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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斬首

作者:尹競│2019-12-04 22:40:03│巴幣:2│人氣:102


  刑天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一如往常在高中教書,台下只有一個穿棕熊布偶裝的人,坐得很近,用那布偶裝的大眼睛盯著他。

  「請問您是……?」

  對方起身,把頭套拿下來;是一位女高中生。刑天一眼就認出她是誰了,心中不禁燃起無名怒火,眉頭深鎖道:「精衛?妳怎麼會在這?」

  「我不是精衛。」她兩眼發直瞪著他,道:「我是山神!」

  「……好吧。山神,妳特地穿著不可愛的布偶裝,用我班上頭痛人物的模樣跑來我的夢裡,到底是要跟我說什麼?」

  她把頭套夾在腋下,手搧著風,說:「你要出意外了。」

  「是怎樣的意外?」

  「身首異處。」

  刑天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確認頭還好好地接在上面。

  「明天,你最好請假別去上班。這樣就沒事了。」

  他笑了,說:「我不會因為夢到山神對我說了什麼,就隨便請假,這根本算不上理由,簡直跟小學生說肚子痛不能上學一樣可笑。無意冒犯,但我不是個迷信的人,辛苦您專程跑來我的夢裡。」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仍然直直望著他。

  「在意外發生之前,有三個徵兆。」她伸出三根手指頭,縮起一根,道:「第一,你的手錶會停住。」

  「我說了我不相信了,而且,這算什麼徵兆啊?我的手錶本來就很舊了,哪時候停都不奇怪;我從十八歲戴到現在,錶帶都快解體了,只是因為它還在動,我捨不得丟掉才戴到現在。」

  再縮起一根手指,她指著自己的臉說:「第二,這個人會來找你問事情。」

  「妳是說精衛嗎?別鬧了,山神,精衛本來就是我的學生,雖然她上課不是趴下睡覺就是翹課去頂樓抽菸;但她以學生的身分來找我這個老師問問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最後——」她握著拳頭,說:「會下雨。」

  「下不下雨,是大氣的自然變化去決定,跟我會不會發生意外一點關係都沒有。」

  「在第三個徵兆發生以前,只要躲回家裡都能避免災禍;否則……你是絕對逃不過的。」

  刑天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點頭致意,道:「謝謝妳的提醒,但我還是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她默默把頭套戴回去,隔著熊頭說:「你是真的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

  他沒來得及回話就醒了,比鬧鐘設定的時間還要早幾分鐘醒來。刑天拿起床頭的手錶,指針依然忠實地勞動;把窗簾拉開,外頭是一片萬里無雲,晴朗的大好天氣,陽光正好刺著眼睛。他坐回床上,低頭看自己的手,直到鬧鐘響起才動作,刷牙洗臉,準備去上班。

  上課時,他時常看向精衛的座位——是空的,今天從早自習就沒看到她的身影。「精衛人呢?」他問,不過沒人知道她的下落。直到第八節課,天氣還是很好,手錶滴答穩健地走。下課鐘一響,他不厭其煩,看了一下錶,又往外看天空,順便檢查精衛有沒有在走廊遊蕩,都沒有,一切安全,他感覺肩膀輕了些;那個夢很快就會如過眼雲煙,倏忽即逝。宣布下課。他拿著教科書,從六樓走回二樓的辦公室,一走進辦公室,就看到精衛坐在他的位置上對他笑。

  刑天看到那張臉,第一個想起的是夢裡穿著蠢布偶裝,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他的山神,接著不自覺看了一下手錶——秒針在原處顫抖,停在四點五十一分;下課後的一分鐘。

  「不會吧……」

  「老師!」

  精衛向他揮手,跑了過來,他覺得橫隔膜像是被拳擊手揍了一拳。

  「老師,我跟你講。」

  「妳……妳不要跟我講!」

  他扶著額頭,回到位置,把教科書歸位。往窗戶外看,黃昏的天空沒有下雨的跡象;可是山神說的前兩項徵兆都實現了,他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收拾完,他提著公事包就要走,精衛擋在面前,說:「什麼嘛!老師,我難得有問題要問你耶!」他往左繞,精衛就往左;往右,她就往右。兩個人在走道僵持不下,門就在眼前,但他走不掉。

