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海怪在海上生活。從牠有記憶以來，牠就是一個人。牠身邊沒有父母、朋友，或者兄弟姐妹；沒有愛人、仇人，或者親近的夥伴，牠只有牠自己和牠那長滿吸盤的十二隻腳。
海怪非常寂寞。
有一天，海怪看見頭上游過一隻肚子好大、好胖的魚。魚的身上傳來了人們之間交流的、歡快的笑聲。海怪偷偷地靠近水面，只看見水面上駛著一艘帆船，帆船上站滿了人。人們看起來是那麼地期待，期待他們跨過海洋後，那肥沃的土地和充滿希望的新生活。
海怪的心緊緊的，牠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但牠情不自禁地伸出牠的觸手，輕輕地推了帆船一把。劇烈的搖晃讓船上的人們驚叫出聲。海怪笑了，牠又推了帆船一把。人們趴在船舷上指著牠大喊。第一次有人關注著牠，海怪的情緒高漲起來。
牠使勁地推著帆船，想讓人們更注意牠。不一會兒帆船的龍骨斷了，船材散得亂七八糟，所有人都落到海裡。雖然他們掙扎著游水的時候發出的聲音讓海怪感到有點不安，但在不安之中，水怪嚐到了有點刺激、有點罪惡，還有有點令人欲罷不能的興奮感。從此以後，水怪只要看到帆船，就會游過去搖動船隻，直到船隻沉沒。
「海怪真壞！」
小孩打斷女人的床邊故事，批評故事裡的海怪調皮。小孩所在的房間牆面是用粗糙的砂岩砌成的，砂岩牆面敷上的潔白灰泥塗料，稍稍減緩了石材的粗獷感。
坐在床緣的女人因為小孩出乎意料的反應眨眨眼睛。她嘟嘴發出了一個長長的哼聲，想了一想，為她故事中的主角辯駁。
「哎呦，只是小小的惡作劇嘛。又沒有人死掉。落水的人游不回岸邊的時候，海怪還是會救他們上岸呀。」
「把船弄沉，」小孩堅持他的評斷，「很壞。」
「好吧。」女人對海怪把船弄沉這一點很壞倒是沒有異議，她繼續她的故事：「雖然那段日子沒有人死掉，但是每艘出航的船都沉到海底了。大家很困擾——想要捕魚的人、想要買東西的人、想要到新地方展開新生活的人們都很困擾——所以啊，他們向海神祈禱。」
「祈禱海神大人打海怪屁股！」
「欸，」女人抱怨一聲，她說，「海神福耳庫斯是很溫柔的，祂不會打海怪屁股啦。」
每次海怪搗蛋，福耳庫斯只會說：「都是喀耳刻那個壞傢伙害妳變成這樣的。」說著說著還會流淚呢。「這是為什麼呢？嗯……」女人低聲嚅囁著。不過再想也想不明白，她搖搖頭決定把疑惑甩開。
女人伸出食指糾正孩子。「人們是向海神祈禱，希望祂能要海怪不要再惡作劇了。」
「海神聽到人們的願望，祂帶著一顆海藍寶石去找海怪。」女人雙手食指姆指相點，在胸前比出了一個小小的心形。「那顆寶石大概這麼大，還散發著微微的淡藍色光芒，非常漂亮。海神對海怪說，只要海怪不要再傷害人，就把寶石送給牠。」
「可是就算海藍寶石再怎麼晶亮純淨，和海怪也沒有關係呀。對海怪來說，與其盯著一顆一眼就能看透的石頭，去跟人類搗蛋比較有趣呢。不過海神沒有多說什麼，祂只說啊──」女人拉長了尾音，再停頓一下，做出懸疑效果：「『命運女神阿南刻看了妳的一點點未來，她說只要妳好好守著這塊寶石，就能得到妳最愛的寶貝。』」
「海怪最愛的寶貝是什麼？」小孩翻身過來問女人。
女人邊搖頭邊發出「呃嗯」的聲音，她說：「命運女神沒有說海怪最愛的寶貝是什麼。其實海怪自己也不知道，但命運女神的預言總是讓人非常期待。海怪就在一座小島上找了一個大小合適的洞窟，將寶石藏在洞窟的最底端。」
「為了守護那塊寶石，海怪只有在肚子餓的時候才會離開洞穴去捕魚。從此以後，海怪不再對航行的船隻惡作劇。海相變好了，各個小島之間的貿易還有區域之間的交流越發頻繁，社會也變得更加繁榮。」
「那海怪得到了牠最愛的寶貝了嗎？」以為女人的故事進入總結階段，小孩趕緊問屬於海怪的結局。
「你不是說海怪很壞嗎？怎麼也想要海怪得到牠最愛的寶貝？」
「海怪很壞，但海神和命運女神也不能騙人啊。」
女人因為小孩的天真可愛的正義觀笑了。她搖搖頭，說：「海怪等了幾百年，等得牠身體都快變成石頭了，都沒有等到牠最愛的寶貝。有一天海怪捕完魚回到洞窟的時候，牠發現牠的寶石不見了。」
「怎麼會？」小孩驚叫一聲。
「有人拿走了牠的寶石。」女人的聲音低低的。「不知道是頑劣的賽壬，還是以惡作劇為樂的、波賽頓的海豚偷了牠的寶石。海怪先是感到憤怒，然後是一點點埋怨，最後想起命運女神的話——如果妳好好守著這塊寶石，就能得到妳最愛的寶貝——而感到深深的絕望。」
