
劇本的大致雛型終於敲定,憑著股蠻勁與毅力,他的第一張畫倒也有模有樣。
一切點點進行之間,問題卻接踵而來;本該一起努力籌備演出的同學們竟產生嫌隙,
男生跟女生吵,女生跟女生有心結,男生跟男生互看不順眼。
他與她夾在各派系間,一下安撫這個,一下聽那個吐苦水,
心裡只覺得莫名其妙,疲累不已。
「不是下學期就要演了,怎麼還有心情吵架?」
她掛上賴,一陣暈頭轉向的噁心感猛地襲來;而他只是靜靜畫著圖,連開口都不想開口。
時值冬日,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團隊的情況卻未見改善,如陷泥沼。
他與她決定回家一趟,或許是稍作休息,或許是短暫逃離。
許久未見爸媽,母親熱情給了他一個擁抱,父親則只是點頭喚了聲他的名,權當打個招呼。
他也不以為杵,畢竟早該畢業的自己確實令他們失望了。
返途路上,母親照例關心了幾句,接著不意外拋來料想中的問題。
「對了,也差不多要畢業了吧?上次說的事你有沒有考慮一下……」
他感到一股寒冽的鋒銳猛然鑽入心窩,不禁求助地望向她,
她微微張口沒有說話,眼裡卻閃動著鼓舞的光芒。
他心領神會,鼓起勇氣開口。
「我參加了公演課……我想參與到最後。」
一陣寂靜,父親繼續開著車,彷彿什麼也沒聽到,母親沉默半晌,涼涼的聲音才從前座傳來。
「……你還要陪他們"玩"嗎?」
隱隱感到對話無法繼續,他的內心被失落感重重吞噬,無力地默默軟倒在座椅上。
回程客運上,兩旁車窗映照寶島風光,心事重重的他卻無意欣賞,只是啃著洋芋片怔怔出神。
她喝著綠茶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抱歉,我以為這次他們會比較支持你……」
他微微一愣,彷彿從禪定中回過神來,但很快又機械地將垃圾食物塞進口中。
「不是妳的錯。從以前到現在,哪次不是這樣。」
她試圖讓氣氛愉快一些,盡量在臉上擠出笑容。
「不過,至少他們好像沒有反對……」
「也沒有贊成。」
「是沒錯……不過還是為了你好吧。」
「我知道。但他們終究只想把我塑造成他們理想中的形狀,我又不是沒有生命的泥土。」
她無可否認,只好訥訥換個話題。
「所以,你說公演完就去唸研究所是認真的嗎?」
他的目光緩緩飄向天邊雲朵,接著克制不住,嗤笑出聲。
「妳白癡喔,當然是唬爛的。」
她先是驚訝地張啟小口,接著氣鼓起忿忿不滿的臉頰。
「你剛說誰白癡?」
「我啦,我啦。」
就這麼瞎鬧一陣,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語帶認真。
「那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會回家。」
「回家?」
他繼續嚼碎洋芋片,口氣輕描淡寫。
「我只是平凡的蟻,成不了舞動雙翅的蝶,只有在虛幻之中,才是真正的活著。
所以,等一切都結束後,我就回家。」
她若有所思,不再言語,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知道她有所體會,便拉起外套後的帽兜蓋上頭頂。
「睡一會吧,公演的事還有得忙呢。」
他牽著她,她握著他,在平順和緩的車程中漸漸闔上雙眼。
光陰飛快,寒假將至,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到幾個月。
或許感到演出迫近,同學們紛紛開始拿起稿子排演,無謂的矛盾衝突也漸漸少了,
卻依然只有他與她努力對抗著畫圖的壓力。
在半開畫紙上打草稿雖然要耗費不少時間與心力修正,但還不算太過艱難,
真正恐怖的是後續的上色階段。不同於鉛筆,水彩的使用幾乎是不可逆的,
一個失誤很可能就會毀掉整張畫,而他也不是什麼專業畫師,就是憑著一股幹勁向前,
什麼地方該上什麼色彩,光影明暗該怎麼畫,其實都只是一知半解。
因此,紙上的每一筆每一畫其實都乘載著無比壓力及巨大的失敗風險,
他就像獨自在未知世界探索的冒險者,小心翼翼,無人指引,也無人幫助。
陰雨霏霏,寒風刺骨,他與她跳下機車,拖著快凍僵的身子走進空蕩蕩的學校。
「我到底……為什麼要陪你受這種罪……」
她的臉色蒼白,羽絨外套被雨水打濕,開口時不自主地打著顫。
「來都來了,少唸兩句吧……」
他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卻依然倔強踏上樓梯,任憑水珠由褲腳滴落一地。
放假的校園成了荒涼的孤島,他不知道同學們會不會趁寒假背好台詞,
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依約幫忙畫完幾幅畫,只是一點一點勾勒出線條,
再一點一點將色彩填入空白,直至滿意為止。
日子一天天過去,畫也一張張漸漸完成,以著難以想像的代價。
又是一天早晨,他推開外套從沙發上起身,只覺得頭腦昏昏沉重,喉嚨也陣陣發酸。
走進廁所,鏡子裡的自己憔悴邋遢,鬍鬚雜亂未刮,頭髮蓬躁不整,
再加上微微發腫的黑眼圈,倒有幾分落魄流浪漢的神色。
他也不在乎,胡亂盛水抹了抹臉,又投了罐咖啡,便窩回教室繼續上色。
「還是回家睡一下吧?學校環境太差了,又冷又有蚊子,睡沙發也不舒服啊。」
她忍不住對著蜷伏桌上作畫的他建議,而他只是搖了搖頭。
「畫完這幅再說。」
