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早晨,我終於得以離開悶死人的病房。才步出醫院大門,我立刻發現一身皮革勁裝的艾恩教授等在臨時停車區。她戴著全罩式安全帽,帥氣地跨坐在重型機車上,正專心滑著手機。
你問我為什麼看得出來是她?因為全世界會在安全帽上插告示牌,寫著「本人叫米爾西.艾恩,我愛台灣喔!」的白癡僅此一位吧。
學姊為了今晚的出院派對,一大早就跟伯母去高雄市區採購,金龍則被抓去當廉價勞動力,故而派艾恩來接我。
我放輕腳步聲靠近艾恩,從後方觀察她的手機畫面。
結論是:放棄治療了。
這笨蛋居然在搜尋高雄各地的資源回收場。難不成她想半夜去偷寶特瓶嗎?
趁她看得入迷而連聲憨笑時,我出手抽起她的安全帽。
「哇哇哇!」
遭受突襲的艾恩嚇得尖叫,差點將手機扔了出去。她抱著重型機車的前置油箱,轉過頭來對我猛眨眼睛。
「少年!別嚇人啊!」
「抱歉,我認錯人了。」
我掉頭想逃跑,卻被艾恩先一步抓住。
「幹嘛看到人家就跑!」
「大姐妳哪位啊!我認識的艾恩才沒有那麼正常!」
有別於平時的怪髮色、怪髮型跟怪裝飾。艾恩(疑似)還原了本來的削肩金髮,真實色澤的眼眸綻放晴空般的蔚藍,配上完美雕塑火辣身材的皮革緊身衣,活像個諜報片女特務。可惜智商是嘍囉等級。
「人家只是還沒打扮,今天主題是友情萬歲喔!」
「我第一個就不想跟妳當朋友啦!」
「安全帽給你,快上車吧。」
「我打死也不要戴這種插著『媽,旗山極惡大香蕉出院啦!』告示牌的智障安全帽!」
「不戴的話,人家就大叫非禮(拉下拉鍊)。」
媽,我對不起妳,妳兒子居然是一根香蕉。
我一上後座,艾恩旋即將油門轉到底,在寧靜小鎮上演機車版玩命關頭。深怕會因為輪胎吃坑被甩飛,我只能含淚一邊摟住艾恩的腰,一邊聽她鬼叫著:「少年好色唷,那麼需要人家呀!」的性騷擾。
「喂!這邊是去六宿啦!妳不是要送我回家嘛!」
「人家就是要帶你去六宿唷,你忘了今天是整理日嗎?」
不說我都忘了,今天是讓學生回六宿確認受災情況的日子。三天前的火災落幕後,六宿暫由警消單位封鎖,學生則安置至鄰近的民宿與旅館。
「等等,整理日跟我有啥--不要翹孤輪啊!」
艾恩在六宿門口放下大難不死的我,然後從口袋摸出某樣東西交給我。
「這不是……尹紅葉的手機嗎?」
既然是整理日,表示那傢伙也在這吧。她前天就出院了。
「少年送去給她吧,人家在這等你。」
「……喔。」
我有些不情願的收下手機。
這回我不需要全速衝刺,也不必玩命,悠哉地走進六宿。
******
上樓後,我先繞到資設區。
情況果然是慘不忍睹,簡直像電影場景的戰後廢墟。隨處可見臉色茫然,努力想從滿地焦黑中生還物品的學弟。雞哥那一寢大概是幸運也最慘的,雖然挖到大難不死的課本,但封面的『微積分』三字,搞得他們全都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既然幫不上忙,我還是迴避吧。
儘管過了三天,空氣中仍殘留些許焦味。碎石零散走廊四周,天花板隨處可見大範圍的龜裂痕跡,實在讓人無法放心行走。
踏入444號房,我首先環顧房內一圈。雖不比雞哥那邊慘,房間也燻黑了大半,勉強能看出幾處椅子、衣櫃殘存的焦黑骨架。
尹紅葉並不在這裡,難道她還沒來?