「牠為了等到牠最愛的寶貝，在狹小的洞窟裡面待了好幾百年。洞窟裡的光線是那麼的黑暗、空氣是那麼的冰冷，海怪能日復一日地堅持下去，就是為了等到命運女神承諾的寶藏。」女人越說越慢，聲音裡悄悄地摻進了哭腔。「現在好了，寶石不見了。即使海怪想找回寶石，在這汪洋大海裡牠又要怎麼找，才能找到那顆小小的石頭？」女人停頓一下，語調驟變。「突然海怪注意到洞窟裡飄著的一點點淡淡的、陌生的氣味。」
「是人！是人類偷走了牠的寶石！」女人拔高了音量，她喉嚨的低音隆隆地震動整個房間。「海怪從靈魂深處發出尖吼。牠竄入海中，循著味道的路徑向前衝刺，用觸手攫住牠看見的第一艘帆船！」
小孩被女人敘述的畫面嚇得繃緊了身體，女人卻沒有減緩故事的步調。她睜大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全身激動地顫抖。
「『把我的寶石還給我！』」兩道淚水滑落，女人緊握拳頭，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緒。抽泣幾下之後，她艱難地繼續說話：「海怪這樣想著，卻沒有人能聽見。牠是那麼的焦急、無助又不知所措。」
女人有些哽咽，又呼吸幾次讓自己緩過來，她吸了吸鼻子，說：「還好在驚叫聲之中，有人喊著：『石頭，一定是石頭的關係！那個男人剛剛拿了一塊發著藍光的、受詛咒的石頭，海怪一定被石頭的光吸引過來的！』海怪這才稍微放下心來，至少有人知道自己怎麼了。」
女人回憶起當時的情形，船上的人見海怪停止搖動帆船，都相信海怪在找石頭。於是人們開始拉扯其中一個男人的衣服，想要找出他藏在身上的寶石，更或甚者，直接將男人丟到海裡，獻祭給海怪。
可是那男人大吼一聲，從懷裡抽出拿出一把手掌長的尖刀，將所有人嚇退。大家面面相覷。每個人都怕刀刃劃到自己身上，不敢向前。其中一個手無寸鐵老人雙手合十哀求男人。
「你行行好，快把石頭獻給海怪。」
「不行。」儘管男人和大家一樣驚慌，整個人都在顫抖，他還是說：「我一定要把這顆石頭帶回去。」
「如果海怪一個不高興就把船弄沉，我們都要到地府去了，你還要這石頭做什麼？」
男人發現老人話說著說著，視線飄到了自己身後，男人回頭就看見有人想要從背後偷襲他。他開始胡亂揮動手中的刀：「你們都給我離遠一點！」
「不要激動。」老人繼續安撫男人。「我們好好說，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解決的。你先把刀放下來，好嗎？」
「只要海怪看不到石頭的光就行了吧。」
「什麼？」
男人低聲嚅囁著，話語被海浪的聲音蓋過。沒有人聽見他說了什麼，乘客們只看見那人舉起了刀子。
用力地刺進自己的右大腿。
男人抓著刀柄旋轉一圈，硬生生在自己的腿上開了一個口子，然後他將寶石塞進傷口裡面。原本寶石發出的淡藍色光芒被黏稠的、猩紅色的鮮血蓋過──染成了血色寶石。
「這樣，海怪就看不見石頭發出的光了吧？」
男人捂著自己的傷口，血從他的指間潺潺流出。所有人被他的氣勢震懾，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就連海怪也是。
「媽媽、媽媽？大家知道海怪在找寶石之後怎麼了？」
剛剛女人故事說到一半，突然陷入沉默。小孩看著女人呆愣的表情叫喚女人幾次，女人才回過神來。
「啊，對。」女人甩甩頭，拍拍自己的臉頰凝聚心神。「那個偷寶石的人啊，嘿，」女人假裝一個把東西丟到嘴裡，「就趕緊把寶石塞到嘴巴裡面。他說：『這樣海怪就看不見寶石發出的光了。』」女人邊說話邊發出嘎嘎聲，假裝寶石碰著牙齒咯啦咯啦響，把小孩逗笑了。
「海怪愣住了，想說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人。牠不再急著奪回寶石，反倒想看看男人到底為什麼這麼想要這塊石頭。」
「想要寶石不就是想要寶石嗎？」小孩這時嘟嘟嘴巴，覺得海怪放過男人的理由有點牽強。「如果我是海怪，才不會因為他很奇怪就放過他。」
「海怪很久沒有看到人了嘛，好奇也是難免的。」女人歪頭想了一想。「而且寶石的下落也找到了，海怪不急著拿回來呀。好了好了，總之就是這樣。」總不可能和小孩說關於刀子和血的事情，女人隨便敷衍過去，繼續她的故事。
