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ughter of the Ice Plain
伊基爾斯近郊,洛克鎮,颳大風雪的夜晚。
投宿「裂蹄鐵」旅館還醒著的房客全都聚集在一樓。店主旋特.馬帝爾的雙手機械地擦拭玻璃杯,視線落於背對著他的宓娜太太身上。自剛才起,這位身材略為發福的中年女人便在高談闊論,述說不知哪聽來的冒險故事,接著就開始介紹今天的物件。
「冰清玉潔的表現,阿那與俊健共存。起價,一百八十個金幣。」
宓娜太太是位富有的收藏家,她早年喪夫,並且膝下無子,家住鎮上的莫丘大宅,宅內除了她以外,便只有一名打點生活的女傭,和一隻年紀很大的滾雪貓。那貓趴在宓娜太太身邊桌上,呼呼大睡。
「完美詮釋那一刻人性與心靈的變化,雖然已經凍結,但那堅強靈魂的詮釋栩栩如生啊!」
或許,長年寂寞造就了這位寡婦不同於常人的觀點與收藏嗜好,每星期四晚飯後,她固定前來「裂蹄鐵」旅館,用五個金幣的代價向旋特換取兩至三小時講話時間。她用那時間舉行私人拍賣會,賣的,便是所收藏的奇異寶貝。
「藝術!屬於冬季的大自然藝術品!」宓娜太太真音轉假音喊道,手揮指向鄰近吧台邊的大窗戶,「近在眼前。」
除了角落一名喝悶酒的斗篷小夥,其他住客目光都在那窗上,帶著好奇、吃驚、或疑慮的神色。旋特也轉頭望去,但他很快就移開了,還不禁打一陣哆嗦。
玻璃後是一個女人,旅館內燈光勉強照亮她白白的臉。她低頭望向腳下,細緻嘴唇微微開啟,雙手環抱胸前,因為寒冷而瑟縮,又像是在躲避著什麼似的。她……不,它,是尊維妙維肖的冰雕,雕成一個女人的樣子,微弱燈光照射下依稀能見那輪廓,是裸體塑像,不帶衣飾。
太逼真了,任誰乍看下都會被嚇住吧。
旋特當然明白雕塑是怎麼回事,兩個多小時前,還是他與宓娜太太的女傭一起搬運那東西的,說是今夜拍賣會的競標物擔心放在室內會融化,因此擺在那兒。
「多麼純潔、多麼俐落的傑作。我將其命名為《冰原的女兒》。」宓娜太太對住客們的表情感到滿意,她舉杯啜飲熱薑酒,示意一位舉手的男人發言。
「宓娜夫人,妳是如何得到這尊作品的呢?」男人提問。
「噢,親愛的,它來自波瀾壯闊的伊基爾斯冰川,美麗與奇蹟的發源地。」
「所以這次也一如以往的寶貝一樣,在雪地裡發現它嗎?」另一個男人笑問。他們似乎對拍賣會主持人過於做作的態度習以為常。
「風雪過後的晴朗白天,它便佇立在冰川盡頭,彷彿擁抱眼前融化的湖水。啊,是某位慈善的路過旅人,垂憐著冬風裡孤寂的伊基爾斯,而為它創作的。一定是如此。我從那雙空靈眼中感受到……精神,與包容。不覺得嗎?」
「所以夫人,妳便將它據為己有嗎?」
宓娜太太抬頭對向天花板的晶石燈,姿態如祈禱般道:「噢,親愛的,美麗的事物必須得到保存。相信那位旅人,也會認同的。」眾人聞言哈哈大笑,就連窗外冰雕缺乏表情的臉上,彷彿也多了一絲莞爾。
旋特低頭忙碌,嘗試驅趕腦中莫名的不安。他知道自己是既得利益者,只要宓娜太太成功賣掉商品,根據兩人間的約定,他有權抽取成交額的百分之十。因為這筆分成是「裂蹄鐵」頗重要的收入來源,他早就習慣怪裡怪氣的她。
「每個人風格不同。」旋特自言自語,瞅了眼窗外標的物,心想如此逼真的東西被棄置在雪地荒野的機率有多大。
話說回來,宓娜太太總是能挖掘到好東西,事實上她以此為業。這位寡婦具有女人少見的絕佳方向感、地形製圖能力、以及對寶藏無與倫比的敏銳嗅覺。她與她的貓總是於放晴時出門,搜索過去凍在冰裡,因為冰川活動而露出地表的各類骨董。她的足跡遍布整個伊基爾斯冰原與周邊地帶,舉凡古代錢幣、乾縮的衣飾、祭獻的獸骨到遺落的南方科技產物碎片,通通逃不過法眼。那成功率之高,以至於她蒐集到的東西需要整幢大宅才裝的下,是以人稱『洛克鎮的博物館長』,其名聲之高,途經鎮上歇腳的商隊都希望與之交易。她倒也來者不拒,然而識貨者都明白,真正的好東西只會在禮拜四晚上於旋特的旅館出現。
那些男人並不非在嘲笑博物館長,旋特看得出他們各個都識貨。
宓娜太太本身並非吝嗇守財之輩。在她誇張妝容和難以恭維的態度之下,有一副慈善的心腸。或許她太早失去丈夫,沒能有孩子,所以決定將這份來不及散發的母愛分送到整座洛克鎮。她是希慈孤兒院最大的資助者,院童們愛死了古靈精怪的宓娜阿姨與隨她而來的各種新奇玩意兒。熟她的人都了解,禮拜四拍賣會總有超過一半的所得捐給希慈維持運作,對買家們來說,參與競標既有機會得到寶貝,又有行善之名,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裡,旋特不禁微笑。洛克鎮是希望之火,是在寒冷冰原中散發光亮的燈塔。宓娜太太,這是妳的功勞。他感嘆地想著,並且依照慣例,將一列玻璃小杯排的整整齊齊,提起小木桶往每杯裝滿熱薑酒,朗聲道:「老闆請客!」
