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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短篇】F小調

作者:SoMe│2019-12-27 14:20:43│巴幣:130│人氣:307

  從人群中信步走過,無論嘈雜與否,小昱總能從中體驗到一種寧靜的和諧,慢慢地合奏著鋼琴的曲調,大約是一首協奏曲吧,好似樂理穿梭其中,在相異的景物中淌成一彎溪流。慢慢地奏向極致的和諧,每當那個瞬間來臨,他總覺得奇異:一條街上的人們個性迥異,彼此也不相熟識,卻能清晰地意識到對方,不自覺地便相合成協調的氛圍。

  若是有人刻意想要彰顯自己,也不過是短短數秒的事。

  當周遭反覆龐大的樂音向你襲來,浪花似地捲上你的雙耳,你也會不自覺地配合起節奏,漸漸地,節拍也變得雷同,原先格格不入的噪音消融,世界是沉浸萬物的海。

  自從小昱有生以來,便很少聽見世界有不協調的聲響。那些煩躁瑣碎的無謂雜音在成長的歷程中漸漸熟悉,鑲進記憶的琴鍵,潛伏在壯烈閃耀的波濤之下,沖積出一條細碎可愛的石子路。如今被瑣碎之事包圍著,抽不離身,一面喃喃地抱怨,卻又能清楚地體認到被羊水懷抱的安全感。

  偶爾他會聽見鋼琴以外的樂器聲,沉靜的貝斯、渾厚的大提琴、拔尖的豎笛,雖然少見,但並不會與鋼琴聲相衝突。各種不同樂音化作話語環繞在人的周遭,每一句對話都幻化為演奏會的一小節,在每一個零碎交錯的節拍之中尋求美的奏章。

  當人們的曲風節拍互相協調,對話就愉快且順利,反之則會使人感到不可解的突兀。人們常說的「我跟這個人不太合拍」,往往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小昱也曾聽過兩個硬是堅守己調的情侶,因為無關緊要的小事便鬧到打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有這樣的天賦,小昱很少逾矩,篤信基督的母親告訴他這是上帝的恩惠。每走進一個新的環境,他便仔細聆聽觀察,當人們爭執不休,他便在背後奏起節點,為怒氣衝天的兩方暗蘊更深的波濤;當人們歡笑暢談,他也跟著微笑,不時輕輕地妝點幾句作襯。他將自己化作一粒浮沫,映上天地的色澤,在日常的汪洋中浮沉,透明而渺小,不會激盪出任何人的不悅。

  他的室友阿森,總是穿著同一件單寧夾克,常駐的A大調。他曾經很認真的告訴小昱:「我覺得你每次開會的時候都有點影薄,好像也不到真的毫無存在感,但就是……怎麼說,很難讓人記得。」

  小昱便問道:「會有不好的觀感嗎?」

  阿森搖了搖頭。他說,也沒聽別人講過,但有天在整理會議紀錄時,發現就算阿昱說的話都被鐵錚錚的記載在上面,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他有說過那樣的話。

  這樣啊。小昱說道,正經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笑了笑,要阿森別在意。阿森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他們的寢室時常有人來拜訪,大多是同事,他們輕易跨過門檻,向小昱打招呼,然後朝阿森的角落走去。當他們的笑聲開始歡騰,小昱清楚地聽見A大調像午後的陽光充盈整個房間,阿森坐在最顯眼的地方,啣著啤酒罐一面笑談,自信在他們周圍冉冉飄升。

  於是小昱這時候會放下手邊的工作,微笑著加入他們,讓自己也成為A大調的一份子,作為和弦,適時的說兩句話,大多時候只跟著笑,不佔據任何鋒頭。

  每當人提起這個寢室,幾乎所有人都會直覺反應「阿森家」,少數有禮貌點的會補充,啊,阿森還有一個室友。好像小昱是阿森家裡一個無關緊要的配件。但小昱不以為意,甚至可以說那便是他選擇與阿森作室友的理由。