  「老師你聽我講嘛……老師——誒,老師,你的手錶好像快要掉了,你那麼急,是趕著去修理嗎?」

  「不是。總之,我沒空、我今天沒空!我有緊急的事要立刻回家!」

  「我這件事情也很緊急啊!老師,要是不快點解決的話,我會、我會身首異處!」

  「會身首異處的人是我才對吧!」突然他從她身上聞到一股菸味,皺緊眉頭,說:「妳又抽菸?」

  「誒?誒……討厭啦老師!那是……風!是風把菸味吹來我身上的,真是愛惡作劇的風呀!」

  「這次我就當作沒看到,讓開!」

  「不讓!老師不幫我我就不讓!」她張開雙手,說:「這件事不會耽誤老師太久的,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好了!拜託你啦!老師!幫我一下啦……作為一個老師,難道你忍心放著可愛的學生不管嗎?」

  他露出吃到苦瓜的表情,說:「……五分鐘,就五分鐘。快點!」

  她握拳小小跳了一下,笑嘻嘻地說:「老師我們要站著講嗎?這樣我壓力很大耶。」

  刑天拉開椅子,坐下;精衛坐在隔壁的椅子上。

  「喂,那是別的老師的位置。」

  「唉呦!我跟他很熟,沒事啦。」

  「哪個老師?」

  「神農啊。」

  「誰啊……算了算了,妳有什麼事快點說。」

  她從口袋拿出一張折過好幾次的紙,攤開放在桌上;是一張出路調查表。

  「這種東西,應該是要去找輔導老師吧?」

  「不要!我討厭他,他會把我的菸拿走。」

  「妳不抽不就沒事了嗎?」

  「嘿嘿嘿……」

  他搖搖頭,指著單子說:「嗯,妳有想唸的科系或是大學嗎?」

  「完全沒有!我討厭讀書!」

  「我想也是,那畢業以後要直接投入職場嗎?」

  「應該……吧?這樣會很奇怪嗎?」

  「大有人在。」他說:「妳未來想做哪方面的工作?」

  「不知道耶。」

  「我要走了。」

  「等一下!等一下啦老師!未來的事情本來就沒有人會知道啊……」

  「唉,好吧。妳總有興趣吧?妳平常最喜歡做什麼事?」

  「喜歡做什麼啊……」

  她頭偏向一邊思考著,他不耐煩的跟著擺頭。

  「想到了嗎?」

  「嗯……的確有那麼一件事,我時常在做,而且每次做都很開心。」

  「很好啊,是什麼?」

  「丟石頭。」

  「丟石——什麼?」

  她彷彿沉醉在美好記憶中,說:「老師你知道嗎?往車站那個方向,有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河堤喔!天氣好的時候,我都會翹課去那裡對著河丟石頭。那裡有好多小石頭,怎麼丟都丟不完。聽說那條河是通往大海的,也就是說,那條河是大海的一部份,我每天都這樣丟,就好像……好像能把大海給填滿一樣!老師,難道你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

  「不覺得。」

  「討厭啦老師!你應該也去那裡丟石頭看看,很開心的喔!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的完成某件偉大的事情,你每丟一顆石頭,就離目標更進了一些。」

  「精衛,我實在分不清楚妳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嗯?我很認真哦,老師。也許未來,我可以朝丟石頭這方面發展,靠著把石頭丟進河裡來幫助別人!」

  「我真是在浪費時間。」

  他拎起公事包,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連忙跟在後頭,說:「老師?你怎麼了?你生氣了嗎?對不起……」她追在後頭,不停道歉;但他一聲不吭,腳步沒有慢下來。到了一樓停車場,他回頭對她說:「精衛,妳已經高三了吧?幾乎算是一個成年人了,妳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不切實際,總該為自己的將來做點打算。妳說得對,『未來的事情本來就沒有人會知道』,但這不能當作妳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準備、什麼都不去思考的藉口。」

  她雙手握拳,頭撇向一邊。

  「更何況,妳天天翹課,主要科目都不及格,還因為抽菸被記了不少過,光是要順利畢業就有很大的問題了。妳連一個普通學生的標準都達不到,已經比正常人落後好幾步了,難道妳一點都不擔心妳自己嗎?」

  她還是頭低低的,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她說:「對不起……老師……跟我這種壞學生講話,真的很浪費時間吧?」語畢,她摀住嘴巴,扭過頭跑掉了;他對著她的背影,伸出手,想喊出『等一下』,然而,一滴雨水落在他的眼皮上,模糊了他的語言和視線、夢境與現實——恍如那有著精衛相貌的山神,此時此刻正瞪著那雙眼睛說,最後,會下雨。會下雨。你是真的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