客人們歡呼著,每人接過一杯,這個步驟代表競價正式開始,小杯便是舉牌用的道具,很快地,出價喊聲已此起彼落。
旋特正要收木桶,這才發現吧台上還有一杯酒。他往角落看去,果然是那斗篷小夥沒拿。這通常意味著對方是新來的陌生旅客,店主人砸砸嘴,端酒杯走過去,拉開那人身邊的椅子。
「很熱鬧吧?大雪夜裡的。」他把杯推至對方面前,「多年來的傳統囉,多虧了宓娜太太。」
斗篷小夥沒回話。
「你不喝點嗎?」旋特問道。
他依舊毫無反應。
就聽現場進行越來越熱烈,宓娜太太得意地主持聲中,競價來到三字頭。
旋特忍不住靠近查看這人,他遮在斗篷下的臉色很是蒼白,一雙藍綠色眼睛緊盯著宓娜太太的方向。他手握木杯裡的溫酒早就涼掉了。
「先生,你不出個價啊?」店主人伸手到他前面晃晃,接著就聽一把軟、刻意壓低的中性嗓音沉聲道:「我在看她。」
「她?宓娜太太嗎?」
對方沒講話。
旋特發現自己自討沒趣,說:「你也想競標的話,舉杯喝酒就好啦。」
「嗯。我沒要競標。」他終於接過新杯子,一口仰盡。
「那你──」旋特正想駁嘴,轉念一想,這傢伙應該就是個過路客,對拍賣會沒啥興趣。晚上在店裡睡一覺,隔天就走了,與其他人毫無瓜葛,何必追問呢。於是他聳聳肩,收回木杯,把玻璃杯留在桌上,說道:「想加入的話要快,我看啊,槌子快敲下去囉。」
場內競價來到四字頭,有三個男人牌舉的不可開交。
斗篷小夥始終沒正眼瞧他,這人視線一直在宓娜太太……以及她背後窗外的《冰原的女兒》。他專注、沉默、冷淡,簡直就像──
像冰雕一樣。
旋特感到不自在,他回到櫃台收拾,期間多次偷瞥斗篷小夥,後者總是維持原樣。真奇怪的人。
拍賣會終將來到尾聲。宓娜太太真音轉假音高聲唱著四百七十五金幣一次、四百七十五金幣兩次,在場者各個屏息以待,期盼有勇者出面再創高峰。然而短暫沉默後,勇者並沒有出現。
博物館長喊道:「四百七十五金幣三次!」
依然沒有挑戰者。
於是,她揮下木槌,敲在裝酒的木桶上,咚一聲。
「恭喜!今日拍賣會,由這位灰色衣服的先生,寒冬裡慷慨的紳士得標。《冰原的女兒》將屬於你!恭喜!」
旅館裡爆出一陣掌聲,所有男人都在拍手,感謝上神,感謝宓娜太太,感謝這場精彩的競標。得標者站起來,與博物館長用力握手。他留黑捲翹鬍的臉上露出滿足微笑,眼神掃視室內所有人,彷彿賭場上的贏家,又像個國王,在塔樓上俯視他的臣民。
旋特跟著拍手。他對誰得標其實沒多大興趣,反正這些人在今夜全是他的客人,就連宓娜太太也不例外,她在拍賣之夜下塌「裂蹄鐵」也是傳統。洛克鎮的居民都重視傳統。
他在意的是那斗篷人,因為對方終於動了,離開座位後,把玻璃杯往吧台一放,又是朝窗外看去。藉著吧台燈光,旋特終於看清楚對方臉孔。那是張乾淨素雅的臉,缺少在風雪北境旅行的滄桑痕跡。是個東方人。
「還有什麼事嗎?」旋特問道。
斗篷人看了好幾秒鐘雪裡的冰雕,才回過神來:「謝謝你的酒,我要休息了。」
「不客氣。祝你一夜好──」話沒講完,對方扯住他的手背,靠近低語:「我懷疑那個標的物……」
是把清淡、陰柔的嗓音,旋特沒由來的心底發毛。
「那個標的物怎麼了?」
「……不是雕塑。」
斗篷人放開他,束緊頭罩,逕自往樓梯走去。
留下一頭霧水的旋特,和砰砰直跳的心臟。
(接續|冰原可疑的女兒)
- CAST -
旋特、宓娜、競標者們、斗篷人 |
- PLACE -
洛克鎮
- IMAGE CREDI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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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RD COUN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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