  小昱從未見過有人會與阿森作對。他曾經見過一個公司的主管,F大調,怒火沖天的要阿森進去辦公室。所有人提著一顆心,偷聽辦公室內也沒什麼動靜。過了一會,當主管與阿森再走出辦公室時,他們談話的調性已經成了A大調。

  當阿森一說話,只要靜靜聆聽,就能發現那和煦溫暖的琴音,燕子般在周圍來回盤旋。而後只要微笑著附和,不需要耗費絲毫力氣去思考,就像是支流匯進大河般自然。

  但有一個人例外。

  也許過了數年,小昱也無法忘懷阿森與明津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段回憶被收錄在記憶深處的音樂盒中,即便過了數年也清晰無比。以一段聽覺,而非往常那般視覺的方式留存了下來。

  明津是他們的新同事,長得瘦小,眼神卻犀利到不可思議,只一眼,人就要被刺穿個透明窟窿。當他一開口說話,雖然只是和主管的粗略閒談,小昱連回頭都不需要,就能清楚地聽見F小調。像聲音不是擴散,而只走一個細如孔洞的渠道,無論用盡多少力氣說話,大部分力氣卻都花費在壓抑聲音上。就是這般自相矛盾的痛苦嗓音,將話語凝成了一滴沉重的水滴,一甩在臉上,便深深地陷到毛孔裡去。

  是阿森先開始談話的,小昱記得。在主管向大家做完簡單的介紹後,他離開自己座位,走向彎著身子、正在調整插座的明津,斜倚著隔板,居高臨下地微笑,然後伸出手。

  「嗨,我是阿森。如果有什麼事就來問我,OK的。」阿森等明津和他握手後,笑得更加燦爛,「我叫你小明好嗎?」

  明津搖了搖頭,「叫我明津就好。」

  「小明不好聽嗎?」阿森笑著問。

  於是隔壁的女同事也湊上一腳,「小明叫起來很像路人甲欸,難聽死了,人家當然不喜歡啊。」阿森聽見便抝過頭去回道,「小明哪裡難聽啊,是你自己耳朵有問題吧。」女同事便站起身來,「你說誰有問題!」阿森便笑著擺了擺手,「好好好,是我有問題,但你不覺得小明也不錯嗎?」

  熟悉的A大調在周圍縈繞。明津靜靜地笑了笑,依然是那句:「叫我明津就好。」

  「不然我叫你阿津好嗎?阿津也不錯……」

  明津舉起手打斷阿森的話,「請你叫我明津,這是我母親為我取的名字,我很尊重這個名字。」

  安靜了幾秒。寧靜的田野在一瞬間突然烏雲密布,烏雲罩住了原先艷陽高照的藍天,下起了令人錯愕、顆粒分明的雨。

  「這樣啊,好吧。」阿森最後說道,然後向女同事使了個眼色,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昱卻燃起莫名的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阿森那眉眼分明、堅毅自信的臉上,沾上了F小調的抑鬱雨珠。

  ※

  主管最近脾氣不太好。連著幾個案子都沒談成,再聽聞同事謠傳,主管的女兒和她男友鬧分手,整天在家似個未爆彈,主管又百般寵女兒,不敢多說什麼,所以氣都出在下屬身上。

  只要犯一點小錯誤,報表少寫個單位、少填個職稱,F大調就驚濤駭浪地襲來,抓著你的小辮子,將你從前的過錯全都數落一遍,沒有任何人敢多反駁,因為駁一句就是多幾十分鐘的辱罵。

  就連向來素稱主管殺手的阿森都沒轍,被抓到有個保單時效過了還沒弄,被主管抓去辦公室罵了半小時。原本同事都以為阿森會全身而退,卻見他出來時苦著一張臉,足足吃了十斤黃蓮的模樣。

