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最終還是死了,人老了又生病就是會這樣。當他臥病在床,一直到死亡的那兩個月時間,包括我這個外孫在內的、外公所有的親戚朋友,想必沒有一個人認為他能夠再度回復健康。
聽說外公是在韓國瑜的造勢大會結束後病倒的,在中途他的臉色就有些不太對勁,但他不走,等到韓國瑜花了大半時間進場,在舞台上高談闊論,說為了中華民國不惜粉身碎骨……完後,外公才像是熄滅一樣倒下。
即使在醫院的床上動彈不得,他也堅持要看有韓國瑜出現的電視頻道。假如電視關了,他便會躁動不安,不吃飯也不吃藥,看著漆黑的螢幕發呆,或嘗試起身想要參加造勢大會——這當然皆以失敗告終,外公連上廁所都得有人攙扶。直到打開電視機,穿著藍襯衫的韓國瑜現身,外公的心才平靜下來,宛如回到了心靈的避風港。
「明年,我要親手把票投給韓國瑜……你們也都支持他對吧?」
除了跟著電視機吆喝口號與歡呼外,外公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這句話了。我曾在他生日的時候,跟著親戚去探望,他看著韓國瑜,笑嘻嘻地對我們說那句話,看到我,又多說了一句:
「你二十歲了嗎?」
「嗯。」
「明年要投韓國瑜喔!」
我沒有回話,外公還在等;旁邊的親戚對我使眼色,我才說:「好,我投,我一定投,投到他贏。」外公微笑點頭,這才把注意力回到電視上,喃喃道:「我們不是沒給民進黨機會,但他們把台灣弄得烏煙瘴氣……」後來外公虛弱得在床上坐起都有困難的時候,他也沒有放棄,把電視音量調大,用聽的也要得到任何有關韓國瑜的一切。支持並深信如此一位只會說、不會做的『夢想家型』政治人物,連身體狀況都能拋諸腦後,其愚蠢程度與我聽說的那件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說某個親戚,為了做生意,曾經盜用外公的銀行帳戶(老人家通常怕自己忘記,都會把密碼寫在小紙片上和提款卡放在一起),把幾十年累積起來的存款通通捲走;結果生意失敗,反倒賠了一筆鉅款,跑來求外公救命。外公非但沒有計較對方偷走他的錢,反而還幫他四處籌錢還債。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只說:「他是自己人。」
這句話說得輕巧,但對媽媽來講可是糾纏終生的詛咒,我已經不曉得聽她提起多少次——她本來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出國留學攻讀博士學位之類的,卻因為這件事讓家裡的經濟狀況史無前例地糟糕,付不出學費,家裡兄弟姊妹又多,只能高中畢業就去工作;也因此遇到了爛男人(我爸爸),無可避免地邁向毀滅。
這件事大多是媽媽酗酒完,或者與爸爸爭鬥結束後,自言自語、不然就是對貌似爸爸的我情緒發洩所講的,多為片段,從小聽到大也慢慢拼湊出頭尾。媽媽講的是後半段,前半段的部分是聽親戚們補充;外公失去意識,從醫院送回家的這天,大家都聚在透天厝的一樓七嘴八舌,我想不聽到都難。客廳的男人們,廚房的女人們,一人一句,把外公的人生講掉了一半;光聽他們在講,你會產生一種『自己明白了外公這個人』的錯覺。
扣除掉聽說的,我自己有關外公的記憶只有兩件,前因後果也都不清楚,再過幾天也許就會被代謝掉,忘得一乾二淨。第一件是我看到外公的房間掛著一張乾乾淨淨的裱框獎狀;兩隻長長的槍交錯呈十字,上方寫著『中美射擊比賽個人組冠軍』,左下角有一張橢圓形的照片,是一個臉很模糊的軍人。我問外公這是不是他,他看了我一眼,高聲說道(不曉得為什麼他是用國語):「這是靠作弊來的。」
「作弊?是怎樣作弊?」
「我事先在靶上戳洞,比賽時把夾在腋下的粉筆充當子彈,擊發的時候砰一聲,粉筆碎掉全是白煙,別人會以為你真的開槍了。」
他邊說還邊做出戳靶子和從腋下拿出粉筆裝彈的動作,活靈活現——就是如此莫名其妙的記憶。
第二個的性質也差不了多少:我看到外公在拼拼圖,他拼的是難度很高、沒有任何圖案,純白色的牛奶拼圖。我就在旁邊看他拼。他說:「拼完以後會很漂亮,到時候再固定住當掛畫。」
我已經看過盒子上成品的模樣,說:「但那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不會什麼都沒有。」外公把最容易的外層部分拼完了,道:「拼完以後可以在上面畫畫。」
「那你想要畫什麼?」
「我沒有打算要畫,你來畫吧,畫什麼都可以。」
「為什麼要我畫?那是你自己好不容易拼好的吧?」
「我自己畫不了。」
最後拼圖怎麼樣了?我也不知道。至少外公家的牆壁從來沒有掛上拼圖之類的東西。
在親戚們正聊得起勁時,一陣緊湊的腳步聲,一個不認識的親戚從樓梯間走過來,對我們勾勾手指,說話的人都閉上嘴,廚房的聲音透了出來,慢慢只剩洗菜的水聲,最終一樓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兩個人並肩,一組人挨著一組人上二樓。這麼多人在走樓梯,走得也不慢,可是聲音像是從那個勾手指的動作以後全部都消滅。生者的歡笑言談結束了,接下來要莊嚴沉默地面對到來的死亡。到了二樓,二樓外公的寢室,一個人一個人進去,在床旁邊自然形成一個圓形。我長得比較高,站在外圈的位置。距離不算太遠,看得清楚——外公仰躺在涼蓆上,蓋著一條起毛球的被子;臉是蒼白的,皺紋像是刻劃在白楊木上,眼睛半睜半瞇,朦朧地朝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嘴唇緊閉,嘴角下垂。得要看得很仔細,不眨眼地注視,才能察覺若有似無的胸膛起伏。模樣不像將死,倒像半夢半醒之間。
