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潤色以血的嘴唇
1.
送走羅茜和孫定,彭澤理一整天都坐立難安。
他無法入睡,只能在自己的櫃台裡盯著手機讓白天就這麼過去,如此還不夠,他必須反覆打開螢幕確認沒有新的訊息或電話,即便他並不期待、甚至希望可以沒有來電。
他不打算開店,可當時間至傍晚五點,忽然有男妓來到店裡。
都是不那麼熟悉的面孔,繃著臉推開紅街大門,見到彭澤理便擠出笑容、喊一聲「老闆」。在他不明所以的目光下鑽進走廊,擅自找到了自己常用的房間,便像躲藏般躲了進去。
旅館的窗子零星地亮起,到了開店時間,一大批女人湧入店中。她們並未事前預約、卻完全清楚這家旅店提供什麼服務,堅持今晚要體驗一回──
「哇喔,紅街旅館可真是虛名不傳!」
「名不虛傳啦!」
「通通別吵……哎,彭老闆,麻煩您了。」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這群女人足足有二三十個之多,沒有一個是彭澤理認識的客人。她們所著的衣服風格全是年輕的款式,臉上的妝容卻極盡冶豔之能。一群人嘻笑打鬧著擠在櫃檯前,彭澤理在櫃台內,匆忙地準備登記房號與客人用的表格紙。
「不好意思,請稍微等一下,店裡人手可能暫時不夠。」
「其實兩個人、三個人開一間房也沒什麼嘛!」
不知誰這麼說了一句,引起女人們的大笑。彭澤理抬起頭,無意間瞥見其中一張臉,他忽地像明白了什麼。
那不就是前晚穿著和服的妓女之一嗎?她用厚厚的劉海蓋住了額頭,可仍能依稀看見太陽穴附近的瘀痕。和她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的、也正是那時在和室中央表演性愛秀的女人──
香水與香水揉雜在一起,一種奇異的氣味擴散開來。啪!表格紙散成一片,彭澤理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女人們自顧自地吵鬧著,過了將近一分鐘,才有人發現他異樣的神情。
一個留著淺色大波浪捲髮的女孩靠了過來,睜大著眼、一對豐滿的乳房壓在櫃台上,領口低得快要讓人看見蕾絲內衣下呼之欲出的乳尖,她無意遮掩。
「老闆,怎麼了呀?」
「哎喲哎喲,剛才是不是嚇到人家了?」
這次那個嬌嗔的聲音沒再引起太多反應,彭澤理起身走出了櫃檯。當他伸出手,捲髮女孩愣了一下,轉向她身邊的同伴,拿了表格的年輕少女呆呆地把紙放回他手上。
他低下頭,在妓女們眼裡看見了自己。
「抱歉,今天不開店了。」
「為什麼?」
提出質問的人馬上被旁人用手肘撞了下,可彭澤理已先一步聽見。他像忍無可忍般推開了眼前的妓女──哎!對方驚呼了聲。雖然彭澤理並沒有用上力氣、但也足夠反常。後排的女人自動讓開了一條通道,無數隻眼睛看著他走到門前。
將門推開,他因極度壓抑而沉下了聲音,聲調卻微微發抖:
「請回吧。告訴要妳們來的人,他不必這麼做。」
「可是……」
妓女忽然噤聲,彭澤理也完全僵住了。他看見熟悉的身影從後巷繞了出來,手插在口袋裡,姿態輕鬆、但表情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怎麼了嗎?」
只能恨自己不爭氣。一見胡捻,第一時間想起的竟是昨夜車裡的畫面。彭澤理紅了臉,難堪地別過頭。無法自制的悲傷瞬間侵蝕了思緒──此時此刻不該去想這些,但身體那種由內而外的抽疼感騙不過自己。
胡捻走上台階,他看見的彭澤理雖然紅著臉,可嘴唇被用力地咬住、已經流出血而不自覺。
「怎麼了?」
他又問了一次。妓女們退開一塊空間給兩人,他離他只差兩階,彭澤理終於鬆開了牙關。
他往下走、想走近胡捻──猛然間失去平衡而踩空。身後傳來女人的驚叫,他摔到胡捻懷裡,後者退後了一步,差點要拐傷腳。
熬了一整夜,腦袋在這時候開始暈眩,但彭澤理顧不上那麼多,碰到胡捻衣角、便緊緊地捉住他,語調不受控制地帶上了哭腔:
「幫幫我弟弟,拜託──別管我和紅街了。」
「冷靜一點。講清楚,是什麼事情?」
彭澤理喘不過氣,顫抖之中他才驚覺自己度過的這一天原來如此難捱。
「我弟弟回到義大利後,刺殺了母親指導的學生……他被通緝了。昨天上的飛機,但現在沒有人聯絡得到他!」
激動的情緒一次爆發,彭世瑋怎麼會是那種人?原以為這次回去後,他們自然該漸行漸遠。很快他弟弟便會忘了與兄長有關的這些事,江楚霽和皮耶羅也該跟他毫無關係。
可彭世瑋竟殺害了皮耶羅!