  「怎麼樣?」一旁的女同事湊上去問道。

  阿森苦笑著搖了搖頭,「今晚熬夜加班弄。」

  自那天以後,不敢再有人敢嘻皮笑臉,連要訂飲料都小心翼翼地藏著,像傳諜報一樣地隱密,就怕給主管抓著訓了一頓。在資料繳納時,也都反覆檢查,甚至要臨座的幫忙複檢。

  工作成效是提高了,疏漏少到一絲縫隙都被填平,氣氛卻不如過去那樣和煦。小昱甚至偶爾會聽到同事們私底下交談時,咬嚙似的雜音混了些F小調進去,抑著傷口的疼,裝作差異毫不存在的笑。

  主管過了幾周,見成效提高了,變本加厲起來,有事沒事就步出辦公室,抓幾個小漏洞,揪著人的領口拖到辦公室處刑,活像戒嚴。

  小昱本來仰仗著他的天賦,活得安靜溫吞,也沒有惹得主管過多氣焰。這陣子沒什麼事,大家又搞出一種私下聯繫的暗號,讓主管沒什麼收穫,閒得發慌,有事沒事就出來巡邏下,倒是一臉欲求不滿的樣子。

  有一日小昱的報表上少寫了個零,報帳時間過了才被發現,要連日跑好幾個部門辦好幾道手續補救。不僅被主管押著去隔壁部們親自道歉,連主管都要在一旁賣笑賠不是,對方還沒罵,自己就先連聲抱歉,一點也沒有平日那般威嚇的形象,恐怖都縮回骨子裡頭去了。

  所以當一回到部門,見到主管臉色發青,嗓音抑著,與其說聽起來像憤怒,不如說還藏著一些興奮,連文件都不放回辦公室,就直接直直地走向他座位,小昱就知道事情大條了。

  坐在對面的阿森還故意擺出一臉沉痛的表情,對他點了點頭以示哀悼。

  「你知道你今天錯在哪裡嗎?」主管問道,像一首樂章的序曲,暴風雨前的寧靜。

  小昱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立的直挺挺,盯著地板,「工作態度上不用心。」

  「錯!」主管大喝一聲,「這已經不是工作態度的問題了,你知道今天你犯的這個錯,我們必須要重新彌補多久才能完成嗎?」

  三天左右。但小昱沒說出口,這時候的沉默才是上上策,一回答便會被徹底否定,任何言語在此時都會使人失足墜入幽深的谷。

  主管見小昱沒回答,便又接替著怒吼,「今天你一個人的失誤,卻會嚴重拖累整個團隊的工作效率,就算再微不足道,就像一粒沙子,但還是會慢慢積少成多……」

  於是長達一小時的漫長演說開始了,小昱從頭至尾都不敢抬起頭,以不變應萬變,頂多就是在主管問句時回答一句「知道」或是「對不起」。但小昱其實明白,那些對答也不過是那漫長F大調中的一個休止符,以為要人喘口氣,實際上新的章節很快又開始奏起。冗長而憤怒的樂章。

  在那樂章的後半段,主管彷彿永遠也說不完的話凝住了時間,當主管由這次的事件講到他過去工作時的戰戰兢兢,說,「這年代的年輕人根本不懂我們以前……」,或者「如果換成是過去,早就……」,小昱的意識便逐漸脫離軀殼,由上俯瞰整個辦公室,他看見在環繞的F大調中,同事們的腦勺猶如一粒粒石子,被暴風雨的狂風怒號給懾了身軀,卻是習慣了的滋味,連一點點日曬生苔的機會都沒有,只有不斷地被洗禮。有些脆弱的,已經能見到那些石子的紋理被沖刷掉,變得圓滑卻漆黑。

  小昱突然感到悲傷。在他發現自己犯錯的當下,甚至也沒有如此的感覺,只靜靜地想,啊,要來了。但此時此刻,卻在龐大而悠揚的世界樂章中,發現自己只能是那段被註寫的旋律,沒有任何辦法改變,被緊緊綑綁在五線譜上。

