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鞠了鞠躬，轉身離去。
直到她的身影隱沒在人潮之間，獨眼婆那口氣才嘆出聲來。
身著男學生服的少年走上前。
「師父，要走了嗎？」
獨眼婆搖了搖頭。
「等等，再等一下。」
「等什麼？」呆頭呆腦的徒弟不解。
她仍然注視著人群。
「等另一個人。」
這句話並沒有讓他心頭的疑惑得到絲毫緩解，但師父這種話不肯一次說清楚的怪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只好拉來一張塑膠椅，在師父身旁坐下。
媽祖廟「慈凰宮」前人來人往，隨著太陽漸漸西沉，往來行人的組成結構也逐漸改變。在老人和家庭主婦之間，滲進了剛下課的學生和下班的上班族，廟前廣場邊賣小吃的攤販也越來越多。
兩人呆坐在原地，等了大約半小時左右，獨眼婆等待的人才出現。
黑色單車外套、牛仔褲，帥氣的短髮，鼻樑上架著金屬框眼鏡，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的走姿相當隨姓。
「師父。」學生服少年站起身，朝獨眼婆使了個眼色。
「不用。」師父搖頭，「你留下。」
那個名叫做劉禹瑞的女大學生信步所至，直到距離兩人幾公尺才發現他們。
當然，獨眼婆和劉禹瑞並沒有約好見面，這不過是純粹的巧合。
但是學生服少年明白，他師父的預感一向很準。
「咦？歐巴桑？」
劉禹瑞腳步輕快地跑過來，本來冷淡的表情已經換上雀躍。
「哎唷，阿妹啊！」獨眼婆裝出詫異的神色，笑吟吟地站起身，握住劉禹瑞的手。
「妳在這裡喔，我剛剛在前面那邊有看到阿土伯他們呢。」
「呿，別再提那個老不修了，昨天看小姐屁股看到被人家發現，丟臉丟死了。」
劉禹瑞哈哈大笑。
「別難過啦，歐巴桑，如果妳有看上哪一個伯伯跟我說，我再幫妳介紹。」她望向站在一旁的學生服少年，「這一位是？」
「喔，他是我孫子啦。喂，死猴囡仔，你還記得劉委員吧？很照顧我們家那位，這是他的女兒，看到不會叫啊？」
學生服少年連忙掛上營業用笑容，誇張地鞠躬哈腰。
「劉大姐，妳好妳好，我是這個老太婆的孫子啦。她在家裡常常提起妳，說妳會介紹男人給她認識，我阿嬤一定很煩人吧，我懂的，唉，她一發蠢起來真的是誰都招架不住。真是抱歉，我們家這個給妳添麻煩了，以後還請妳多多擔待……」
「你這死猴囡仔是在說什麼碗糕啦，我沒出聲你還真以為老娘失智逆？到後面去，大人講話你吵什麼吵。抱歉啊，阿妹，我這個孫子有點笨笨的啦，唉，今天學校提早下課，我媳婦又沒空，只好我來照顧他——」
「什麼啊，阿嬤，明明是妳硬是拉我出來要我陪妳的好不好？我想在家打遊戲說……」
「我不是叫你安靜嗎？你再講話我就叫你媽扣你零用錢。」
看著兩人的一搭一唱，劉禹瑞哈哈大笑，絲毫沒有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
「真是，現在學校不知道怎麼教的，沒大沒小，亂七八糟。」獨眼婆煞有其事的搖搖頭。
「別這麼說啦，歐巴桑，小弟他會這樣跟妳說話表示你們感情很好呀，現在很少有小孩能這樣跟阿公阿嬤講話了耶。」劉禹瑞笑著說，拍了拍學生服少年的肩膀，「你以後可以常常跟阿嬤出來呀，這附近很多好吃的東西喔，晚上還會有很多很好玩的活動，我自己就是在這附近長大的，我可以跟你打包票。」
「唉，雖然陪這個老太婆很麻煩，但既然劉大姐這麼說，我就勉為其難一下好了。」學生服少年沈重地說，「劉大姐，妳都在這附近活動嗎？妳這麼漂亮，有沒有男朋友啊？我能加妳的Line嗎？」
獨眼婆一把拉住他的衣領。
「等一下，你給我等一下，你怎麼第一次見面就在那邊豬哥？丟臉丟死了，歹勢啊阿妹，給妳看笑話……」
劉禹若哈哈大笑。
「不會啦。小弟好有趣耶，嘴巴真甜。來來來，看在妳說我漂亮的份上，我請你吃大腸包小腸，這間超好吃噢。」
她愉快地挽著獨眼婆，朝學生服少年招招手，朝廣場邊的香腸攤走去。
「阿妹，這樣不好啦，這猴死囡仔他媽家裡有煮飯內。」
「沒關係啦歐巴桑，一份香腸又不算什麼，何況小弟他還在發育的年紀哪。」劉禹瑞笑著說，心情大好，「老闆，來三份大腸包小腸，不要辣！」
學生服少年瞄了一眼獨眼婆，見她沒有出言反對，便裝出興奮的表情，接過劉禹瑞遞來的香腸。
就在劉禹瑞準備掏錢的時候，香腸攤老闆立刻用力搖手。
「不用不用，小姐妳是劉委員的女兒吧，沒關係，當伯伯請妳就好。」
「那怎麼可以？」