  下雨了。水泥地板沒一會兒就變深色了。

  雨水、雨水將他打得落花流水。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已經看不見她了。



  隔天,精衛翹課了。她騎著腳踏車,到了那河堤去丟石頭。昨晚的雨水還沒被今天的太陽曬乾,隔著鞋襪踩在草地上,黏黏滑滑的;她覺得很好玩,也不擔心弄髒或滑倒,一邊用力踩,一邊撿石頭。撿得夠多了,找一個順眼的地方,堆成小小的石頭金字塔,拿起最頂端的一顆,旋轉手臂,『嘿!』的一聲對河流擲出,咚!咚!石子在彈了兩下才沉沉沒入。她的最高紀錄是四下,大部分都是『噗通!』直接沉下去。

  丟到一半,她突然想抽菸。翻了翻側背包,在裡面摸老半天什麼也沒摸到,只摸到一串單字卡,才想起來自己昨天把菸和打火機都丟了。看了幾個英文字,完全看不懂;也許自己真的該回去上課了。

  她拿起一顆石頭。丟完這顆就回去上課。她模仿電視上看到的棒球選手奇妙的低肩投法,咻——使力過猛,沒有彈跳,直入河流,濺起不小的水花,然後她聽到旁邊傳來『哎呀』一聲;是聽過的成年男人,一時想不起來……。她像是貓咪在靠近獵物一樣,放輕腳步,縮起肩膀,憑著印象尋找聲音的來源;在一處禿掉的草地上,她看到了一顆側倒的頭,他們兩眼相對,頭說話了:「精衛?妳……還好吧?」她笑出聲,說:「老師,這句話應該是是由我來問才對吧?」

  ——那顆頭就是刑天。

  「老師,我該怎麼形容你現在的樣子呢?噯老師你別動!」她用手帕把他臉上的泥土擦乾淨,扶正,放在手帕上,蹲下來說:「對了!就叫『身首異處』沒錯吧?」

  「啊……是啊。原來山神說的『身首異處』是指這個意思啊……」

  「老師說了什麼嗎?」

  「沒什麼。」

  「嗯——老師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呢,看來那個傳聞是真的。」

  「什麼傳聞?」

  「老師想聽嗎?想聽嗎?」

  「……不想。」

  但她還是說了。

  「咳咳!那是我從學長那聽來的傳聞,距今十年前,一個吹單簧管……喔不對,是吹薩克斯風的女生,自己一個人練習到很晚才回去,在她往校門的方向走去時,發現辦公室的燈是亮的,她好奇走過去看,看到了——刑天老師你!你把自己的頭拿下來——」

  「等一下!十年前我還是學生啊!」

  「那去年總可以了吧?」

  「妳就承認這個傳聞是妳瞎掰的吧。」

  「傳聞的源頭本來就是道聽塗說、加油添醋的呀!總之,『老師的頭像樂高一樣是可拆卸的』傳聞,在學生間是眾所皆知了。老師你現在這個樣子,剛好證明了傳聞不假,沒有人受到欺騙,這是雙贏的局面啊!」

  「哪裡雙贏了?你們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哈哈!好啦,對不起啦。話說回來,老師,我還沒問,你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像這樣身首異處呀?」