  當主管一路從現代人的工作態度,扯到小昱的出身,嚷嚷著,「你就是從那種爛學校出來,所以才永遠跟不上其他人,永遠就是那粒爛屎……」小昱怒不可遏,卻無可奈何,雙手握拳,指甲狠狠地嵌進掌心,但連顫抖或表現憤怒的勇氣都沒有。他想掙脫五線譜,吼叫,這有什麼關係!但那數條線牢牢地將他鎖著,連著他的生活、時間,全都寫定在一張畫滿音符的紙上,環環相扣,而人們稱之為樂理,自鳴得意,以為掌握了音樂的真實。

  「能力和從哪裡出來的沒有關係吧。」一個聲音突然說道。

  小昱嚇了一跳,趕緊摀嘴,暗叫不妙。但他很快地發覺聲音不是從自己嘴中漏出的,不禁抬頭,望向聲音來源的左前方。這麼一抬頭,他才發現全辦公室的人都望著那個方向,甚至有些人不禁站起身來探頭去看。

  說話的是明津。

  主管愣住了,突如其來的中斷使他不知所措,回道,「你是什麼意思?」

  「他今天犯的錯,和他過去的學校無關吧。」

  主管停頓了幾秒,立刻重新擺回原有的姿態:「他考上那種垃圾學校,不是也代表他能力不足嗎?你看他今天犯的錯,就很能證明他的工作能力有問題,這是一層一層息息相關的,你懂嗎?」

  明津看著主管的眼睛,靜靜地問道,「理事長好像和小昱是同一所學校畢業的,這也代表理事長能力不足嗎?」

  F小調驅散了狂風暴雨,細細的墜了起來,冷卻了翻滾的大地,慢慢地淤成一潭,下陷。而主管臉一紅,沉默幾秒,開口想說什麼,又作罷,最後只得下一句高不湊低不就的結語,「我不是這個意思。反正你自己好好反省,別再給公司添麻煩。」

  語畢,隨後氣沖沖地走回辦公室,一甩門,再也毫無動靜,但所有人在最後一剎那,都清楚地看見他紅通通的耳根子。

  小昱原本以為辦公室會響起熱烈的掌聲,畢竟在他心中已經是掌聲加尖叫連連,所有人抱著頭痛哭流涕,一面拋著明津的身子歡呼。但實際上,大家只是彼此對看一眼,隨後回到座位上,裝做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也許是F大調早已震懾了他們,即便有再大的情緒,也奮力的壓抑在那幽深的潭中。

  明津慢慢地步回了座位,一點也沒有打贏勝仗的喜悅感,只是一如往常的面無表情。小昱想上前道謝,但什麼動作也做不出來,只能愣愣地看著明津的背影。他的肩膀斜斜地垂著,有些駝,一步一步地晃著,就這麼走回去了。

  ※

  他與明津意外的好起來。也許意外這個詞用得不甚恰當,畢竟發生了這事之後,可以輕易推測的,兩人的關係必定會一躍而起,飛騰升空,視對方為救命恩人。

  實際上,小昱原先並不打算和明津好起來。他的理念是安分守己,不做過度惹眼的動作,安安靜靜作他的浮沫。與明津交好便是一件顯眼的事,畢竟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大家對明津的印象不外乎難搞、怪人或者裝孤僻等等。

