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那大概是發生在兩個月前的事了吧──我就著彷彿是在談論他人家務事的輕鬆口吻，從容不迫地緩緩道出逐漸浮出大腦表面的鮮明記憶。
「那時有個認識的學姊問我能不能借她一點錢，說是因為什麼奶奶出車禍住院，親戚又借錢跑路的關係……總之就是需要錢啦。」
儘管我和那位學姊只是普通的大學同學，而我們之間也沒什麼特別的情愫在，不過不論是誰都沒辦法輕易忽視人命關天的緊急情況吧。
「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到底是怎麼了，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將那個月剛領到的打工錢全部都借給她了。」
我想那或許是某種必然吧。
從小就被教育要助人為樂的我，怎麼可能會拒絕她的要求啊。
不過善意這種東西從來就不值得被誇耀。
我想不論是誰都能猜到天真的我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吧。
「在我借錢給那位學姊後，她就忽然像是人間蒸發似的，不論我怎麼聯絡都連絡不到人。無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好主動去找她了。不過想也知道，在我找到她後，她當然是找了各式各樣的藉口逃跑。」
這樣你追我跑的生活大概持續了兩個星期左右吧。
「而就在某一天，那位學姊突然傳訊息給我，告訴我她準備要把錢還給我了，所以要我稍微出來一下。」
太好了。我就知道學姊沒有騙我──在我看到那則訊息的當下，我真的是打從心底的鬆了一口氣。我沒有被騙。學姊之前只是因為忙著處理事情，所以才沒辦法還錢的而已。
不過我錯了。
而且還是大錯特錯。
「想猜猜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沒有等待夜月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出了後續。
那段堪稱滑稽、可笑的後續。
「──我被人痛打了一頓。」
總覺得身體好像又痛起來了。真是的──我不禁苦笑。明明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
「在抵達學姊指定的公園後，我不小心看到她身後不遠處站著一群人，而就在我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時候……」
也已經來不及了──不知怎的，承認這件事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嘴巴一陣乾燥，讓說出來的話聽起來就和呢喃沒兩樣。
我不禁心想：該不會勇於認錯的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吧。
當時領頭的好像是學姊的男朋友吧。嗯，真是有趣。我可沒聽說過她有男朋友啊。不過想想也是。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我就不會那麼輕易的就借錢給她了。
於是，不能辯解、不能逃跑、求饒更是沒用，完全無計可施的我就這麼被六、七個人給單方面的毆打。
雖然有嘗試還手，不過那反而卻惹來了更多的暴力。
「我甚至還被他們給捅了一刀呢……」
明明我都已經被打到只能趴在地上、等待事情過去了，但他們卻還是不肯就這麼放過我。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透，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
「之後的事我就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醒來後我人在醫院、醫生告訴我傷口沒什麼大礙、警察要我晚點去做筆錄……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而已。」
儘管麻煩，但我還是耐著性子一步一步的去完成了，而事情也就姑且告了一個段落──
才怪。
「雖然……被人痛毆是很痛沒錯啦，不過真正讓我覺得痛的，卻不是那些人的拳頭或是肚子上的傷口。」
我努力動著笨拙的嘴巴、強忍疼痛的道出身上最大的瘡疤。
「最讓我感到受傷的、是我父母的反應。」
我忽地有種尚未結痂的傷口又被割開來的錯覺。
我並沒有加予理會，只是強迫自己接著說：
「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他們來醫院看我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只要閉上雙眼，純白的天花板就會浮現於眼皮底下。