  「這……我、我……」他咬著嘴唇,道:「我不記得了。」

  「老師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

  「看樣子好像是這樣。」

  「答應要請我吃的提拉米蘇呢?」

  「我從來沒答應過那種事!」

  「小氣鬼!請我吃又不會少一塊肉,老師有在賺錢啊!」

  「幫我把身體找回來,要吃多少我都請妳!」

  「哦……哦!」她雙手遮住嘴巴,眼睛亮了起來,說:「這是老師你自己說的喔!不可以反悔喔!」

  她跑走了。他聽到運動鞋踩在含水泥土上的滋滋聲響,忽遠忽近,還經過他身邊幾次,最後她左右張望,垂著眉毛回來,說:「我的蒙布朗、戚風蛋糕……」

  「這附近都沒有嗎?」

  「沿著河流的草地我都找過了,斜坡上也沒有。」她說:「對了!老師,快點告訴我你還記得些什麼?也許能找到線索。」

  「離開學校以後就沒有記憶了……」

  「那、老師的身體可以動一下嗎?拍個手之類的,發出聲音比較容易發現。」

  「我的身體不能動,只有感覺還在。」

  「那老師的身體現在有什麼感覺?」

  「像是……有很多東西持續『爬』過去的感覺。」

  「老師的身體不會正在被史前巨蟒給吞食中吧?我前幾天在動物星球有看到一種會吞大象的蛇,老師現在很有可能正在牠的食道裡蠕動……」

  「不要烏鴉嘴!」

  「好吧老師,那現在該怎麼辦呢?到處都找不到你的身體耶。」

  「不用擔心,妳把我帶到警察局去吧。」

  「為什麼?老師又沒有做錯!只要不說出去就沒人會知道,我會把這件事帶到墳墓去的,我發誓!」

  「妳在想什麼啊?我是說到警察局報失蹤人口,請警察協尋啊!」

  「什麼嘛,真無聊……」

  「妳不要擅自幻想又擅自失望好不好?」

  她伸出手,捧著他的頭,「忍耐一下喔,老師,我要把你放進包包裡……嗚!好重好重!老師你該減肥了啦!老師一定是平常想東想西的,頭才會那麼重。」

  「妳的生物是哪個老師教的啊?」

  「神農啊。」

  「他是誰啊?」

  費了一番功夫,終於放進去。他說:「慢著!精衛,我居然這麼晚才發現,妳今天又翹課了對吧!」

  「討厭啦老師,說『翹課』多難聽呀,這是『找尋自我的旅行』。」

  「把我送過去以後就給我回學校上課!聽到了沒?」

  「知道了啦!」

  她兩手抱著包包,一步一步走上堤防,「老師我的腳踏車就在那,很快就到了。」把書包放在前面的車籃後,她盯著他看。

  「怎麼了嗎?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她嘻嘻笑了一下,說:「沒有啦,沒什麼啦。」接著跨上車,一開始歪歪斜斜地騎,後來趨於平穩。

  「對喔,問你喔老師。」

  「一定要現在問嗎?這裡很晃,我會咬到舌頭。」

  「回答一下嘛!」

  「好啦妳快問!」

  「老師的頭,一直都是可拆卸的嗎?」

  「怎麼可能?哪有人一出生就是這樣?」

  「那就是後來出了什麼事造成的囉?」

  他沒說話。腳踏車騎過一段沉默。

  她偷偷瞧了他一眼,道:「等老師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到了警察局。

  她把鐵馬停在門口附近,拎著包包走過去。門是關起來的,她看到裡面一個警察跪在地板上組模型,敲敲門,他才站起來開門;警察長得很高,好像不用梯子就能換電燈泡。

  「不好意思啊,高中生,我們局裡內部在整修,有什麼事直接告訴我就好了。」

  「警察先生……」

  「不用那麼見外,叫我的名字『盤古』就好了。」

  「好的,警察先生。」她說:「警察先生在組什麼模型啊?」

  「縮小版的墾丁沙灘。怎麼?妳有興趣嗎?」

  「喔!那個我知道!垃圾比沙子還多是那個模型最大的賣點!」

  「厲害喔高中生,妳很有品味。但除了垃圾比沙子多外,這個模型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標示地名的牌子了,要是少了這個小道具,一般人看來只會覺得這是垃圾山。」

  「我又學到了一課,謝謝你,警察先生!」

  「不用客氣,高中生。」

  「嘿!先不要聊了。」側背包的頭說:「我要報案!」

  盤古挑起眉毛,往後退了幾步,雙手抱胸,看了包包,靠近戳了一下,小聲地說:「高中生……妳的寵物?」

  「不,警察先生,這是我的老師。」她把包包舉高,他單手接過,放到旁邊比較高的平台,對他說:「好吧,頭,你要報什麼案?」

  「失蹤。嗯……失蹤的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那時候我穿著——」

  「等一下,頭,你知道嗎?」他說:「要滿二十四小時才能通報失蹤,這是基本常識。」

  「我從來沒聽過……」

  「才沒有這種事情喔!警察先生,發現失蹤以後就可以馬上通報了。」

  「是嗎?等我一下。」

  他轉身回到警局,跨過模型,到後面的櫃子翻箱倒櫃,快速翻了幾本書後又走出來,抓抓腦袋說:「哈哈,抱歉,好像真的像妳說的哪樣。高中生,妳真不錯,公民是哪個老師教的啊?」

