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右觀察周遭，這裡是柊的病房。
剛剛那到底是什麼？奇怪的夢…………嗎？
稍微將呼吸緩和下來後，我望著病床上正熟睡著的柊，然後淺淺的微笑。
一旁的桌子上放著的是已經收拾完盥洗用具和一些生活用品的柊，明天一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了。
我闔上眼，繼續休息。
…………
……
「唔……？」皺著眉毛，我睜開眼睛。
不曉得過了多久，柊卻自己從病床上爬了起來，她靠過來揹起我，然後走出了病房。
夜風颯颯地吹著，隱約尚聽得見來往的車輛還有人們的聲響，這裡是醫院的第十一層樓，換言之也就是頂樓，在這只感受得到不斷揚起我與柊的秀髮的冷冽寒風，呼吸起來就連肺都要結冰的空氣還有因遠離城市的奪目光彩而漆黑的環境外，醫院頂樓什麼也沒有。
即便冬天才剛離去，空氣中仍能感受到冬天殘留的一絲寒意。
柊把我揹到醫院的頂樓，燒剛退不久的她走起路來依然步履蹣跚，爬上階梯時好幾度就要撞上一旁的牆壁，甚至讓我擔心她會不會重心不穩向後倒，然後摔下樓梯。
不過幸好柊總算是無事的揹著我來到頂樓來。
一路上讓我提心吊膽的，柊到底想要做什麼？
這裡風很強而且溫度很低，我擔心柊的身體會負荷不了，畢竟現在正是她虛弱的時候。
頂樓沒有任何燈光，地面上黑漆漆的一片，只能依靠醫院旁絢麗的電子廣告看板來維持一點光線，但即便如此腳邊仍然是一片漆黑。
柊把我放在地上，為我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讓我鴨坐在有點冰涼的水泥地上。
「雛，時日至今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向妳坦白。」柊撥了下我的瀏海，接著轉身向後走，她的聲音聽得出還很虛弱。
邊走她邊說：「我是個心裡生了病的人，不單單只是社交恐懼症這麼簡單而已。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只要見到有人心生了病，就會發了瘋似的遠離她，絕不會和她有任何來往接觸。」
怎麼會？就算柊妳的心生了病，我也還是會待在妳的身邊的啊！
妳是我的主人，我是不會拋棄妳的。
柊嘆了口氣：「我的母親她是國際上頗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她所畫下的每張設計圖，所做出的每套服飾，都會被世人視為流行的趨勢，媽媽她就是擁有這樣的影響力。原本我會和家人一起搬家到山上和爺爺一起住就是為了要減緩媽媽的工作壓力，逃避掉每天過公司負責人還有經紀人跑來按門鈴的日子，就算工作量不能減少至少也能讓環境變得清淨些。」
柊經常這樣只對我一個人談著自己的事情，對我而言已經習以為常了，對而柊的事情我抱有很大的興趣，想要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一切，像極了一位求賢若渴的學生。
不過，明明平時已經習慣的事，此時刻的我卻反而有股說不上來的不自在，感覺有什麼事情就快要發生了似的。
這種矛盾又違和的心情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卻因為人偶的身份而什麼反應都不能做，宛如帶刺的藤蔓纏繞著我般，我只要有任何的動靜，藤蔓的尖刺就會割傷我。
所以我只能夠豎起耳朵細細聆聽。
「但是儘管如此，媽媽她還是病倒了。」柊仰起頭看著因為城市的光害而看不清星星的夜空，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不曉得現在的她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情和我訴說故事的。
忽然間一道寒風吹過，拂起我和柊的長髮，這陣風不僅是吹起我們的頭髮，更是讓柊內心的憂傷漸漸浮現。
「媽媽最後因為過勞而死，爸爸也在出國後因為意外離開了。短短的時間裡，我失去了我的目標。」
柊轉過身看著我，蹲下身子鑽過鐵欄網下方的破洞。
柊突然的舉動嚇了我不少，但我也藉此見到了她的表情。
酒紅的眼眸在靛藍的夜裡變得格外吸引人，黯淡又深邃的瞳孔宛如無底的黑洞一般，將所有和其對上視線的事物全部吞噬掉。
沒有笑臉的柊的神色，令我回想起在裁縫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兩者是相同的表情，又或者說……現在的這副表情更加陰沉。
「我無論是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感到有興趣。 」紅色的眼珠就像散發著光一樣盯著我，嘴唇除了動嘴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連一點表情都不想要表露出來。
「我嘗試過無數次有可能會使我感興趣的東西。才藝也好學業也罷，但沒有一個是我真正喜歡的。唯獨當我討到父母兩人的歡心的時候，他們所給予我的稱讚還有獎勵…………這是我唯一一個有興趣，唯一一個肯願意主動追求的事物。」柊的手抓著鐵網：「我只要能得到他們兩人的褒揚，我就什麼都願意做，我把與我同年齡學生的學科全部都記在腦海；我把醫療百科全都背得精熟；我在兩個月內學了三種不同的語言；我親手設計出一套不輸媽媽所做出的衣服…………只要他們和我說句『柊，妳做的很棒』我就無比幸福了。」
柊伸手整理了些被風吹亂的烏黑秀髮，她抬起臉看著我，與其說這是在對我訴說事情，更像是在向我宣告著什麼一樣。