「快了。」
有人說。不知道是誰說的,即使我知道了也不曉得那個人是誰吧。在這種時機講出這種話,實在大不敬,然而,眾人毫無反應,只是在等著,等著床上這株行將就木。沒有一個人是難過哀戚的。這使我想起幾年前,高中的時候,祖母過世,葬禮上我看爸爸也是一臉平靜,遺體燒成灰放在罐子裡捧在手上他也面無表情。之後我大學面試,要到台北,爸爸說:
「要去台北的話,你可以順便去看看阿公阿嬤。」
「阿公不是整天都和朋友去爬山?我去看人不一定在。」
「阿嬤整天都在家,你去她一定在。」
「阿嬤?」
我這樣一問,他突然瞪大眼睛,視線往遠處飄,接著低下頭,嘆口氣道:「喔,沒事……」
這群親朋好友——倘若是真的重視外公的話——我想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他們將會和爸爸一樣,因不經意地想起,卻赫然發覺對方不在而感到悲傷。
那我自己又是如何呢?外公死之後,我會感到悲傷嗎?憑著那些聽說的——且大多是負面的——外公的事蹟?用粉筆作弊得來的獎狀?還是那張無論有沒有完成都是空白的拼圖?這位和我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在我面前斷氣,我會印在腦中,在遙遠的將來憶起而心頭一酸嗎?
我想是不會罷。陌生人的消逝,於我就好像新聞播報的災難死亡人數一樣,徒具數字而無實感。
在我們這群親朋好友的注視之下,外公的呼吸起伏愈來愈慢,愈來愈淺,最終像錄音帶的帶子一樣到了盡頭。外公死了。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人從活著到死亡,其實沒什麼特別或是戲劇性,就像黃昏變成黑夜一樣自然,時候到了就黯然垂暮。只是外公的天亮可能是遙遙無期了。他的模樣如同方才半夢半醒般,沒有明顯改變,沒有臉色發黑或是死不瞑目,僅僅是靈魂離開了身體。
有人走出去打電話找人來開證明書,一個人走出去以後,其他人也魚貫而出,只剩我和外公。大部分的親戚回到樓下;有幾個仍在二樓,比著家具和邊邊掀開的壁紙,討論著將要繼承的透天厝要怎麼重新裝潢。我覺得待在一樓或二樓都又吵又討厭,所以在外公的房間與屍體相伴。看著他與睡著無二致的模樣,忽然想起他在醫院跟我說明年總統大選要投韓國瑜,當時我在各種壓力之下說謊了。雖然他人都死了我才坦承實在太遲,但遲到總比缺席好,我是這麼相信的。於是我對他說:
「外公,明年選總統,看來你是沒有機會親自投給韓國瑜一票了。真是遺憾。但更遺憾的還在後頭,我答應你要投給韓國瑜,其實是騙你的。」
我往後看,那些親戚還在爭執沙發要放哪裡比較好。我找張椅子坐下,在外公耳邊說:「我不想投他,因為他是國民黨的,就算不論政黨,我也不想投給一個剛選上市長沒滿一年,就把高雄人民拋下,自己去選總統的落跑市長。」
似乎是錯覺,外公的手指動了一下。
「政治人物理當兌現自己的選前承諾,可是韓國瑜沒做到,說好的讓高雄發大財呢?為什麼愛說謊?連市長都做不好的人,怎麼當總統?你們這些盲目支持他的人還沒清醒過來嗎?還是你們喜歡被他騙,真以為他當總統台灣就會變好?」
外公的臉頰不停抽動,手指輕敲床鋪,腳尖顫動。
「一個在議員諮詢時瘋狂跳針,只會講一個抽象的概念,講不出細節和具體內容的人,不過是草包一個,而且又禿頭,讓他當總統,台灣就完蛋了啦!他上任那天肯定直接把台灣給賣了,台灣要亡國啦!」
外公全身劇烈痙攣,弓起身體,大汗淋漓。
「肏你媽的!我明年票一定投蔡英文啦!幹!台灣獨立萬歲!」
「啊!」
外公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眼,從床上猛然彈起,在空中張牙舞爪,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一拳揮在我臉上——「混蛋!你這個混蛋!」他氣色紅潤,青筋暴突,聲如洪鐘,揪住我的領子,前後大力甩動;我就像是暴風雨中的小船一樣被無情蹂躪,腦袋嗡嗡作響,只覺得三魂七魄飛走了大半,只剩下一魂一魄。
「外公……好啦、對不起啦……」
我用漏風的嘴巴說:
「我一定支持國民黨,一定投給韓國瑜……灰韓不投、非韓不投……他愈黑,我愈挺、發、發財!發大財!」
「……好!」
外公聽完以後很滿意,放開我,帶著笑容坐回床上,「很好……很好……」他像是快要睡著一樣,低聲呢喃著,然後沒了聲息。
親戚們這時才循聲來到房間,看到外公坐在床上非常驚訝,圍著我你一言我一句的問著『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我在親戚包圍的空隙中,見到了外公臉上的絲絲笑紋,心情激動得模糊了視線……。
2019/8/31 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做什麼的佐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