  「神農!」

  「難怪!」

  「神農是誰啊?」

  「咳!好,頭,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失蹤人口的資訊。」

  「……喔、好。我叫作刑天,失蹤的是我的身體,時間大概是昨天晚——」

  「等一下,頭,我又發現一個小瑕疵了。」

  「什麼瑕疵?」

  「你說失蹤的是……『你的身體』沒錯吧?」

  「啊,沒錯。情況有點複雜,總之我以前曾經斷過一次頭,現在又一次分開了。找過附近都找不到。」

  「是我幫忙找的喔!」

  「對,是我的學生幫忙找的。」他說:「怎麼了?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他從上到下大力地點頭,說:「你想想看,失蹤的那個身體,屬於你本人沒錯吧?那你失蹤人口的名字是要報『刑天』嗎?這樣不對啊,因為刑天本人來找我報案了,『刑天』並沒有失蹤,所以我們不能受理。」

  「那要怎樣警察才能受理?」

  「依我的經驗判斷,你失蹤的身體不能被當作一個人來看,只能算是『物品』;也就是說,我們這邊頂多把你的身體作為『遺失物』來處理。」

  「怎麼這樣啊?警察先生,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抱歉啦,高中生,愛莫能助。」

  「那……遺失物通常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找到?」他說。

  「看有沒有人撿到囉?」

  他的臉色沉了下去,幾乎跟裝著他的包包顏色一樣深沉;天氣是相反的好得不得了。離開警察局後,精衛就騎著單車四處繞來繞去,等到他的臉色沒那麼難看時,她說:「老師,我知道的喔,這種危急時刻,需要的就是友誼的力量。」

  「什麼友誼的力量?」

  「請老師的朋友幫忙呀!老師的朋友裡面,應該有幾個交情特別好、特別值得信賴的人吧!友情這種東西就是在危急時刻才能顯露出價值所在啊。」

  「值得信賴的朋友,嗯,是有幾個。」他想了一下,說出一個地址,於是前往那個地方。腳踏車騎在碎石路上喀啦喀啦時,她說:「老師的那個朋友是個怎麼樣的人?」

  「妳真的很喜歡挑在這種時候說話。」

  「我好奇嘛。」

  「嗯,她是個手工藝大師,擅長捏人偶;捏出來的人偶有生命,會自己動,還會說話。」

  「好厲害喔!」

  「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已經比學校的美術老師厲害了,她有這個天份又有興趣,好像生來就是要做這件事的。」

  「老師的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呢?」

  「女媧,是我唯一一個成年以後還維持友情的異性朋友。」

  「異性?」

  腳踏車急煞。他差點就滾了出去。

  「妳做什麼?」

  她笑著說:「沒事喔!」

  「妳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沒——哇!」

  她繼續騎,用比之前還快上很多很多的速度。

  「喂、喂噢!妳到底……嘎咕、哇!」

  在顛簸的路上全力衝刺,車籃裡彷彿洗衣機在攪動。等到衣服洗好的時候,已經到女媧家了;這是一棟獨棟房子,淡藍色的,和天空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窗戶和門乍看就像破洞。她停好腳踏車,直接把他留在籃子裡,自己就先走去按門鈴了。門鈴是風鈴的聲音,按第二下會變成鈴鐺的聲音,還沒按第三下,就有人來應門了。「嗨——」來的是一個泥人,丹鳳眼,櫻桃嘴,小巧的鼻,玲瓏的耳,若不是膚色有些許不自然,幾乎和一個真人沒什麼差別。

  「哇……好漂亮……」

  「謝謝——我的主人捏我的時候很用心。」

  「啊,對!那個!那個!請問女媧小姐在家嗎?」

  「不好意思,她不在呦——」

  「這!這!她去哪裡了?我的老師,刑天在找她!」

  「喔——她今天去……」

  待在車籃裡,臉上有幾處瘀青的刑天,遠遠看著門口兩個女生愈聊愈起勁,愈聊愈開心,互相摸著對方的頭髮,中間轉過來還指了他幾次,然後大笑出來;不曉得講了多久,她們才依依不捨相擁道別,接著她愉快的哼歌聲和蹦跳的腳步才靠近。

  「妳們……」

  「老師!好消息啊!女媧小姐她,要結婚了!」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現在才知道。」