耳邊仍迴盪著昨夜的跨國電話,當下訊號不穩、母親的解釋慌亂又斷斷續續。他在電話這頭腦袋一片空白,閉上眼,眼前全是彭世瑋日前在父親別墅中練舞的畫面。
那麼光彩奪目、令人傾倒。他以為他弟弟會站在燈光下,一直下去。
「進去吧,彭澤理,你先坐下來。」
「有辦法做點什麼嗎?幫幫他。」
「嗯,可以。」
胡捻想扶他先進去,彭澤理的身體稍微離開他,卻旋即放開了手。在胡捻愕然的注視下,他步伐不穩地走回階梯上,一靠上門框,便再也支撐不住,「砰」地跌坐在地。
「喂!」
箭步上前,胡捻一隻手伸出去,還沒碰到他、忽然在半空頓住。彭澤理整個人縮著,幾乎把臉埋進膝蓋之間。
「到底怎麼了?」
「我從沒想過世瑋有天會發生這種事。」
「不,我是問你怎麼了。」
胡捻走到他身旁,有些粗魯地抓住了彭澤理手臂、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看著這張失去血色的臉,到剛才為止胡捻一直感到莫名的暴躁──本以為只是錯覺,現在那種讓他不快的感覺卻迅速地化為實體。
「我沒有東西能拿來換你幫忙了。」
「哈?」
胡捻感到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所有過去刻意忽略的念頭。他自願回到家族,向黑道的出身低頭,可不是為了見到那人露出這種表情。到底是為什麼?哪裡又出了問題?
接下來的動作超出控制,回過神自己已經狠狠地抓住那人的下巴,不經思考地吐出話:
「說得好像我要你怎麼了一樣。我保護你、你的旅館,今天還要幫你解決你弟弟的困難,我要你什麼了?」
「我承擔不了你的欲望,不是嗎?」
胡捻愣住,他見到彭澤理破裂的嘴唇,還在淌血。除了剛剛咬破的地方以外,那些還未癒合的細小口子又是哪裡來的,他明明一直都知道。
啊啊。
他就喜歡在交合時看見這個人咬破嘴唇的模樣,這種不合時宜的想法,正是他清楚自己不該靠近彭澤理的原因。可是太多的因素糾纏在一起,反倒讓對方也感到痛苦。
其實這不是他希望的。
「我會幫你弟弟,先別想這麼多,我沒有要你報答我什麼。」
胡捻放開了他,彭澤理不斷喘著,抿掉了唇上的血珠,額前的碎髮散亂地蓋住眼睛,不知冷汗還是淚水微微濕潤了臉頰。胡捻總會覺得他這副樣子相當動人,可說到底,會認為動人──也是出於心疼。
「是嗎?如果你想,能不能直接跟我要?我沒有關係,當作我可笑的一廂情願、到你厭煩了也好。」
他是不是看見了什麼?胡捻有一瞬間的疑問。他暫時把問題擱置在一邊,這時又聽見彭澤理小到快聽不見的聲音:
「不要對我好、又不愛我。」
有什麼衝上了喉嚨,大概就是一句「我愛你」吧。胡捻咬緊牙關,脫下風衣,用衣服裹住了正發抖的人。
很難得,他有種快要失態的感覺,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不衝動地把真心說出來。他忍耐了那麼長的時間,卻真也想過要是能擺脫這該死的黑道,就想盡辦法來跟這個人在一起。
混帳!他好想、好想告訴他。
「彭澤理,你跟我交往,就永遠只能待在這個夜行的世界。」
「我都已經在這裡了啊。」
「不、不一樣。像……你想去德國不是嗎?我的家族跟當地的黑幫是敵對關係,很可能,我一輩子沒辦法和你去歐洲。」
胡捻臉部的肌肉有些緊繃,當彭澤理伸手碰他,他好像觸電似地顫了下。眉頭緊緊地皺起,他別開臉,故意看向全不相干的地方。
心上人的手指勾起了他鬢角的頭髮,那樣輕微的力道可以挑起情欲、也可以挑起痛苦。他知道他在看他,如果這目光不包含情意一切或許還好辦,可偏偏怎麼這個人就是沒有眼光。
