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皈依於愛
1.
早餐時間,餐桌上籠罩著壓抑的氣氛。彭世瑋一晚沒睡,卻沒露出半點疲態,忙著把冰箱裡的食品拿出來加熱、擺盤,瑪芬堡上鋪了一層起司、再打上新鮮的蛋,放入微波爐加熱後,盤邊擺上切片的蘋果點綴,倒也頗像一回事。
「早安呀,大家昨天睡得還好吧?」
可惜他的笑容沒能感染他的兄父。父親沉著一張臉,從早上開始便沒說過半個字,而彭澤理道了聲「謝謝」,視線也一直避著父親。彭世瑋不得不在這樣僵硬的氣氛中坐下,還沒坐定,他又急急地要起身──
「啊,好像該去泡點咖啡嗎?」
「不用了,沒關係。」
彭澤理話音未落,餐桌那端便傳來一聲冷笑。他細不可察地顫了顫,彷彿所有事情都曝了光。也許他父親只是在另一個房間裡,帶著他自己的思考度過了一晚,不論如何,對這終於回到眼前的兒子、他似乎找回了他的立場。
砰!
猛然一拍桌,老人的手越過了一塵不染的白色桌巾,捉住彭澤理的手,後者被迫站起,為穩住身形而撐住了桌邊。哐噹──盤子以可笑的方式彈跳了下,蛋汁濺了出來,彭世瑋迅速起身、想制止兩個人。
「你好好看著。」
父親大聲喝斥,把彭澤理的衣袖往上撈──昨夜並沒有留下痕跡,但手臂中段的一圈紅痕、是日前被縛時未癒的傷口。
老人的臉色都氣得發白了。他用力甩開兒子的手臂、像甩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繞過半個餐桌,來到彭澤理身邊,他一拳往他臉上揮!
「哥!」
悶響中,彭世瑋箭步上前,扶住了險些摔倒的兄長。再看他們的父親,他全身發抖:
「我跟你媽怎麼就生出了這種東西?」
見他剛揮出的拳頭仍緊緊握著,彭世瑋下意識地用身體隔開衝突的兩人,可彭澤理把他輕輕推開了。他直視著自己的父親,鼻子下流出的鮮血滑落至唇邊,在他開口時抿入了嘴裡。
「我要回去我的旅館。」
鐵鏽味擴散,老人氣極而笑:
「你自己是這副樣子,還要去禍害別人嗎?」
彭澤理注視著他,好一片刻,只是沉默。抬起手想抹去血痕、結果卻把血擦到了臉頰上。他似乎沒有留意到自身的狼狽,只是搖了搖頭,用很低的聲音喃喃地問著:
「您在和母親分開以前,愛過她嗎?我不曾有機會了解她,可我想過她會不會是曾踏入我旅館的客人。」
「你說什麼?」
「她們不過就是最平凡的人。不甘於寂寞,就活該被看不起嗎?」
老人那雙眼睛被皺紋細細地包覆、掩飾掉了曾有的情緒。父親的視線,同樣出於孤獨卻終凝望著不同的方向。這些話在他耳裡或許聽上去如同挑釁,可彭澤理也曉得他早不是當初的乖孩子──
「我只是還沒忘記自己渴望被愛。」
「胡說八道!」
老人再次將拳頭朝他揮來,彭世瑋及時架開了他,急急地將哥哥往玄關處推。彭澤理任由他把自己推到門口,目光卻一直定在父親身上,好像這樣就能把不必要的表象看穿。
他看得出來,老人眼裡有和紅街客人同樣成分的顏色,他害怕有一天那樣的顏色也在自己的眼裡留下來、而他任由它永遠沉澱。
他們離開了別墅,站在門前,彭世瑋拿出手帕給他擦血。
「抱歉,連累你了。」
「沒什麼,是我太急了……可能你跟爸都需要一點時間吧。」
彭世瑋放低聲音,用力地閉眼、再睜開。他失敗了。看著彭澤理抹掉血痕,把手帕折起放進口袋,他才用力地嚥了口唾沫,說道:
「我們叫車走吧。」
「嗯,我來打電話。」
彭澤理頓了一下,又問:
「你介意我抽菸嗎?」
「啊,可以的。」
兩人一同走向大鐵門,彭澤理撥出了電話,報出地址時的表情異常平靜。那隻指節分明的手放入口袋,手機被菸盒與打火機取而代之。啪!點起菸,滑落的袖口露出那圈暗紅綁痕,彭世瑋感覺心臟突然一跳。
「哥。」
他叫他,那人轉過來,彭世瑋卻忽然說不出話了。
為什麼要自甘墮落?那問句被堵在喉嚨裡,迅速給更多的思緒吞沒。他不知道綁他哥哥的是什麼人?皮耶羅的情人、那位「前男友」──也這樣對他嗎?他哥哥是自願的?或者因為想被愛而甘願忍耐?