  「老師你看,這是小雪給我的喜帖。」

  「小雪是誰?」

  「討厭啦老師,還會有誰?就是我剛才認識的新朋友呀。她跟我一樣喜歡薩克斯風。」

  兩個人一起看喜帖上的照片。

  「老師,這個叫伏羲的新郎,好像比女媧小姐年輕很多耶。」

  「那是她哥哥啊!」

  「哇……是禁忌之戀呢!」

  不管如何,即將結婚的女媧,很明顯是暫時抽不出時間來幫忙了。他們再度上路,這次要去夸父的家。

  「老師,夸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妳不要再急煞了喔。」

  「討厭啦老師,我無緣無故才不會突然做那麼危險的事。好嘛,告訴我嘛!」

  「我跟他是當兵的時候認啊——!」

  「老師你怎麼了?老師你咬到舌頭了嗎?啊啊,真是太不小心了呢!」

  他們騎向白雲在天空延伸的方向,一路上沒有再交談。風吹來的時候,精衛會哼起《少女的祈禱》,讓刑天不知做何感想。

  到了。

  夸父的家在舊公寓的四樓。按下對講機上左邊的那個四樓按鈕,發出像鴨子一樣的扁平叫聲,沒多久接通了,他說:「兄弟,是我,刑天。」鐵門沒有開,不過聽得到樓上有咚咚咚咚的腳步聲走下來,中間還跳了幾階樓梯,碰的好幾聲。然後鐵門打開了——又是一個泥人,長得歪七扭八;眼睛特別小,鼻子特別大,只有嘴巴剛剛好;感覺造他的人只是隨便把繩子仍進泥水再甩出來,敷衍了事。

  「嘿——」

  「夸父人呢?」

  「結婚了——」

  「什麼?他結婚了?哪時候?」

  「今天啊——」

  「我怎麼都不知道……他跟誰結婚了?有喜帖嗎?」

  那泥人又蹦蹦跳跳跑上去拿了。空檔,她說:「老師的朋友都結婚了,卻沒有通知老師,這就叫做交友不慎嗎?」

  「妳的國文老師是誰……算了當我沒——」

  「神農!」

  「神農到底是誰啊?」

  這時泥人回來了,他們三個圍在一起看喜帖。

  照片上,把長髮束成馬尾的夸父身邊,是一顆太陽。

  「他『追』她追很久了,街坊鄰居都知道——」泥人說道。

  「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呀,對吧?老師。」

  「是啊……」

  已經是黃昏了,他們回到一開始的河堤邊。草地乾了,她直接坐下,隨便撿起腳邊的石頭往河裡扔。

  「感覺今天過得好快喔,老師。」

  「嗯。」他說:「讓妳帶我跑了那麼多地方,真是不好意思。」

  「我也沒有幫上什麼忙,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老師的身體。」

  「不,妳幫我很多了,真的很多——謝謝妳。」

  夕陽在河裡載浮載沉,照得她滿臉通紅,

  「吶……老師……」她別過頭去,看向河。

  「怎麼了?」

  「老師現在這樣子,生活不太方便……對吧?」她丟了顆石頭,咻——咚!「我在想,明天再繼續找吧?所以……」咻!咚、咚。「老師今天先住我家怎麼樣?」

  咻!咚、咚、咚。

  「妳說什麼?住妳家?」

  「是老師自己說找到身體就請我吃蛋糕的!我、我只只只是很想要老師……請我吃蛋糕而已哦!」

  她又拿起石頭往河一甩,咻!咚!

  「哎呀!」

  「嗯?老師,你怎麼了?」

  「好像撞到什麼東西。」

  「撞到哪裡?額頭嗎?眼睛嗎?」

  「都不是。」他說:「好像是身體那邊……突然一痛。」

  「身體……那邊……」她閉起眼睛,揉著太陽穴,隨後張開眼睛,跳起來大喊:「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我知道了!我知道老師的身體在哪裡了!」

  「妳說什麼?在哪裡?」

  她不停彎腰撿著地上的石頭往河裡丟,說:「我一開始會發現老師,是因為老師發出一聲『哎呀』,那時候,我正在丟石頭;剛才我朝河裡扔石頭時,老師也發出的同樣的『哎呀』聲,說身體好像撞到什麼……再加上老師曾說過,身體感覺像是有很多東西持續『爬』過去;我想那並不是『爬』過去,而是『流』過去!老師的身體——就在河裡!」

