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黎明
當時。
約定地點在醫院外側的座位區。
阿德的媽媽匆匆忙忙地趕來,放眼望去僅有一處聚集著人影,再走近一些,是四個高中生環繞著圓桌而坐,其中多了兩張椅子空在那,想必是特地為她而留。
「不好意思,請問是周進同學嗎?」
聞聲,四人回頭。
是位穿著簡便的婦人,神色疲憊,勉強擠出乾硬的笑容。
文碩趕緊起立,替她拉開椅背。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我女兒臨時被送來醫院......」
她分別對著四人點頭致歉,微笑逐漸落散。
「啊!真不好意思!說了些奇怪的話,阿姨請你們喝飲料好嗎?看你們想要喝什麼?阿姨去......」
「阿姨,不用客氣了。」周進伸手留住她。「畢竟時間也晚了,我們就趕緊辦正事吧。」
「是、也是呢......真不好意思......」
在婦人不斷的道歉之中,周進觀察到了一些突兀的小細節。
她絕對稱得上是個五官漂亮的女人,細膩的行為與儀態也說明了本質上的教養,但與之毫不相稱的雙手上卻佈滿粗糙的傷疤,讓人難以想像其過往經歷。
「阿姨知道你們是為了阿德而來,但是呢......」
才一提到,心中的那塊石頭又只得肩負起來。
「但是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女兒才剛從昏迷中醒過來,什麼也不肯說,我整個晚上也都連絡不到阿德......」
「昏迷中?」文碩反而抱著擔心問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但片刻的停頓後,她以欲言又止的一聲嘆息作為回應。
「那我想......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周進盡力讓自己微笑得別那麼尷尬。「雖然說阿姨現在似乎勞形苦心地,但還是很抱歉,得請您看看這些東西。」
在文碩勉強點頭之後,毅凱將筆電掀開。
然後,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路燈將人影拉得模糊不清,懸掛在指路牌上方的圓鐘一板一眼地看著,時針答一聲敲上三點整,周進和文碩接續的說明終於告一段落。
之後,婦人僅僅只是閉上眼。
像是平靜的湖面,一點觸動都會掀起漣漪。
無聲之後,終究還是得由本人開口。
「我明白了。」
她這麼說,語氣裡絲毫不將眼前四人看作敵對的存在。
這是當然的,因為那四人其實也是如此。
「真不好意思呢......阿德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添了不少麻煩,是嗎?
文碩心中所想的遠遠不止於此,他們到現在還沒有說出事情最後的真相,是因為周進先前的提醒。
「如果我們把規模變小,對方一定也比較能夠接受,這樣一來才能提高進展到下個階段的機率。」
如果只是單單偷了十多萬的班費,即便不是筆小數目,父母身為成年人倒也不至於負擔不起,更何況這次的談判本來就先釋出了善意,不把阿德的罪行公諸檯面上,已經是夫復何求。
要忍著氣,文碩一直這麼提醒自己。
「那筆金額,阿姨會還給你們的,雖然這麼說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能不能請你們不要責怪阿德呢?」
她說話的力道變得微弱,當心口被開了一個洞以後,胸膛自然是沒有辦法鼓起氣。
「他並不是個壞孩子......」
「他並不是個壞孩子?」
要是周進沒有趕緊抓住文碩,他接下來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文薏可是因為這個「並不是個壞孩子」才會從他眼前墜落的。
他根本恨不得當面揍那人一頓。
但晚風陣陣吹過,他還是冷靜了下來。
「抱歉......」他說,並坐下。
她能『稍微』明白這些孩子的不滿,但並不是說要做什麼辯解,而是怎麼能捨得由兒子來背負自己的罪孽。