「船上的其他人看海怪不見了，也不再強迫男人拿出石頭。其實呀，海怪並沒有離開，牠只是變成了人的樣子，偷偷混上了船。」
「海怪跟著男人，想看他到底要做什麼。男人上了岸之後，也顧不上自己腳上的傷，就鑽進小巷子底的一間屋子裡。海怪小心翼翼地跟上去，牠貼著門板仔細地聽。」女人悄聲地說，好像她現在就在潛伏在別人門外。「你聽，裡面有兩個人在說話。比較年輕的聲音——應該就是剛剛偷寶石的人——急切地說：『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快給我藥。』第二個人的聲音比較老，聽起來還有點壞。『嘿嘿，別急別急，這就是阿提米絲給我的萬靈藥了。你回去泡在水裡煮開，分三次給你媽喝了。你媽就沒事啦。』」
「海怪覺得很奇怪，月神阿提米絲只喜歡毛絨絨的小動物和臉頰很軟、很好捏的小朋友，怎麼會給這個粗魯的男人珍貴的萬靈藥呢？果然，男人出來的時候，手裡捧著的草只是普通的香蜂草。男人是被騙了才會去偷海怪的寶石。你說，小偷被騙也是剛好而已吧？現在海怪只要把寶石拿回來就好了。」
女人說著說著開始撥弄孩子的瀏海。孩子剛剛被女人捏著臉頰掙扎，笑得很厲害，大概沒有發現女人低下了視線，一聽到壞人得逞就想抗議。女人趕在孩子出聲之前接著說話。
「原本海怪是這樣想的。不過當牠看到男人臉上的擔憂、男人臉上的關愛，還有男人臉上因為看到希望而如釋重負的神情，牠就忘了寶石的事。牠跟著男人回了家。看著男人小心翼翼地把香蜂草分成三份、看著男人專注地生火、看著男人溫柔地餵他母親喝水，海怪這才知道，原來家人是這樣的——原來不孤單的生活是這樣的。」
「所以海怪就游到世界的邊緣，趁著守護金蘋果樹的蛇妖拉冬不注意，偷偷摘了一片金蘋果的葉子。」
其實蛇妖看見了海怪，但蛇妖只是手心握在胸前，退後一步，叫了海怪一聲：「姐姐」。海怪不明白為什麼蛇妖這麼叫牠，但蛇妖的聲音實在太過悲傷，悲傷得海怪不願細想那悲傷背後的故事。牠匆匆地離開了。
「海怪趕在男人煮最後一次藥之前，將金蘋果的葉子摻進香蜂草裡。男人的媽媽喝了金蘋果的葉子煮的湯之後病就好了，海怪也留下來和男人一起生活。大家從此之後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嗯，好了。」女人伸了個懶腰，舒一口氣，為她的故事做總結。「這就是海怪的故事。爸爸今天要捕鯷魚。我們就先睡覺，不要等他了。」
「斯庫拉！來一下好嗎？」拱形的門外傳來老婦人的聲音。
「我先去看一下奶奶，等一下再回來喔。」
女人聽到老婦人在呼喚自己，她拍拍小孩的頭，準備起身離開。這時候小孩叫住她。
「媽媽。」
「怎麼啦？」
「海怪最後得到牠最愛的寶貝了嗎？」
「小呆瓜。」女人又因為小孩的話微笑起來，她彎身在小孩的額頭上親一口，說：「你就是媽媽最愛的寶貝呀。」
〈海怪的寶貝〉完。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月殼表面。
一直覺得一揮手就能毀天滅地，明明咨意妄為地活著，卻因為天然呆以至於人畜無害的角色非常有魅力，希望在這短短的篇幅當中大家也能感覺到主角的呆萌可愛。
話說這次故事背景設在地中海沿岸的希臘小漁村。主角海怪斯庫拉原本是海神福耳庫斯的女兒、蛇妖拉冬的姊妹。可是因為受到女巫喀耳刻的忌妒而被喀耳刻變成了吃水手的大海怪。而海藍寶石長久以來被航海員視為護身符配戴在身上，在希臘神話也有著關於愛情的故事。我想，當海藍寶石被男人的熱血染成血色寶石時候，海怪心裡有所觸動也是說得過去的吧？
至於海怪變化之後失去了原先的記憶，和金蘋果有療效這件事情，則是這個故事中額外的設定了。
因為參加作者猜猜樂的關係，原本興致勃勃地把自己常用的所有元素都加入了這個故事，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用了最近在實驗的敘事筆法。這樣要人家怎麼認呀……只能說，如果有人看到故事的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心裡浮現：「可以，這很月殼表面。」這樣的想法，那就太好了（笑）。
那麼，謝謝大家讀到這裡，大家下次再見！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