那隻手那麼細瘦,怎麼承受得住綑綁折磨。
「……為什麼能對爸說出那些話,你卻還是看起來那麼寂寞呢?」
他終究只問出了另一個問題,他的兄長望向遠方,愣了下、不置可否地反問:
「是嗎?」
是的、是的,當然──不然一起去義大利吧?至少母親不會像父親那樣做出傷害人的舉動、離開這個國家正好也可遠離那些事情。
他正想這麼說,彭澤理卻恰巧摸出了前一晚收起來的手錶,低頭繫上。
彭世瑋宛如驚嚇般,下意識地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他也有支不算貴的錶,是今年母親才送給他的禮物。
他終究明白了促使著他回到這國家的,除了表面上的關心,更多其實是出於愧疚而生的恐懼。
他再次嚥了口唾沫,吞下了所有話。
2.
──他與胡捻說好了,他們就此暫停。
他的身體無法負荷性事,發炎與時不時襲來的暈眩侵蝕著他。碰巧胡捻家族裡似乎有什麼事,彭澤理離開了他們家的宅子,一個人回到旅店,將內部整理乾淨,便發出了重新開張的訊息。
訂定的日子,別說客人、連男妓都沒來半個。彭澤理坐在櫃台裡,店裡除了他以外,只有個來捧場的羅茜靠在檯子上。
「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呢。」
「是有段時間了。」
老同學臉上帶著盡量輕鬆的笑容,可神態間難免有些過分的小心翼翼。她實在想知道對方和胡捻發生了什麼,心裡知道不方便多問,只能扯些無關的話題試圖轉移注意力。
「那之後,你弟弟直接回義大利了嗎?」
「嗯,還有寫郵件過來。不過無非就是那些內容。」
彭澤理笑了笑,倒沒有介意的樣子。對於家人,這陣子以來他反而放下許多。那天看見彭世瑋的舞蹈,除去當下油然而生的情緒外,某種意義上還讓他徹底明白:他們已不會有機會建立真正家人應有的關係──
「他成了一個善良的人。我在做的事,他應該永遠沒辦法理解。」
「別這麼說。至少我覺得你過的日子、是真實的日子。」
彭澤理挑起眉,羅茜一陣苦笑,伸手拿起了他給她泡的咖啡。
「我丈夫前幾週忽然對我很好,我大概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可是意外的我很平靜,平靜到把我自己都有點嚇到了……我敢肯定我對他沒有感覺。但在他的朋友圈裡,我們是被不斷誇獎的模範夫妻。很荒謬吧?」
啜了一口咖啡潤了潤喉,羅茜忽地笑了起來。放下馬克杯,她攤開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我都不敢想像我在人前那麼會演戲,婚姻啊,都能變成這副虛偽的樣子。所以能有個地方放開自己,多好。」
「妳誤會了,我並不覺得羨慕他。但謝謝妳。」
是因為胡捻當時那樣說了嗎?母親和弟弟如今已經比外人離他更遙遠,彭澤理也解釋不清自己能釋懷的原因。他垂眼對自己笑了下,看羅茜的咖啡喝完了,正想把杯子拿去清洗,站起身,旅店的門忽然被人打開。
嘎──
彭澤理頓住了動作,先是一點縫隙、接著對方用身體推開了門。看見拐杖,羅茜箭步上前,替來到的女人將門打開至定位。
「需要幫忙嗎?」
女人抬起頭,羅茜愣住了。說不上原因、那張美麗的臉孔讓她有瞬間失神。
「不用。」
那人表情略顯僵硬,她的視線越過羅茜肩膀、定在彭澤理身上,睫毛一顫,似乎便把他全身打量過一遍。羅茜讓開位置,彭澤理也看清楚了她的模樣──當然還有她腿上的假肢。
「我是孫定……無意間知道了這裡。我沒有預定,想問今晚還有空房嗎?」
「今天恐怕沒辦法服務您。」