──以及破口大罵的雙親。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啊！』
『不是常常告訴你不要隨便借錢給別人嗎？』
『你這孩子真的是吼……』
『活該住院啦！』
我當時到底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他們的呢？忘了。隱約記得的只有自己說了不下數百遍的道歉而已。
「嘛……所有妳想得到的責備，他們大該都說上一遍了吧。」
我邊說邊放下手中的剪刀。
身後的長髮總算是理好了。
長度及腰。雖然說不上短，不過看起來至少也已經比原先還要來得清爽許多了。
話雖如此，不過我卻沒有立刻拿鏡子給夜月檢查。
因為我對自己眼眶泛淚一事有所自覺。
我都已經多大了啊──向上彎曲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些許的苦笑。
「我啊……當然也知道他們很關心我。」
比起複雜的心情，話語更快的脫離了嘴邊。
他們之所以會那麼說，大概只是在掩飾擔心吧。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身邊的長輩大多都是些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呢。
儘管嘴上狠狠地斥責了我，但是耐心照顧我的事實是絕不會有所改變的。
父母既關心著我，我也同樣關心著父母──這樣的家庭關係絕對稱得上是幸福吧。
只不過有的時候、真的只是有的時候……
『這肯定很難受吧……』
『別擔心，沒事了。』
『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發生的嗎？』
『現在好點了嗎？』
……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這麼說。
不要總是急著責備我、或是否定我的感受，而是先試著去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畢竟既然都能一見面就先罵人了，那又為什麼不能先去理解呢？
要是肯花時間去做這些事情的話，我想……我或許會比較能釋懷一點吧。
至少這樣我就不會被其他親戚認作是「被美色誘惑的傻兒子」了。
不過也大概正是因為清楚那不可能會實現，所以我才只會是希望的吧。
「嘛～總而言之大概就是這樣啦！」
為了避免思緒陷入哀傷的泥沼，我故作無所謂的深了個懶腰。
「簡單來說，就是這兩個月實在是發生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搞得我有點……該怎麼說？自暴自棄嗎？」
我想應該也只能以自暴自棄來形容了吧。
不僅被騙還被圍毆，出院之後還得往返學校和警局，處理一堆有的沒的麻煩事。因為被醫生叮囑暫時休息會比較好的關係，所以我甚至還辭掉了打工。
而最近這一個星期又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身體變得需要酒精才能夠放鬆下來。是因為對人性感到失望呢？還是單純覺得疲憊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最近腦子三不五時就會浮出那種……「無所謂」的念頭而已。
昨天好像忘了繳手機費了。「無所謂啦」。今天下午得去參加補考才行。「無所謂啦」。明天得回醫院複診才行。「無所謂啦」。後天放假得回家一趟才行。「無所謂啦」。
──未來怎樣都無所謂啦。
我很害怕自己的活力會就這麼慢慢地被消極的想法給吞噬殆盡。
或許正是為了避免自己走到那一步，所以我才會去仰賴酒精的吧。就算那只是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也一樣。
不過就算我再怎麼努力，最後也還是免不了被侵蝕的結果。
「好啦～讓我把剩下的部份給剪完吧。」
『…………』
即使被催促也毫無反應，夜月只是靜靜的背對著我，絲毫不打算要配合的樣子。
我不由得感到有些納悶。
「夜月？」
『…………』
她該不會是想先看看後面剪得怎麼樣吧？就在我半信半疑的準備拿起手邊的鏡子時，夜月忽地開口了。
『……我知道了。』
她的口吻雖然沒有先前來得那麼做作，不過卻還是一樣毫無起伏。
『我總算是知道了。』
只見緩緩轉過身來的她拿起了剪刀。
儘管雙眼被瀏海給遮掩，但是長髮下的視線卻仍牢牢咬住了我。
『詛咒也好、死亡也罷……那些東西根本就沒辦法讓你感到痛苦。』
口氣逐漸染上憤怒，彷彿某種野獸的低吼。
『所以我決定了。』
她俐落地剪下眼前的瀏海。
伴隨髮絲的落地，深邃的黑色眼眸也隨之現身。
隨手丟下手中剪刀的她，眼底滿是顯而易見的鄙視。
她猛地抓住我的下巴，強迫我對上她的視線。
瞪著怒火中燒的雙眼，她這麼說出了那殘酷無情的宣言。