  他甚至聽見阿森與他的朋友圍在一個角落,光明正大的講著明津的壞話:「他那樣子,誰會願意作他朋友啊?」

  「對啊,欸,我有一次還在上班看見他寫日記耶。」

  「真假?傻眼欸。」

  「真的啊,這年代誰還會寫日記啊,小學生是不是。不是,重點是,你為什麼不用手機記,或者用電腦打……都好啊,手寫的,是想追求懷舊風情嗎?」

  「欸,我覺得你們這樣不對。」阿森突然打斷。

  小昱原先裝作躺在床上玩手機,一面偷聽,見阿森突然打斷,忍不住放下手機,好奇的轉過頭去。他以為阿森一向與明津不合,自從兩人初次見面那回事後,他從未見過兩人有公事以外的對話。像是異居兩地的王,各自佔據自己的圈子,互不碰頭,透過信使交流。只差在阿森的圈子廣大而富裕,明津的則微小而貧瘠。

  只見阿森先停頓了一下,等所有人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他便咳了兩聲,調整了下衣領,而後壓著嗓子,學著明津的F小調說道:「能力和寫什麼日記沒有關係吧。」

  沉默了幾秒,房間突然被笑聲轟炸,阿森也脫下他的面具,咧嘴大笑起來。他們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一面壓著嗓子說著,「他今天犯的錯,和他過去的日記無關吧。」又一簇笑聲竄起,煙花似的綻開來。他們甚至把小昱找去,一個裝作在主管對他碎念,另一個裝作明津,每次主管唸到一半,假明津就站出來說,「能力和讀什麼學校沒有關係吧。」然後一群人跟著瘋狂的笑,讓另一個旁觀的女生持著手機拍下,傳入限時動態。小昱也跟著笑,他不想當中斷鬧劇的那個人,不想被滿堂的錯愕中斷,然後被一面收斂一面劃分圈子的觀眾推擠出劇院。

  在笑聲漸收的時候,阿森一面揉著發疼的肚子,一面說,「他到底在裝什麼正義啊。」其他人跟著附和。

  小昱愣愣地看著他們。原先那沃野開始歪斜,宜人的陽光緩緩地變了色,毒霧瀰漫大地,眾多信徒們藏身其中,一面嘻笑,一面將言語拋來丟去,所到之處盡是瘡痍,卻無人在意。一清醒就要墜地的,他們現在只在乎,如何以更好的諷刺方式,以排斥他人來拉攏眼前的群體,好讓自己能讓自己繼續在這狂熱的浮誇氣泡之中載浮載沉。

  所追求的是那猶如虛脫的結尾。當大家笑到乏力,三五成群的回家,樂章必不能驟然停頓,而是要緩緩飄著,每隔幾下奏一個音符,直到再也無法繼續,便迎來休止。此時他們心中便得到一種疲倦的喜悅,遺忘剛剛數個小時的惡毒,在孤獨之中閉上雙眼以遺忘孤獨。

  當所有人離去,阿森關上門,面無表情,滿足地嘆了口氣,又像想到什麼,不禁為他演奏的樂章微笑。而後走回自己的床鋪,拾起手機,檢閱著自己的戰果。餘韻猶存似的,他忍不住回頭問了小昱,「你不會介意吧。」

  小昱搖了搖頭,腹部一陣翻攪,嗅聞過多而過載。他忍住欲嘔吐的感覺,裝著平常的模樣,於是阿森安心地回過頭,「你可不要把明津帶回家喔。」笑著說道,一句被圈子認可的玩笑。而後兩人翻身,背向彼此,回到自己的世界。

  從那以後,小昱不再加入他們。反倒是偶爾在吸菸區遇上明津時,會和他聊兩句,雖然還是被F小調給鎮著,聊不上什麼,但他們越發熟稔。

  他終於見到傳聞中的「日記本」。書背封了一層黑色膠布,白色封面,乾乾淨淨,右下角寫了娟麗的兩個字「明津」。小昱看到時,很識相的別過眼,絕口不提。他想,依明津的個性,這種私人的事也不會多說什麼。他們的談話總是短暫,在吸菸室,明津會默默地抽一口菸,然後對小昱回道,「是嗎。」然後微笑。而後兩人推開門,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被阿森主宰的A大調圍繞。