  「啊!想不到,居然……!」

  「我現在要丟石頭確認老師身體的位置,老師感覺到痛的話就大叫讓我知道!」

  「喔、好!妳丟吧,大力丟!」

  「老師,是這裡嗎?」

  「不是!」

  「老師,這裡有感覺嗎?」

  「也不是,沒有感覺。」

  「那這裡呢?嘿!」

  「喔!有了,有感覺了,感覺好像擦過邊了。」

  「老師!」

  「哎呀!好像丟中了喔。」

  「太陽快下山了,我有點看不清楚,確定是這裡嗎?老師。」

  「哎呀!沒錯!大力點,喔!對,就是那裡!啊!」

  「你們在做什麼啊?」

  附近巡邏的盤古冒出來說道。

  「警察先生?太好了!我正想找你幫忙。」她抓住他的袖子,指著河邊說:「警察先生,你看那裡!」

  他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背包裡的刑天,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就知道。別擔心,高中生,我來了,放心交給我吧!」說完就把包包拿起來,狠狠地說:「你這個狼師!都已經沒有身體了,居然還能對自己的學生出手,簡直是禽獸不如!」

  「出手?你在說什麼?」

  「你還有臉狡辯?你們剛剛的對話,我通通都聽到了!你說『有感覺』、『大力點』……分明就是公然猥褻!」

  「那是……噢!你聽我解釋!」

  「你有權保持沉默,否則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法庭上對你不利的證據。你有權請律師。如果你負擔不起律師費,法院可以遵照你的意願,為你指派一位。」

  「我的身體在河裡,你先幫我——啊!精衛!」



  刑天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山神。這次沒有穿布偶裝,而是穿著高中生的制服,用那張精衛的臉孔,眼睛瞪大對他說:「我就說吧。你真的會發生意外,身首異處。」

  「唉,抱歉,我不應該懷疑妳的。」

  「不過,你是怎麼解開警察對你的誤會?」

  「妳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我知道的。」

  「精衛她直接跑進河裡拉我的身體——幸好水不深——警察看到了才相信那是一場誤會。」

  「你真的要感謝這個女孩。」她指著自己的臉。

  「是啊,真的很謝謝她……說一千萬次『謝謝』也遠遠不夠。」

  「嗯。」她說:「對了,你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發生意外的對吧?」

  「對啊,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我可以告訴你。我這次來你的夢裡,主要就是要告訴你事情的經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你跑到那女孩說的漂亮河堤去丟石頭,那天下雨,草地濕滑,你一個不小心跌倒,身體滑進河裡,頭掉在地上。」

  「就這樣?」

  「就這樣。」

  「我為什麼無緣無故跑去那裡丟石頭?」

  「真的是無緣無故嗎?」

  山神對他微笑。

  他醒來了,人在辦公室。好像不小心睡著了。他站起身來,活動筋骨。人果然不能沒有身體。伸展到一半,就看到精衛在辦公室門口對著他笑。

  「老師。」

  「有什麼事嗎?」

  她走過來,上下打量他,說:「突然好不習慣老師有身體的模樣。」

  「我少了身體的樣子妳看了比較順眼嗎?」

  「哈哈,我是開玩笑的啦。嗯,老師看起來沒事呢,太好了呢,那我就先走了。」

  「妳等一下。」

  「嗯?」

  「放學妳有空嗎?老師請妳吃蛋糕。」

  她的眼睛慢慢睜大,令他想起山神;她的喜悅溢出臉龐,感覺頭髮都在閃閃發亮,道:「老師,別等到放學了,我們現在就去!現在就去嘛!」

  「不行,妳不能再翹課了,還有,把那張出路調查表拿出來,我們趁午休時間先簡單討論一下。」

  「不用啦,老師,我已經想好未來要當什麼了?」

  「當什麼?」

  「女高中生偵探啊!」

  「妳想當一輩子的高中生啊?」他嘆道:「噯,看來我們有得討論了。」

  她嘻嘻地笑著說:「那就請多多指教囉!我的老師。」



      2019/12/4  神農是誰?

引用網址:https://home.gamer.com.tw/TrackBack.php?sn=4611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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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1 篇留言

+9神聖騎士卡
這個腦洞燒腦,不過墾丁沙灘模型留下深刻印象。XD

12-05 01:23

尹競
我之前去被酒瓶割到腳12-06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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