柊瞇起酒紅的眼睛，用聽不清晰是什麼心情的語調，緩緩的說了句。
「他們現在都不在了，也就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快樂了，找不到我的意義了。」
「謝謝妳，雛。在這半年有妳的陪伴我很開心，能有這麼個美麗的人偶做我的朋友，一直以來都能聽我訴苦。」柊眼神堅毅：「今天是我計畫已久的一天，我早在很久之前就下定決心了，在媽媽和爸爸都死去後的一年裡，若不能找到活著的意義的話，我就要自殺。」
「…………！」
柊仰起頭望向沒有繁星點綴的烏黑星空：「人一旦失去意義，就等同是失去一切了。」
頓時間，在我眼前的景色，無論是自說自話且令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柊，還是一陣又一陣的刺骨寒風，抑或是這一片漆黑無光的夜空，一切的一切都宛如遭到凍結一般，時間的流動變慢，慢得彷彿就像是停住了一樣。
在時間緩慢下來的這個瞬間，腦海裡某個零碎的片段浮現。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呢？
好像，在哪裡就有見過一樣。
『雛，如果我從這裡跳下去，妳會來救我嗎？』
柊的語氣好似在向我提出請求，又好像是在吐露無奈，又彷彿在諷刺什麼事情一樣，雖然只是一句話，但裡頭有太多太多我沒辦法明白的訊息，有過多的情感一併融入了柊的這句話裡。
正當我困惑，也不知為何開始心跳加快的同時，我才發現，剛才的柊是沒有張口說話的。
在她仰頭看向夜空的時候，她便沒再開口說過話了。
那、那剛才的那道聲音是怎麼回事？
可是，柊她卻不給我思考的時間，她也許是覺得無趣而把視線從天上的夜空撇開，她再度把眼睛瞇向我，然後幽幽地道。
「雛，如果我從這裡跳下去，妳會來救我嗎？」
「…………！」
一模一樣。
由於太過相似，甚至讓我一度懷疑剛才到底是不是幻聽。
柊緩緩的傾著頭，讓烏黑如瀑布的髮絲垂下幾絲到自己的左肩上，微凹的嘴唇邊，隱約隱藏著一道笑容。
原本不斷吹拂著我們兩人的寒風在此刻停歇，不停隨風飄動的頭髮也安分下來。
耳邊的風聲停下後，周遭又變得更加寂靜，彷彿時間真的暫停了。
雖然冷風停歇，我卻覺得空氣變得比方才還要冷冽，光是呼吸就起滿全身雞皮疙瘩、令我寒毛直豎——
而且，還覺得椎心刺骨。
微笑過後，柊將自身重心向後一擺，動作俐落如跳水般自然而且優雅，不帶一絲恐懼。
花不上多大的力氣，柊將自己推離開了頂樓的邊界，隨著引力的呼喚而往下墜落，黑色的髮尾也在瞬間躁動起來，紛紛朝向天空。
柊從頂樓跳了下去。
「…………咦？」我發出聲音。
僅僅只有一瞬間，我的四肢有股電流竄過，我拼命的使力讓有點發麻的雙腿行動起來，我站起身朝著柊撲了過去。
我不想再管這麼多了！我不想再裝作一個不會有任何反應的人偶了！
想當初的我，就是為了怕柊會討厭我、遠離我，所以一直以來都隱瞞自己會動的事實。
但如今就算被柊知道了我的真身也好，我打從很久以前就想坦白自己一切了！
我不想要只做一個默默守著柊的人偶，我要的是成為一個無論發生什麼都永遠會陪伴著柊的朋友。
因為……我喜歡她。
如此簡單的理由，我義無反顧的向前奔跑。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的話，拜託請給我一次的機會！讓我能夠直率的坦白一切！
跑到鐵網前的我向下一瞧，發現柊的衣服勾到了因為老舊而變形的鐵欄杆，整個人晾在空中，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伸手緊緊環抱住柊。
「柊————！！」
我的嗓音迴盪在廣闊的天空裡，彷彿連全世界都聽得見我的大喊。
這是我第一次在柊的面前說出話來，喊出她的名字。
柊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如所想的從十一層樓的高度墜落而下後，她轉過頭來看向我。
「雛！妳、妳…………」
我沒有額外的心思注意柊此刻到底是什麼表情，我使勁全力打算將她拉回來，就算斷了我這兩條手也在所不惜。
我只是個人偶，體重和力氣都比不上正常的人類，所以即使我再怎樣使力，能做到的也還是有限。
「我、我絕對不會讓妳掉下去的！」我大喊，或許是氣勢助我一臂之力的緣故，我懷裡的這位少女總算一點點的被我拉回了醫院頂樓。
當我把柊成功的拉上來後，我跌坐在地，不停的大口喘氣，時間感覺過了好久似的。
「柊，妳、妳……沒事吧？」
我的話還沒說完，柊便逕自張開雙臂用力將我緊緊擁抱在懷裡。
「太好了！我就知道雛妳會說話！」
「…………咦？」
「我一直以來都相信雛妳一定能夠動起來，也能夠說出話來…………果然、果然我的猜想沒有錯！太好了！」
聽到柊興奮的語氣，實在讓我難以認清她剛才還想要跳樓的事情。
但是，只要柊沒事就好了。
是啊，只要人沒事就好了。
我淡淡地在嘴邊掛上一抹微笑，像是回應她的激動般，我也張開手臂擁著柊。
「嗯…………」我閉上眼輕輕點頭：「一直以來都瞞著妳，對不起。」
結果花了半年的時間和她相處，在隱瞞和坦白之前煎熬了半年，到頭來柊她果真不會討厭或是害怕會動的我，一個明明不應該說話卻在人們面前說起話來的人偶。
不知何時起，冷冽刺骨的寒風又再度吹拂，不過這陣風卻反倒是吹得我心裡萌生出一陣陣的溫暖。
我抱著柊，柊她也抱著我，我們兩個人在這樣的氣氛下，不發一語的沉浸在濃烈的情感之中。
柊的嘴唇靠近我的耳邊，我能感受到從她鼻子中呼出的溫熱吐息。
她張嘴吸了口氣，然後語調低沉的宛如變了個人似的對我呢喃了一句——
「抓、到、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