「如果我根本沒差呢?我跟你去別的地方。」
「你想去哪?」
「──待在這裡也可以。」
彭澤理眼中映出胡捻錯愕的神色。那人轉了回來,他也放下手,淺色的眼睛等著一個回答,如同已經這樣等上許多年──是了,從很久以前彭澤理對他便不是毫無感覺。只是因為胡捻從不肯留下,要不他早說過,他對他所掛慮的事全無所謂。
「彭澤理。」
喊他時的聲音有些乾啞,胡捻再也克制不住,如同初學說話的孩子,還在摸索不熟悉的語言:
「……我喜歡你。」
彭澤理一笑便哭出來了,胡捻把他摟進懷裡的動作異常笨拙。他們都害怕。此刻的不安與愛意同樣洶湧,不知道這一秒能不能信以為真,從此以後就是兩個人。
「喜歡我什麼?」
「你呀。」
「哪一部分?」
「啊?就說你嘛。」
彭澤理「噗哧」地笑了出來,忽然放鬆、也徹底失去力氣。他靠在對方肩上,那人的鬍渣在他耳朵處輕輕磨蹭。
「我會幫你找到你弟弟。我們把他藏起來,會沒事的。」
我保證。胡捻說道。彭澤理點了點頭,那句「謝謝」還沒說出來,便被猜出他意圖的胡捻搶先封住了嘴巴。
「噓。」
隨著漫長的深吻,胡捻感覺彭澤理在他手上一沉。他有些傻眼地退開,對方居然靠在他臂彎裡昏了過去。
「彭澤理?等等,不是吧?」
其實彭澤理的意識還在,但他驚恐地發現全身使不上力了。想撐開眼皮、只能將眼睛睜開一點別人都注意不到的縫隙,胡捻的臉在眼前晃動,他卻無法向他求救。
這種狀況不曾發生過,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身體如此不受他控制。
他被移動──胡捻一面發出「嘖嘖」聲一面把他抱進店裡,從狹窄的視野望出去,彭澤理倏地撞見了無數雙眼睛。
怎麼會這樣?
妓女們投來好奇的目光,眼神中包含窺視與曖昧的訊息,似乎剛才上演了一齣極為精彩的劇目,所有人都津津有味。
「唉,別看熱鬧了。幫我去開間房間。還有這個門,把它關起來。」
頭頂上落下的聲音離他異常遙遠。他靠在胡捻胸前,可以感覺到對方說出每個字時肌肉細微的變化。可是,胡捻卻不知道他正在驚慌中掙扎,那口吻像對他頻繁地出狀況已經習以為常。
「說起來,他怎麼知道是我把妳們叫來的?」
「這……我們也不太清楚。」
女人們的臉孔隨著距拉近而放大,轉了個方向、又全部消失。胡捻、胡捻──為什麼他的語調聽上去事不關己?彭澤理在一瞬間的茫然後,發現自己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明明還被胡捻橫抱著,整個人卻像跌入空洞的黑暗。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旁人用那樣的眼神在看他。他從來都相信愛情。情願接受委託而殺人、也要守護一個不堪細究的夢想。
可在此時,期盼的一切似乎到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這個在身邊的男人不會替他分擔最切身的苦難。
「哎!怎麼又開始流血了!」
胡捻嚷嚷著。是他的嘴唇,不知怎麼再次裂開。彭澤理嘗到了鐵鏽的味道,和死亡說不定相差無幾。他已經身陷這樣的邊緣很多次了,但過去他所不知道的那些時候,胡捻在做什麼?
真實離他遠去,眼前出現了一面虛構的鏡子。他在鏡子這端,眼睜睜地看著胡捻抽動著性具。
一種透骨的冰冷毫無道理地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