濕冷的寒假終於迎來結束,學生們紛紛回到校園。
他倒是順利完成了給自己的進度,沒想到等著他的,卻是同學們的驚喜。
「抱歉沒畫,寒假都在背台詞,沒時間。」
那人態度從容地丟下幾句話,附送幾張他事先已經畫好線稿的白紙,轉頭與朋友離開。
她啞口無言,不知該發火斥責還是婉言安慰,而他只是若無其事小心捲起畫紙,
彷彿看透她眼底的疑惑,更像看穿薄涼的人心。
「反正我早就想過會這樣。」
是夜,他的執著益趨癲狂,在寂靜的教室裡挑燈夜戰,猶如感受不到時間。
她望著四周朦朧深沉的黑,心頭的不安一直縈縈不散。
「我感覺外面好像有人在看……」
「外面沒人。」
手握畫筆,他的目光離不開紙張,雙眼熾熱火紅,彷彿燃燒著靈魂。
或許老天有眼,令人窒息的情況終於出現轉機。
之前的學長姐回來看望老師,無意得知他們目前膠著的情況,
便一個招一個,義不容辭地跳進來幫忙。
同學們興奮異常,終於有了些團隊的樣子,排演時倍感認真,還自動自發做起道具,
原先不可能完成的演出,頓時有了新的希望。
他與她雖然也很欣慰,卻還得集中精神面對其他難關。
故事中有兩位女主角,其中第二女主角是一幅畫所化成,
在故事尾聲,女主角必須做出抉擇,撕毀第二女主角的畫,
因此第二女主角的畫在故事中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
是故,已經接連畫了好幾個月的他雖然感到身體微微抗議,
卻依然等著租借的戲服送到,再連夜照著服裝,為第二女主角的畫添上顏色。
她望著精神頹散、顯露疲態的他,心裡滿是說不出的難受:
「你真的不用這麼拚……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他攤開戲服,細細撫過上面的蕾絲金邊,一邊拾起水彩筆,雙眼忽然又明亮起來。
「只有這樣,我才是真正地活著。」
眾人忙忙碌碌,時間腳步不停,正式演出的日子終於還是到來。
他們做好最後一次排演,靜靜躲在幕後等待開場。
「我有點緊張耶……你會緊張嗎?」
她悄悄地問,而他也悄悄地答。
「小角色而已,緊張個屁。」
想想也是,她又問。
「你覺得爸媽會來看嗎?」
他想了想,沒有再答。
扮演小角色的他與她很快下了場,混在觀眾席中看起戲。
經歷無數次排演,演出行雲流水地進行著,偶爾出了點小插曲,反而更逗得觀眾哈哈大笑。
終於演出將近尾聲,故事來到高潮,女主角拿出那幅花海中的女孩畫像,
在撕與不撕之間苦苦掙扎。她有些擔心地望向他,那幅畫上每一株薰衣草都是他辛苦所植,
每一縷亮金髮絲都是他用心梳畫,每一吋衣角裙擺都是他悉心所摺。
畫完的那一刻,他得意放下筆,像是看著心愛的女兒。
在畫紙終於一分為二時,她不禁用力握住他的手。
紙片紛飛,他咬著唇,表情木然不變,內心彷彿也不可挽回地崩裂成碎片。
演出順利結束了,演員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上台謝幕,唯獨他與她缺席。
卻也沒人在乎了,老師大讚演員的努力,家長們上台獻花合照,
大夥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無法自拔。
曲終人散,觀眾漸漸離席,眾人也一一回到休息室,只有他帶著膠帶獨自步上舞台。
喧囂過去,舞台上的道具瞬間被人遺忘,孤寂地佇在燈光之中。
放眼望去,好幾個女孩靜靜站在台上,樣貌服裝各自不同,
雖然都有些狼狽不整,卻無一不帶著驕傲與滿足的笑容。
他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排演無可避免地造成傷害,只能難過地上前擁抱她們。
「妳們表現得很好。妳們都是好孩子……」
女孩們沒有說話,只是逐個撲進他的懷裡,輕輕吻上他的臉頰。
在舞台上尋了半天,他終於在垃圾桶中發現要找的東西。
他也不怪任何人,只是靜靜在舞台上拉開膠帶。
不知獨自忙了多久,黑暗的幕後終於步出最後一位女孩,
她穿著長長的洋裝,全身各處出現異樣扭曲,模樣很是奇怪,純真的笑容卻依然不變。
悲痛交加,他再難忍住不捨的淚水,緊緊將她摟進胸前。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最差勁的父親……」
女孩笑著搖搖頭,溫柔地環著他的背,細柔的嗓音有些疲倦。
「爸爸,我們回家吧……」
幾天過去,他把所有的畫帶回家裡,默默完成場復,將借來的道具一一歸還。
她問他其他人都去了哪,他懶懶地答也不答。
「你在生他們的氣嗎?」
「只是有點累。我想差不多該回家了。」
她不再追問,陪著他踏上長長的階。
夜幕低垂,晚風清清。他倦倦看著遠方逐漸明晰的燈火,彷彿隨時都會睡著。
「不論如何,謝謝妳陪我走到最後。」
她無奈苦笑,望向皎潔明亮的月。
「抱歉,幫不了你太多……」
「沒關係。最後用力飛了一次,我心裡非常滿足。」
「……那就好。」
「妳以後還會來看我嗎?」
「如果你在天空等我的話。」
他笑了起來,親向她的唇。
她回應著他的吻,身形逐漸消散,在光影中與他合而為一。
他於是闔上雙眼,張開雙臂,縱身一躍,用自己的身子感受自由的風。
無法成蝶的蟻拍動虛幻翅膀,在夜空中完成最後一次飛翔。
牠終於輕輕落在地上,回到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