  有一次忘記談到什麼,也許是音樂吧,又或者是哲學什麼的,小昱已經不太記得了。但在談話的最後,他忽然不明所以地決定向明津坦白。「我想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存在某種特定曲調,在一旁的人會被感染,然後漸漸成為那種音樂的一份子。」

  明津抽了口菸,沉默了幾秒,「那麼,我是什麼曲調呢?」

  「F小調。」

  「是嗎。」

  而後他們沒有再交談,各自離去。小昱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說上這些話,這不像他,這種告解式的訴說,小小的吸菸室煙霧繚繞,竟神聖起來,有了教堂的錯覺。在那個微不足道的午後,他沒有像他以為的袒露真相的緊張感,或者談論大事時的嚴肅。只是輕輕地帶過,閒話家常一般,對他而言,那種和光同塵的日常沒有不好。

  只有在那個的瞬間,這般少數的時刻裡,小昱覺得世界也如他一般,是一粒巨大的浮沫,映著海面的晨曦。

  或許便是那樣的寧靜,使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乾淨日子已經逐漸黏膩,黑色的暗潮挾帶著腐臭味,在他周圍洶湧了起來。

  ※

  那日阿森的模樣很怪。

  說起來與平日沒有太大的差異,還是如往常般的A大調,漫不經心地與同事調笑。但在他的聲音中,小昱卻聽見一種莫名的興奮,說幾句話便要按耐不住,卻暗自隱忍,讓自己的話語過度用力而變得拔尖,說起話來熱辣辣的,像是要將人灼傷,整個人漫著一股邪氣。但整日下來也找不出個所以然,小昱也就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那天下班時分,阿森身上那股說不出的感覺來到最高點,整個身子都被浸潤。一下班便匆忙收拾著背包,前後顧盼一下,向外走去。小昱想了想,便上前去,藉口和阿森說自己要去車站買東西,讓阿森自己回去了,實際上在外頭瞎繞了一圈,算著時間差不多,又躡手躡腳地回到家裡。

  窗戶亮著,小昱確認阿森在家,輕輕地開了門,試著不發出任何聲響,擰開門把,跨過門檻,悄悄踏著貓步走進。只見阿森一個人縮在書桌前,檯燈亮著,伏著身子,仔細地湊著什麼東西看。

  是一本筆記本。

  「阿森。」小昱叫道。

  阿森明顯嚇了一跳,震了身子,一回頭,看見小昱,馬上把那本筆記本闔上,用身子遮掩住。但小昱還是清楚看見,那本筆記本的書背是黑色膠布,掩著白色的書皮,右下角還寫了幾個小字。

  「你不是說要去買東西嗎?」阿森目露凶光,氣急敗壞地問道,像要將人擰開來似的。

  小昱聳了聳肩,已經明白是什麼事了,使他淡定無比。「我買完啦。」

  阿森盯著小昱看,對峙了幾秒,突然咧嘴笑了出來,又回復到原先輕鬆的模樣,「啊你怎麼開門一點聲音都沒有,是要嚇死我逆?」

  遺憾的是,無論阿森再怎麼故作鎮定,他額上緩緩滾落的汗水仍舊出賣了他。當汗水滑落,滴淌在地面上,綻出一朵水花,而小昱的眼神中充斥著失望、懷疑、甚至鄙視,阿森也就明白,小昱對他的信任已經伴隨那粒汗水,狠狠地墜落,在地面發芽生根。

  見小昱沉默,不像要開口的樣子,他決定先發制人,「你過來看,我今天撿到什麼。」他拿起原先被壓在身子底下的日記本,向小昱展示,「今天下班的時候,看到明津的筆記本丟在外面,我就把它撿回家了。」