『──我要你活著。』
「…………」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不僅如此──她就像是在這麼強調似的使勁掐著我。
『你就儘管去期待、去相信不切實際的救贖總有一天會到來，然後用盡你所有的知覺去感受生命的痛苦吧。不被任何人所理解、不被任何人所肯定，不論怎麼找也找不到出口，注定迷失方向、困在死胡同之中的你就儘管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大聲哀號、痛哭失聲吧。天真的去相信、甚至是堅信一切將會有所改變，然後為了根本不存在的那一天而消磨體力、損耗精神的拼命走下去吧。即使在看不見盡頭的無盡黑暗中，意外發現了任何、那怕只是一絲絲虛幻飄渺的亮光也好，你也絕對沒辦法好好把握、抓住、甚至是觸及到那抹溫暖的。給我孤身一人的抱著可笑至極的理想去追逐你所相信的一切，然後徹底的去體會生命的壓力、現實的沉重、世界的荒誕。直到無法迴避的結局到來之前，你就只管死命掙扎、苟且偷生、醜陋難看的用盡全力活下去吧。然後……』
聲音因得意而上揚，咧嘴露出陰森笑容的她順從越發高漲的激情大喊：
『然後我將會在你身邊盡情的恥笑你那可悲又滑稽的一生！』
「…………」
彷彿是在細細品嘗我的錯愕般，夜月愉快地張著雙眼凝視我臉上每個緊縮的毛細孔，高高吊起的嘴角也好似恨不得立刻大口咬下流露而出的負面。
她所說出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古老的預言，繪聲繪影、宛如和現實貼合在一起的逼真描述，甚至還讓我隱約窺見到自己悽慘的背影走過眼前。
絕對沒有人能明白那是多麼痛苦的景象。
儘管光是想像，胸口就像阻塞似的險些喘不過氣來，不過內心深處卻出乎意料得沒有被恐懼所攫住。
──因為我並不是一個人。
『你就好好享受享受你那悲慘的人生────!?』
趁著夜月毫無防備的這瞬間，我冷不防的吻上了她的嘴唇。
我沒有理會驚訝地瞪大雙眼的她，只是忘我的索求她的存在。她的嘴唇好軟。雖然有些冰冷，不過真的好軟。
我索性將她拉向自己。
後腦雖然順勢撞上了堅硬的地板，不過胸膛卻也因此而接到了美人。我一邊摟著她的腰，一邊貪婪地將舌頭滑入她的口腔。
啊啊，我還真是幸福──
「唔、嗚嗚……!!」
胯下忽然感受到一陣衝擊的我，不由得像隻毛毛蟲般難看的蜷縮起身子。和淚眼汪汪的按 著褲襠的我相反，嫌棄的收回膝蓋的夜月生氣的破口大罵：
『你這變態幹什麼突然親上來啊！』
「那、那還不是因為妳的關係……」
『關我什麼事啊？少在那邊推卸責任了！你這色狼！』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夜月妳說要和我結婚的不是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了!?』
「剛剛啊……」
趴在地上的我強忍直衝腦門的痛楚，無奈的豎起食指解釋：
「妳剛不是說、要永遠待在我身邊的嗎？那不就是、求婚嗎……？」
『最好是啦！你到底是怎麼理解我說的話的？』
就照字面意思理解的啊──我忍不住朝夜月投以冤枉的視線，不過卻被嚴厲地瞪了回來。難不成是那樣嗎？
「好吧……我知道了。」
無視隱隱作痛的胯下，我逞強地撐起身子、跪坐在地。雙手按膝的我，目光筆直地凝視不快的瞇起雙眼的夜月。
我就著無比認真的表情問：
「那麼夜月，妳願意和我結婚────嘎噗！」
細長的美腿精準地擊中了太陽穴。
『去死啦！』
好痛！我該不會腦震盪了吧？那彷彿貫穿整顆腦袋的尖銳痛楚讓我不禁這麼想。我又哪裡做錯了啊？
既然她不是那個意思，那就換我主動求婚有什麼不對的嗎？
正當我打算開口抱怨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夜月已經不見蹤影了。與此同時，那片「被詛咒的光碟片」也悄悄退出了電視播放機。
她大概是趁著我在地上打滾的時候先回去了吧。我忍不住咕噥了句：「那傢伙還真是無情啊……」至少也先說聲再見再走嘛。
不過話雖如此，我卻有預感：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殘留在腦袋上的鮮明痛楚在在證明了這一切並非夢境。所以……嗯，沒事的。
直到下次見面到來之前，就先老實地照著「詛咒」好好生活吧。
就算再怎麼痛苦難受，但只要不是孤身一人，或許就能找到解決辦法吧。
真期待下次見面呢──仰躺在地的我有些睏倦的將頭轉向一旁，只見視線盡頭出現了一瓶昨晚喝到一半的烈酒。
我忍不住笑了笑。
「……無所謂啦。」
我邊說邊伸手推倒酒瓶。
在意識沉入夢鄉之前，我毫無來由的心想：剪完頭髮後的夜月還真不是普通的漂亮啊。
下次就來替她綁個頭髮吧。
封面圖＆作者：https://picrew.me/＆zum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