她本來就該承認自己才是受刑人。
「有了無能的父母,才會有走偏的孩子,阿德是為了替我們償還債務,才不得不犯傻的,阿姨明白阿德是做了件壞事,但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們,就當作偷這筆錢的人是阿姨我呢?」
「我們已經沒有辦法給孩子一個安穩的成長環境,他們兄妹倆從小就跟我們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別說是能讓他們不受打擾的房間了,我們可是連一張書桌都給不起,但阿德還是很努力念書,考上了回安高中,你們都是聰明的小孩,但阿德能跟你們站在同個位置靠得絕對不是腦袋,因為我們夫妻倆都是蠢得無可救藥的人呢。」
「他並沒有聰明到會去偷錢,是不得已的......」
「我不接受這種說法。」
那番話連周進都不禁動容,卻有人出聲駁斥,是文碩。
「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由自己決定的,要把這些推給父母,根本只是軟弱的藉口。」
這次周進並沒有出手按捺,因為文碩的家庭狀況可輪不到誰有資格要他冷靜。
「你們背負債務,是你們自己的事,沒有安穩的成長環境,是他的運氣不好,但雙手是自己的,他可以選擇站出來面對這個世界,而不是放任自己的不幸去造成別人的痛苦。」
但這番積極正向的話聽在當事人的耳裡就只是粗鹽撒上心傷,如此刺痛,使滿懷愧疚的慈母也不禁慍怒。
「會這麼說,就代表你還是個幸運的孩子,還有餘力可以自己做決定,阿德可不是,你又怎麼能懂他的苦處?」
她說得很對,怎麼可能有人能夠懂。
怎麼可能有人能夠明白,獨自面對全世界是要有多大的勇氣。
「我是幸運的孩子?」
出生的家庭、從小的環境、分崩的血緣、責怪的至親,這些事實一一湧上文碩的眼前。
最後浮現的,是那人的面孔。
他不禁覺握緊拳頭。
「咳咳!方便打擾一下嗎?」
聲音從後方傳來,打斷了倆人。
大概是突然火爆的場面讓他們沒能分心去注意到周遭來了一大群人。
但即使遲鈍如毅凱,也知道這些黑衣人可不是單純來請他們降低音量而已。
「小朋友們,大人有正事要談,讓點位置可以嗎?」
說話的是一位頂著油光禿頭的中年男子,戴副厚重的圓框眼鏡,他笑著,不帶任何快樂。
「徐小姐,想跟妳討論一下與那筆金額相關的事,不會耽誤太多時間的,懂我意思嗎?」
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像是虐養在馬戲團裡的母象看見鞭子,被調教得連發抖都怕會挨痛。
周進趕緊拉上眾人,東西收了就立刻離開,文碩當然不會接受這種膽小如鼠的行為,但還是被張銘給拖出去。
怎麼說呢?對方連槍都握在手上了。
「為什麼要走啊?他們不就是來討債的嗎?那就代表班費正在他們手上啊!我要直接拿回來有什麼不對?」
即便已經一路拖到了遠處,文碩還是沒抽離自己的歇斯底里,但最後理性還是拉住了他,畢竟所奉行的正義可不是無腦送頭。
「啊......你說得也沒有錯啦......但是、但是、」毅凱如履薄冰般。「對方十幾個人,又有槍耶......張銘再會打也打不贏子彈啊......」
「有槍又怎樣......又是那種人......又是那些人......做黑道的全都是垃圾!明明就是社會上的害蟲,造成多少人的不幸和痛苦,卻沒有人願意站出來把這些野草拔除乾淨!可惡......要是有證據就好了,把犯罪的事實交給警方,這樣一來他們家庭就得救了,文薏也可以找回清白了......」
他似乎忘了自己幾個小時前才用非法手段取得阿德的資料,不過在那當下他倒是早就做好了承擔風險的心理準備,但真要說起來這樣的無愧於心就是一種正義嗎?
他不知道,他現在只被仇恨壓得不堪負荷。
明明眼前就是兇手、是壞人,要是這時自己已經成為了刑警,那麼當下就能將他們繩之以法,無庸置疑。
但這種事情為什麼只能等到有了權力後才能執行呢?公理正義不是每個人生下來就應該守護的義務嗎?怎麼到了面對面的時候,卻只有自己敢吭聲?