「哎，別跟我客氣，真的不用。」他將鈔票塞回劉禹瑞的手中，笑著說，「主委他們這麼照顧我們這些攤販，我怎麼好意思跟妳收錢？收著吧。」
劉禹瑞點了點頭，微微笑。
「那我就不客氣了。」
三人回到廟口，獨眼婆將她那份只咬了一口的大腸包小腸交給學生服少年。
學生服少年接過，臉上的笑容稍微收了些。
看樣子師父要開始辦正事了。
「說起來，阿妹啊。」獨眼婆像是聊天般開口。
「嗯？」劉禹瑞抬起頭，咀嚼著。
「妳那幾個朋友，過得還好嗎？」
她面露疑惑，「哪幾個？」
「妳之前帶來玩過的那三個妹妹啊。」
「妳說我那些大學同學？馬馬虎虎吧。」
「這樣啊，」獨眼婆靜靜地望著劉禹瑞，嘴上仍然是那套話家常般的語調，「其中一個……綁著馬尾、長得很漂亮的那個，妳不是跟我說過，她過得不太好嗎？男朋友出車禍過世了。」
劉禹瑞的動作漏了半拍，抬起目光。
「我……我有跟妳說過嗎？」
她皺起眉，望向獨眼婆的眼神明顯警戒了幾分。
「有喏，」獨眼婆泰然自若地說謊，「妳還說妳們正在盡力想辦法幫她走出來呢。她還好嗎？」
她側著頭，似乎仍然在記憶中尋找曾跟獨眼婆說過這件事的記憶。
「還、還算不錯吧，她最近認識了另一個男生，變得比較愛笑了……啊，那個男生上次我跟妳提過啊，歐巴桑。」
「上次？啊，那個剛認識妳就給人家痛罵一頓的那個？」
「……對。」
「是喔，這樣啊。」獨眼婆裝出認真的表情，點點頭，「那個男生怎麼樣？她正在跟他正在交往？」
劉禹瑞聳聳肩，將手上剩下的半截香腸一口吃掉。
「很普通的人，說老實話。但是對我那個朋友很好，這點倒是真的。」她望著黃昏的天空，「彥希她……就是我那個朋友啦，我覺得她還是有點顧慮，在稱呼他們兩人關係的時候，她從來沒將那個男生稱為『男朋友』。不過，他們應該已經是可以算是情侶的關係了吧。」
她頓了頓，搖搖頭。
「不對，應該說，我們希望她能和他在一起。」
獨眼婆靜靜望著她。
「是嗎？」
「嗯。」劉禹瑞點點頭，露出一絲落寞的微笑，「畢竟我那個朋友……她真的苦太久了。」
「像阿妹仔妳這麼重情重義，如果他對妳朋友亂來，妳肯定會替她揍他吧？」
「那當然，哼。」劉禹瑞馬上挺起胸膛，豪氣萬丈，「不過這件事應該不用擔心啦。雖然那個男生看起來很兇惡，但實際上是個很溫柔的人。」
不曉得是不是學生服少年的錯覺，師父的目光看著劉禹瑞的目光似乎稍微柔和了些。雖然她帶著大墨鏡，根本看不見眼睛。
「阿妹，歐巴桑給妳一個建議好不好？」
劉禹瑞面露詫異，「當然好啊。」
「就當做是我多嘴吧，聽起來，妳那位朋友，現在正處於一個很脆弱的時期，我覺得她很有可能……這麼說好了，太過義無反顧。如果妳發現事情不對，別因為朋友情面而有所顧忌，一定要伸手拉她一把。」
劉禹瑞怔怔地看著獨眼婆，似乎有點吃驚，又像是在細細思量。
「這是歐巴桑妳的……嗯，經驗談嗎？」半晌後，劉禹瑞才這麼說。
「畢生精華。」
獨眼婆裂嘴笑著，轉過頭望向學生服少年。
「吃完了沒？回家啦，你媽還在等我們吃飯。」
「耶？現在？」學生服少年吃了一驚，不小心用對「師父」說話的方式回答，而不是對「阿嬤」的方式。
「咦，歐巴桑你們要回去啦？要不要帶點水果？等我一下，我去拿——」
「不用不用，」獨眼婆搖了搖手，「別費心啦，阿妹仔，妳都請我們吃香腸了，妳再送水果歐巴桑我真的要不好意思了。」
劉禹瑞咯咯笑了出來。
「那好吧。我送你們。」
劉禹瑞送兩人到大馬路上，親切地向他們道別。
不愧是寺廟主委的女兒，交際手腕非常嫻熟。
「掰掰。小弟，下次再來玩喔。」
「沒問題沒問題，」學生服少年厚著臉皮，湊上前，「那麼為了方便聯絡，大姐，妳的Line可以給我喔喔喔喔喔——」
「好了，死猴囡仔，可以了，回家了，你媽還在等我們。」
他這個名義上的「阿嬤」用力拉他的衣領。
「師——阿嬤，會痛，真的會痛啦。」
兩人邁出幾步，獨眼婆突然回過頭。
「對了，阿妹。」
「嗯？」
「歐巴桑我再給妳一個建議吧？」
劉禹瑞嚇了一跳。
「咦？好、好。」
「妳知道青海街的咖啡店嗎？」
「咖啡……店？」
「那排很漂亮茄冬樹妳知道吧？樹下不是有個很特別的紅色郵筒嗎？就在那個郵筒的對面。」
劉禹瑞不明所以，但還是側頭想了想。
「這麼說我就大概知道了，不過我沒進去過。」
「那間咖啡不錯，去嚐嚐吧。」
獨眼婆靜靜地說，嘴角的皺紋拉伸。
「也許妳能夠在那裡，碰見妳想見的人。」
【下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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