羅茜總覺得,女人雙腿的狀況,使得旁人對她的拒絕都像是變調的歧視。孫定。她咀嚼著這個名字,對方一跛一跛地走進店裡,不是錯覺、她看了她一眼。
「那我想住在這裡。」
彭澤理明顯猶豫了片刻,紅街一般不供人住宿,但他也不想拒絕這樣的人。幾秒的沉默後,他便下了決定,放下杯子、改從抽屜裡拿出鑰匙。
「我幫您安排一樓的空房間。」
他從孫定身旁經過,而後者的眼神便跟著他的背影。等他踏入走廊,孫定才緩緩移動腳步,剛跨出去,她又回頭望了一眼。
羅茜下意識地轉開臉,反而暴露了目光在她身上逗留的事實。
「妳也是客人嗎?」
「不,我是彭……彭老闆的朋友。」
孫定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問了多餘的問題。她匆匆地轉過頭,藉著拐杖移動到離櫃台不遠的房門前。彭澤理已經在那兒等著,對於不良於行的客人他格外地注意,當她要進門、便伸出手隨時預防她摔倒。
這些舉動孫定看在眼裡,她知道許多人會因為她的殘疾而對她格外謹慎,其實那都不必要。
可這不才是一般人的反應嗎?念及自己那個弟弟、以及出發前兩人的爭吵,孫定不自覺地捏緊了拐杖。
「這是老闆您自己整理的嗎?」
「是的。」
「……那您肯定是個很細心的人。」
孫定環顧了房間一圈,要說獨自打理,這麼大一間旅館肯定費了不少心思。有能力撐起這間旅店的人,在其它地方大概也能過得很好吧?還有,他的朋友──
那樣氣質乾淨的人應當在白天的世界裡出現,也許唯有這點她和胡嚴鳳抱著同樣的看法。
「彭老闆。」
「是。」
「我是胡捻的表姊。」
她放低了音量,彭澤理仍被她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反應不過來。他僵在那裡,孫定深吸了口氣,既然決定臨陣倒戈、她便沒有任何猶豫:
「您不適合跟他在一起。」
「什麼意思?」
彭澤理還消化不來過量的訊息,孫定抓住他的手,把他拉進了房裡。缺乏光線的空間中,她似乎摸到了粗糙的傷疤,被其嚇著、反射地縮手。
一時無話,彭澤理淺色的眼睛在陰影中依舊透著微微反射的光。他人不會知道,這雙如玻璃珠般的眼睛被誰解放、又因為誰而沉澱了深沉的顏色。他一直擺盪……
「他們是一群野獸。聞著屍體蜂擁而來,靠著死人發家。你會知道他們是沒有信仰的人,幹的事遠超你的想像。」
「那在您的想像裡,我又是什麼人呢?」
好像已經回應過了很多次,彭澤理幾乎沒有停頓便反問道。換孫定愣住了,這時,腳步聲由遠至近,彷彿刻意要讓他們注意到,羅茜察覺了不對,直直地走到兩人身邊。
「怎麼了嗎?」
她看孫定的目光多了點警戒。若說對於彭澤理,孫定還能勉強保持鎮靜,那面對羅茜,她便是坐立難安。
「我希望你們……」
孫定擠出了一點聲音,不知為何,殘疾的那隻腳竟在發疼。她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往裡縮,整個人幾乎都靠到了拐杖上。彭澤理伸手想攙扶她,這次倒是羅茜沒有任何動作。
「我希望你們遠離他們那樣的人。」
「您要不要先坐下?」
孫定的狀況看起來並不好,她冒著冷汗、眉頭緊緊地扭成一團。彭澤理協助她慢慢地走到床邊,她坐了下來,餘光看見彭澤理腕上的深色傷疤,她又想起胡捻那時在她住處的所作所為。
她以前從未發現自己原來這麼不甘心。從出生她便萬不得已地與這個黑道家族糾葛在一起,但眼前的人可不是啊。為什麼要像撲火一樣把自身攪和進這種事?
「彭老闆,如果你願意。」
孫定艱難地擠出聲音,抬起頭,避開一旁羅茜的眼光。
「我可以帶您去看一看他們的真正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