  「不是你偷的?」

  「啥?我為什麼要偷?兄弟,你這是在懷疑我嗎?」阿森裝作輕鬆地說道,「我就剛好撿到。本來要直接拿去扔了,我人這麼好還幫他留下來欸,幹你還懷疑我喔。」

  「那為什麼要看?」

  「就……」阿森聳了聳肩,「不看白不看,都撿了。看看他在想什麼,說不定更能理解他啊,其實他文筆還不錯欸老實講。」說著,便打開日記,像孩子向夥伴炫耀自己新買的遊戲卡似的,指著其中一頁,神秘兮兮又興奮難忍地壓低嗓子說道,「你看這裡,他寫,『慾望吞沒了我,讓我無法自拔』,結果你知道這段其實在寫什麼嗎?在說他想買一支新的鋼筆,笑死。」

  小昱終於忍不下去了。他一把奪去阿森手上的日記本,就頭也不回地朝房門外跑去。他決心離開這裡,沒有任何計畫,只是逃離。

  並非出自於他的正義感,使阿森的行為在他的信仰間相互排斥,而潔身自愛的離去。相反的,他打從心底明白,如果在這裡多停留一會,他也會被那瘋狂的A大調感染。也許他會在阿森如夢的一字一句間漸漸地有所保留,而沉溺於歡騰的泥沼,下沉,直到忘卻了所有對他人的恩惠,因為在混濁不見光的泥沼中,他也會幻化為變質了的信徒,從此只關心自己與自己的愉悅。

  小昱跨上機車,油門一催,就往前駛去。汗水沿著耳際向後奔流,露水浸濕了他的衣衫,但他毫無感覺,就只是向前騎著,任意在不知名的巷口左轉或右轉,直到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全然的迷失,甚至連聲音也逐漸在他耳邊消失,被速度抑止了聲響,最後只剩下他,停下了摩托車,佇立在幽靜的巷弄,走成了一名孤獨且無助的旅人,那名旅人剛失去了家。

  冷冽的夜使他逐漸冷靜下來,他打開機車座墊,看見了疊在雨衣下的日記本。於是小昱掏出了手機,播了明津的電話,那是他在一次抽菸的時候和明津交換的,他慶幸自己當初的行動。他還記得明津吐一口菸,說道:雖然有LINE,也有臉書,但只是主管強迫他用的,實際上沒事根本不會打開來用。

  手機傳出播號的聲音,他忽然緊張起來,心跳伴隨嘟嘟聲不斷撞擊耳膜──有一瞬間他甚至暗自期盼沒有接通。但明津低沉的嗓音中斷了重複的嘟嘟聲,自小小的方殼中傳出,「喂,我是明津。」

  「我……我是小昱。」小昱慌忙地回答。

  「哦,小昱。怎麼了嗎?」

  「那個……我撿到……。」小昱停頓了幾秒,嚥了口唾沫,深吸了口氣。「我可以去你家借住一晚嗎?」

  慶幸的是,明津的家意外地近,當小昱點開地圖,輸入明津所說的地點,離這個幽黯的街道只不過幾條街的距離。甚至沒離開市區呢,只不過一個勁的打轉。

  他來到明津的家,一棟灰僕僕,毫不起眼的公寓。他等待著,電梯叮的一聲停佇,沿著斑駁的牆走去,便見到明津已經開了門,穿著呢絨質的睡衣,睡眼惺忪地瞧著他。小昱不禁慌了起來,手心滿是汗水。「嗨,呃,我忘記帶鑰匙,……不對,我本來是要……」

  明津突然摁了顆軟糖進他嘴裡,輕聲說:「冷靜下來,先進來再慢慢說。」

  糖是草莓味的,軟糯黏牙。糖霜沾上了舌尖,也許被頰上的高溫染上了吧,在冰冷的夜裡,那粒軟糖嘗起來竟有些滾燙。

  ※

  夜晚的涼意沁入心脾,但他們仍執意坐在無光的陽台,靜靜地吞吐菸。煙霧冉冉上升,逸散在夜的幽深,四周寧靜,小昱甚至聽得見菸嘴踏進明津的嘴中,輕輕沾黏著柔軟的唇,啵的一聲,深吸口氣,緩緩吐出。