一旁,周進看不下去,只好在他身邊蹲下,按上那因健身有成而顯得厚實的肩膀。
「不要這麼快就否定了自己嘛?」他喀喀地笑,即便是硬裝出來的笑容,還是能起到緩和氣氛的作用。
「我否定自己?」沒來由的一句話,文碩當然無法理解。「做黑道的一直以來都是我最痛恨的人,我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了替這社會剷除那些毒瘤,我從來都沒有否定過這條路。」
「耶......其實還有一部份是為了嘉柔吧?呃!唔......抱歉......」毅凱難得插話想要藉由吐槽來幽默一下,就被瞪得灰飛煙滅。
「我指的不是你選擇的道路,而是你走在這趟路上的心態呢,記得曾經對我們三人說過的話嗎?」
周進抬頭望向光害嚴重的夜空,沒有雲、但也一顆星星都沒有。
「你問我們--『知道什麼時候是黎明嗎?』。」
「『不就是日出天剛亮的時候嗎?』我哪時候馬上就這麼回答了呵呵。」毅凱自嘲似地笑著。
「然後你說,『不、不對。』。」周進接續那天的記憶。
「『是天色最暗的時候。』。」少話的張銘點了點頭。
文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們。
是啊,怎麼會沒有人願意站出來呢?
「『因為從那一刻開始,這世界不會再變得更黑。』。」最後,他是這麼說。
他怎麼樣也不可能忘記這段話。
在其他人不知情的過去,曾有一個人這麼對他說。
當時他正待在天色最暗的地方,應該說從一開始就如同身陷泥沼流沙一般。被無盡深淵所吞噬,即便不願成為黑洞的核心,也會在粉碎成殘渣後成為其一部份。
而那個人這麼對他說。
天亮,只是成果,而深夜後的黎明,得有人願意去轉動,當陽光灑在大地,就不會有人害怕黑夜。
時間比想像中過得的快,遠處傳來腳步聲,零零落落地靠近,是阿德的媽媽,而身旁僅跟著那位圓框眼鏡。
「真是不好意思......阿姨現在得去替我女兒辦出院,你們願意來幫忙收拾東西嗎?」她朝四人露出了慈愛的面容,那是與剛才截然不同,絲毫不帶任何操心的笑靨。
「收拾......?」文碩沒能第一時間察覺些什麼,於是他看向周進。
「當然了!阿姨別說得這麼客氣!」周進面露的微笑刻意到讓人打起冷顫。
於是,進了醫院大門以後,那位圓框眼鏡對他們笑了笑,便回到外頭等待,同時做出了敲手錶的動作。
沒有人問些什麼,他們去櫃檯辦了手續,填寫了一些資料。
她先帶四人到她先生的病房外頭待著,就和陪同的醫生去到別處,沒過多久,她的女兒經由診斷後判定可以出院了,便一起回到這裡來。
接著,換那小女孩留在外頭,他們則進去收拾東西。
病床上躺著一位熟睡的男子,四肢多處還纏著滲血的繃帶。
她沒有打算叫醒他,就只是留了張紙條後,默默地整理起來。
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文碩等人在一旁乾等著,說實話也不曉得該做些什麼。
當然,絕對不是為了幫忙收拾才叫他們進來的。
許久,她嘴角揚起了角度模糊的微笑,開口說。
「阿姨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但剛剛我們的話題才聊到一半,還沒結束呢......」
「說到哪了呢?哦!是關於債務吧?其實事情也不如你們所想的複雜,不過就是欠了人一些錢嘛......」
突然冒出的幾句話,沒有上文、沒有脈絡、沒有人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但就像自言自語一般,她接著說下去。
「想想也是挺令人悲傷的,阿姨我們欠錢的對象其實正是我的前夫呢......」
「而說句不相干的,那個人正是阿德和姿羽的親生父親......關於這點,他們兩兄妹可還不知情。」
「啊......如果要問說那人是誰......」
「他先前是立法委員,現在是雨城建設的羅麒先生。」
滴滴答答、婦人佈滿粗糙傷疤的雙手,將裝進雜物的背包拎起來。
推開門,她輕撫著女兒的短髮,歲月操勞的雙眼瞇成小橋一般地彎。
「真是的......給你們班的總務股長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吧?如果有機會,阿姨我會好好地向她道歉的。」
「對於你們也是呢......真是不好意思......」
當她牽著女兒的手,在沒有生命的走廊中踏著腳步,消失在另一端後。
羅文碩追了出去。