「那是?」
我在燒得扭曲的落地窗框旁,發現尹紅葉已經被燒毀大半的畫板。那幅她用來備戰神才鑑定的新作品燒得只剩一角。真是可惜了。
但奇怪的是,與其說畫板是掉在這裡,不如說是被放在這裡。畫框周遭有少許炭灰剝落,顯然有人拿過。
「笨狗,你在幹嘛?」
忽然,一道懶洋洋的嗓音打破寧靜。轉過身,落入眼簾的是瞪著招牌死魚眼,臉頰沾滿炭灰擦痕,髒得像是剛逃難回來的尹紅葉。
尹紅葉來到我面前站定,仰高的死魚眼連結彼此三十公分的視線差距。被那對由下而上的攝人目光牢牢釘死,使我不禁屏住呼吸。
「那個……」
「用力呼氣!把肚子鼓脹!」
尹紅葉猛地喝令一聲。還搞不清狀況的我依言照辦,接著她--
「嗚喔喔--!」
揮出如火山爆發般氣勢驚人,深深埋入我肚子的致命上鉤拳。別說前一秒才吸滿肚子的空氣,這一拳差點把我的三魂七魄打散啊!
「啊……啊……」
我按緊肚子,嘴裡含著乾涸的哀嚎雙膝跪倒。不來探望我就算了!居然對大病初癒,而且還是救命恩人的我痛下毒手,這臭矮子的內臟果然黑透了!
「臭矮子!妳幹嘛揍我啊!」
我睜圓附帶火屬性的憤怒之眼,正面迎擊滿等死魚眼。
「還會吠嘛,先起來吧。」
尹紅葉朝我遞出同樣髒兮兮的手心。
「不用,我自己來。」
算了啦!害我一度幻想她會眼泛淚光,順勢給我來個道歉抱抱呢!也罷,這才像尹紅葉嘛。萬一她真抱上來,我還真不曉得怎辦。既然能狠狠揍我,表示身體沒什麼問題了吧。姑且算好事一樁。
我拍拍褲管起身,主動拉開安全距離。
「是說,妳怎搞得跟難民一樣。」
我是想說矮黑人啦,但我不想再回醫院報到。
「少囉嗦,笨狗。」
尹紅葉撇了一眼我腳邊的畫框。從她不惜弄得一身髒這點來看,想必是回來找這幅畫吧。別人我不敢說,但那可是天才少女畫家的最新作品。搞不好是能轟動藝術界的神級畫作。
我拿起畫框,擺出深感惋惜的表情。
「真可惜,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就這麼燒掉了。」
「這種東西我隨時都能畫,哪需要我親自來找。」
這種東西嗎……
完全不把藝術人奉成至寶的畫作看在眼裡,正所謂天才的傲氣呢。但問題來了,若不是找畫,那她在找什麼?有什麼東西會比她最喜歡的繪畫重要?
「不然,告訴我妳要找什麼,我幫妳一起找吧。」
我都答應伯母要好好照顧她了,男子漢豈能食言。找東西而已,比微積分簡單啦!
「喂……笨狗……」
尹紅葉叫住正掄起衣袖準備開工的我。
「怎麼了,妳不是要找東西嗎?早點找到早點回家,等會還得忙派對呢。」
「那個……我已經找到了……」
尹紅葉微微低頭,嘴裡似乎念念有詞。
「嗯?你說啥?」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
我試著湊近耳朵,卻只勉強聽到「找」這個字。
不就是想找東西嗎?連說聲拜託也拉不下臉啊!真是個不坦率的矮子。
正當我放棄聽尹紅葉碎念,轉身繼續作業時--
「就說我已經找到了,是聽不懂人話喔!」
尹紅葉不曉得是哪根筋跳針,直接朝我胯下發動重擊,接著再往屁股狠補一腳,將我整個人踹得栽入炭堆,最後在一串「笨狗笨狗笨狗--」連發罵聲中衝出房間。
這矮子到底是吃錯藥還是沒吃藥啊!
等臭矮子聲音不見後,我忍著男人才理解的致命疼痛抬起頭。
咦?那是什麼?
從我目前的狼狽姿勢直直看去,在我伸手可及的石塊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發亮,而且是兩個。
「她說的找到了,該不會是這個吧?」
不明發光物的真面目揭曉--兩枚十元硬幣。
是我那天用的硬幣嗎?
先別管硬幣是不是我的,反正全台灣的十元都一臉蔣公樣。
重點是硬幣呈現……
一正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