  一切太靜了,沒有他熟悉的鋼琴聲響。

  令小昱無比慶幸的是,明津沒有向他詢問任何事,包括今日來的理由。當小昱嘗試拿著日記本辯解,這是他撿到的,想還給他,明津只是靜靜地看著,沉吟幾秒,然後說道,「是嗎。」一如他慣常的那般冷靜,摸不著任何頭緒,卻讓小昱幾乎熱淚盈眶。

  在睡前,明津向他提議一起去陽台抽菸。

  他靜靜地吐了口菸,說道,「我還是第一次和別人在家裡抽菸呢。」

  「真的嗎?」小昱驚訝地回過頭,又不禁為自己的誇張而紅了雙頰。

  冷風吹來,暈開了白色的煙霧,像是要強迫人清醒,卻使小昱越發昏沉。他也跟著吸了口菸,讓肺徹底的被菸草洗滌,讓尼古丁在自己血液中潛泳。而後他倚著牆,凝視著夜色。

  城市很美,閃爍著無數亮光,他過去雖也住在這座城,但卻從未如現在般靜下來仔細欣賞城市。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正在飄升,搖搖晃晃,不知道要飛到哪裡去。

  「你上次和我說的,我想了很久。」明津又吐了口菸,看著煙霧上升。

  「說什麼?」小昱感到自己有些昏眩。

  「人都有自己的曲調,然後會被其他人感染他們的曲調。」

  月光映在明津的側臉,染藍了他挺直的鼻梁與薄博的唇,他的眉眼看起來沒有一絲憂鬱。F小調原來也能是如此安詳,小昱不禁想道。

  明津接著說,「有也好,沒有也好,那都是屬於我,就算被別人感染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自己喜歡,不會干擾到其他人,不就好了嗎。」

  小昱看著明津,沉默了幾秒,而後他背對明津,以使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他抑制著自己的顫抖,輕聲說,「是嗎。」就好像明津慣常說的那般,他覺得這一刻用F小調是再適合不過了,這一次是他自己選擇的,沒有絲毫地趨承,只為自己喜愛而演奏著。

  他們不再說話。一兩滴細雨斜落在眼前,但沒有下大,彷彿天只隨興地落兩滴淚,來襯這樣淡淡憂鬱的夜。一切是如此的靜,在他們沉默以後,小昱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響,只有由遠處城市傳來的細微震顫,像浪潮推擠著碎石子一般湧進海岸。

  也許到了明日,他處理起阿森的事會困難重重,或許阿森會聯合整個公司的人來排擠他,但他已不在乎。小昱躺在一葉小舟上,仰望著,在浪潮中緩緩浮沉,向前飄去,將記憶遠遠拋落在那些淤積的沙灣上,漫無目的。

  此刻,沒有任何聲響,但他卻感到無比和煦自在,因為他終於明白這吵雜紊亂的世界,也不過是一粒寧靜的、巨大的浮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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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大漠倉鼠
憂鬱淡淡的但讀起來很舒服呢~

12-27 15:50

SoMe
謝謝倉鼠~12-27 16:58
唐鈺小寶
嗚嗚 全軍覆沒了啦 [e3]

12-27 16:37

SoMe
拍拍,我好像全中的樣子AwA12-27 16:58
白色耳機
這個文字量是你~~我去面壁了(淚
但是⋯⋯還是很好看的,感謝招待

12-27 22:58

SoMe
欸www猜錯了嗎12-27 23:01
妙不可言的曉玥
這根本新世界交響曲了啊!用曲調樂章的方式來形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很讚!讀起來十分舒暢,流暢的節奏最後止於一片浪靜,令人回味無窮。

12-29 13:11

SoMe
謝謝你的感想,能讓你喜歡就太好了!12-29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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